邠州往北燕需先走水路再横跨几个州府,路途艰苦,耗时且长。边境豢养的鹰隼向来不承担送信的义务,若是从驿站辗转送出,到达北燕,也约莫要一月的光景。

  信中所署时日恰巧在一月前,也就是说,嵇阙到达阆京,也就是这几日的光景了?

  骆长寄有些僵硬地将信纸倒扣在膝盖上,同花园中开得正艳的春桃大眼瞪小眼。滔天的欣喜和些微的心焦就这样排山倒海地向他倒灌而来,他一时竟踌躇着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

  他等着,盼着这么久的人,随时可能迈过大门的门槛,笑意盈盈地朝他走来。骆长寄并未真正得见嵇阙身着铠甲上阵杀敌,因而他的记忆有且仅有嵇阙身着宽松的绾色长衣,衣带系的还不如不系,带着些微醉意地站在墙头时的模样。

  这无疑令骆长寄晃神。

  仔细想来,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忆起五年前的旧事。见不着嵇阙的五年间,他近乎是靠着怀念那点儿短的可怜的记忆活着的。然而,自他真正住进了由从前的小院为基础修建的园子,竟很少再看着那棵承载二人回忆的桃花树出神。

  也许,他那一颗千疮百孔,随时会因不安和焦虑被击碎的心脏,也在重遇嵇阙后的一年里,在嵇阙涓涓流水般的细润妥帖中,逐渐有了愈合之兆。

  他不由得开始期盼更多。

  嵇阙在他喝醉那一夜的“诉衷肠”,出其不意地将他打得头脑发懵,第二天又即刻离开,不给他一点儿缓冲以及思考的时间,直到那一夜过后的很久,骆长寄才渐渐回过味儿来,又是迟钝又是羞赧地认识到,安澜君如今,是自己名正言顺的伴侣。

  然而,书信上一两句你侬我侬的情话,到底不如看到这个人坐在自己面前,一双眼睛笑得如他所爱那般恰似一轮钩月,触碰时能感受到灼热的体温,以及揶揄的口气:“小念,想我的话,也可以做点别的。”

  他读自己的名字时,咬字总比别的人多几分含义不明的缱绻来。

  这样的嵇阙,哪怕只是在葳陵的几个月中,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痴心妄想这嵇阙会在写给他的心中深情款款地引经据典,将他的眉鬓写成诗篇。

  骆长寄的心神不宁是全府上下有目共睹的。除了对万事都漠不关心的凌霄,每个人都在偷笑着背地里咬耳朵,而具体聊的内容,自然是一句都不敢说给骆长寄听见。

  直到在这之后的第五天,门可罗雀的大门外,出现了几个陌生的面孔,神色端庄肃穆,点名要见骆长寄。

  当日负责守门的弟子想到了什么,对他们说了句稍等后,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骆长寄院中时,脱口而出一句话:“阁主,您等的人来寻您了!”

  骆长寄捏在手中的书本并无倾斜之态,他偏过头去,有些疑惑地:“我等的…什么人?”

  这时弟子才发现自己心直口快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立刻重新换了个说法:“有人说要我们来通报,说他们主上想要见您。”

  骆长寄眉间皱起一道浅浅的折痕:“见我?”

  他不紧不慢地放下书本,走路时依旧如平常那般沉稳平和,就连方才还兴致高涨的弟子看到骆长寄这种腔调也不由得正经了几分。快到门口时,骆长寄稍稍加快了脚步,抬眼同门外的陌生男子对上了视线。

  骆长寄站在原地没再动弹,抄起手来道:“阁下何人?”

  领头的男人将手放在右肩向他行礼,朗声道:“冒昧打搅,属下乃叱风营校尉冯剑,奉安澜君之命,带您往苔山相见。”

  他仿佛知道骆长寄想要问什么,从兜里掏出了一枚叱风营的令牌,无声地佐证了他的身份。

  弟子将骆长寄引领至大门后便立刻通知了纪明则和田小思。纪明则偕同田小思一起来到庭院中时,刚好听见了那冯剑的自我介绍。

  田小思闻言从鼻子里头重重哼了一声:“他总算晓得回来了!”随即噔噔跑到骆长寄面前,扬起脸期盼地道,“阁主,我和纪大哥陪同你一起吧。”

  骆长寄却并未立刻答应,目光在空旷的庭院中环视一圈,别无所获。他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嘴唇,含义不明地笑了。随后道:“不。”

  纪明则也有些愣怔,又道:“阁主,我们身为护卫,理应一直跟随才是,这也是安澜君从前所——”

  “不让你们跟着,是有别的事要交给你们去办。”骆长寄语速不疾不徐,“莫寻和方竹不在府中,若是梁王殿下有事寻我,你们再来给我报信也不迟。”

  语罢,他朝二人招了招手,跟随着冯剑弯腰上马车,深深地跟纪明则对视一眼后,帷帘垂下。

  田小思岔着腿垂头丧气地坐在檐廊底下,手中无意识地搓弄着一朵方才在草坪上摘下的小野花,咕哝道:“阁主要去同那人见面,不想咱们打扰,我也不是不懂,可是…可是…”

  他自个儿也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只觉得格外别扭,垂着脑袋不说话。纪明则一反常态地将脚踩在檐廊边,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阁主从前和安澜君私下独处时,并不如何避讳护卫的存在。况且,虽说莫寻和方竹不在府上,府上也有其他漱锋阁精锐,怎么着也不至于陆涣派人来了扑个空。再者,陆涣刚受过刺杀者的刺激,拜帖已有好几日无踪无影。

  还有那令他最为困惑的违和感……

  “阁主说话的时候也格外的冷,我还以为我们今日犯了什么错儿,否则阁主何至于——”

  纪明则眸光一闪,有了!

  他蓦然将跨在檐廊上的腿收回,心乱如麻地在庭院中来回走动。阁主平日里收到安澜君寄来的一封捷报都能开心好几日,若安澜君当真赶到阆京出现在阁主面前,阁主又怎会如今日这般冷静从容?若是他们不在场,阁主非得高兴得蹦起来不可。

  从他和骆长寄第一次见面开始,每当他用那种难以言表的眼神看向自己时,十有八九是他要要同纪明则传达些不方便言明的信息。纪明则回想着方才来人的种种破绽,终于马后炮地读懂了骆长寄的眼神。

  这些人,绝对不是叱风营的手下!

  纪明则凌空点地飞跃上高墙,回头难得暴躁地朝田小思吼:“快走!娘的,国宗那群王八犊子当着我们的面把阁主拐走了!!”

  *

  未时,阆京官道上。

  来往车马奔流不息,行人摊贩络绎不绝,因此两名衣着朴素,头戴斗笠的男人闷声行走于其中,也很难引得署吏以及百姓的注意。

  斛阳跟在嵇阙身侧,悄声道:“您伤势还未好,按理说是应该坐马车进城的。”

  嵇阙按了按斗笠,自如地避开了面前行人略带探究的目光,道:“坐马车太大张旗鼓了,在别国境内,行事低调为好。”

  斛阳关心地道:“那您的伤……”

  “无碍。”嵇阙笑了笑,“再不济,走两步的力气总不会没有。”

  斛阳是个聪明人,当他知道嵇阙意志已决后便不会再无谓劝告。此行他陪伴嵇阙一道来北燕,而周燮则留守西境,斛阳自然知晓嵇阙的意思。周燮不像斛阳是自小跟在嵇阙身边,却又生着一股自带的倔头倔脑,跟了嵇阙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嵇阙特意将他留在邠州领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磨一磨他的性子。

  彩帛铺边有一方窄小的空地,被铺子和墙边刚刚好围成了个小四方,成人进不去,但这条街上常年身着褴褛衣衫呼啸而过的乞讨孩童却将其占据成了一方小小天地,用以交换他们新捡来偷来的宝贝。

  “瞧瞧,这是我隔壁街六嫂给我的包子,热腾腾的,香不死你们!”

  “嘁,有什么好神气的!之前在街那头儿天天耀武扬威的李衙内,你们都记得吧?大下午喝得路都走不直,嘿!我直接上前一个不注意……”

  他刻意没把话说完,只把那个锦绣钱袋放到几个小屁孩面前炫耀了一圈,“我数了,这些钱,足够我一个月吃饱喝足了!”

  这无疑是大赚一笔,其他几个捧着自己的小东西来献宝的小孩儿闻言都纷纷打蔫儿了,只有另一个仍旧精神抖擞昂首挺胸,偷到钱袋的小孩睨他一眼,不客气地用胸膛撞了他一下:“怎么?不服气是不是?”

  那小孩嗤之以鼻:“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手里的好东西,能让你们全都跪下来叫声爹!”

  “唷,真有这么厉害的东西能让你捡着,怎得不拿出来给我们长长眼?”钱袋少年奚落道。

  “那你们可瞧好了!”

  他撂下这句话后,从自己没剩几块布料的上衣里头,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色泽温润透亮,质地清透的白玉髓来,得意地道:“这块玉髓,可不是那种破石头磨出来谁都能买到的,我特地去玉器铺问了,这块儿是最上乘的材料,就这么点儿,要价不下万两纹银!”

  最后一句出口,所有乞讨少年都鸦雀无声了一阵。这整条街的小摊贩赚一辈子,也赚不来万两纹银啊!!

  霎时间,少年风头无两,所有小孩儿都一窝蜂地凑到他身侧,唧唧呱呱地嚷开了:“真的假的!给我看看!”

  “就是啊,别那么小气嘛!”

  少年像老母鸡护鸡崽子似的将玉髓放到身后,警惕地摇头:“不行!你们几个手那么脏!还有你,刚才我还看见你拿手指挖鼻孔,碰什么碰,起开!”

  嵇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背对着自己的少年手中的玉髓,在阳光的折射下显现出透亮的光。他正欲启步朝他们走去,肩膀却被人粗鲁地推开:“闪开!”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本文里基本上就没出现几个节假日,光查案打仗去了,好辛苦啊!!!不行,番外至少得过个节或者生日什么的!要不然太委屈儿子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