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挥刀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没有劈下去,骆长寄直起身子,嗓音也恢复了往常:“我不指望说这些你都能听进去,但是非利弊,你自己掂量吧。

  “晚安。”

  当骆长寄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院角,暗处蓄势待发的几个人影方才松懈下来,第一个响起的是田小思稍显稚嫩的声音:“小芍哥哥看起来…好可怜啊。”

  他入阁不久,心性还不像漱锋阁中众多弟子那般经过多番磨练,围观这几日朝夕相伴的凌霄失魂落魄的模样,着实有些不落忍。

  “阁主可真是一点儿都没留情面,句句话都是往人心里最疼的那一块戳的。”

  莫寻将长刀收回鞘中。显然,如果凌霄方才那一刀当真砍到骆长寄身上,她定会出手将凌霄的另一只胳膊也砍断。闻言她冷冷地道:“你以为阁主将他留下是做什么,养着闲人摆着好看的吗?阁主身边不留废物,你记住我这句话吧。”

  田小思打了个哆嗦。方竹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在这时候跟莫寻犟嘴。身为阁主的身边第一个暗卫,莫寻见不得有人当着自己的面对骆长寄出手,任何人都不行。

  惴惴不安的田小思立刻发誓:“我明天一定好好练刀绝不偷懒!”他又奇怪地问道,“说起来,莫姐姐,你找阁主有啥事吗?”

  莫寻双手抱胸:“阁主不想过度劳烦苏奉察,便让我借原先在葳陵安插的一些眼线一用,现在传信来了。”

  纪明则:“葳陵?查谁?”

  莫寻道:“嫣夫人,梅嫣。”她补充道,“不过,就探子给的消息来看,她在邠州时,是叫梅落繁的。”

  田小思重复了一遍“梅落繁”三字,不解地道:“可是,她不是同妖——安澜君哥哥相识吗?”

  莫寻看了他一眼:“不管和谁相识,看不透底细的人,阁主都会先行调查。”

  田小思不服气:“那我还看不透安澜君的底细呢,但阁主可从来不曾猜忌过他!”

  纪明则不轻不重地给他脑袋来了一下:“你是你,阁主是阁主,赶紧去睡觉,明日卯时起来练刀。”

  *

  春山外,漱锋阁。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游清渠片刻也没有马虎,当即从阆京赶回春山外。听阁中弟子说游神医昨夜已回,屠户和丽娘遍寻他不见,最终在险些要淹成汪洋大海的书堆中将游清渠捞了出来。

  丽娘将他发间沾上的灰尘拍去,啧声:“你找什么呢?一夜都没回房睡觉。”

  “有关‘绝芳门’的记载,我在《天下奇毒》的第三卷中看到过,但那本书又被我丢到不知哪个书柜的夹缝里了,好半天才翻到。”游清渠坐在书海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屠户道:“这门派很新罢?这些年我可从未听说过。”

  游清渠颔首:“确实很新,就几本书寥寥提到的几笔来看,他存在于世的年岁不超过二十年。”

  丽娘和屠户面面相觑。二十年前,正好是顾惊晚和孟亭溪失踪的那一年。

  这真的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游清渠深吸了口气,将身侧的书本推开,又示意丽娘和屠户凑近些,低声道:“我有件事,要同你们说。”

  他详细地讲述那日他同国宗宗主你来我往的缠斗,对方在不经意间所披露的话语。那些话带给他的震撼之大,以至于他可以事无巨细地将他们重复讲给两位老友听。

  丽娘呆呆地看他,半晌不敢相信地道:“你是说…阿晚姓顾?顾泓的顾?!”

  游清渠将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小声些,轻声道:“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但细细想来,我们从未探究过阿晚的身世,自识得他开始,他便一直孑然一身……”

  屠户插嘴道:“可是,晚哥从没跟我们说过他爹娘是谁,何必真的要听信那不知哪个阴沟窟窿钻出来的宗主放的屁?”

  游清渠道:“阿晚从未向我们披露,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有隐情吗?

  “也许,他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呢?”

  丽娘失魂落魄,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喃喃道:“可这实在是…太没边没谱了。阿晚继任阁主前的长老们早在阿晚失踪前便相继故去了,就算她们知情,如今也问不上……”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忽地瞪大:“当年我们在汝山山脚找到他们的尸身,还认定是汝山余孽所为,但倘若阿晚真的和那个定远侯顾泓有关……”

  “他们的死,就绝不可能是江湖寻仇那么简单。”游清渠幽墟般的眼眸隐隐透出些冷肃来。

  屠户问道:“你说的那个什么宗主,叫啥名?”

  “林不栖。”

  屠户皱起眉:“好怪,一听就不是真名。”

  游清渠点头认可,又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书本,垂眸道:“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不仅知道惊晚和亭溪死亡的真相,还…认识阿雁。”

  屠户瞪大了双眼:“雁归他不是早就——”他本想一口否决,但转念一想,游清渠在此事上虽固执得很,但还不至于丧失理智,因此冷静下来,“你是觉得,是那姓林的害了他?”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游清渠深吸了一口气,“这些事恐怕都没这么简单。小念在葳陵那边分身乏术,我还得回去,所以有件事,你们得替我跑一趟。”

  丽娘豪气干云地:“突然这样客气作甚?尽管说来!”

  游清渠脸颊不自然地抽搐,好像说出这句话对他的身心同样煎熬。他万分艰难地,从牙缝里不情不愿地蹦出几个字:“枫山,秋蟾宫。”

  书房中静默了将近半刻钟。

  丽娘突然站起来提起裙摆,状似无事发生地道:“欸,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花儿还没浇呢,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屠户撸起袖子,那么大个头试图闪身出门不太容易,只好一步步往外挪:“瞧老子这记性,灶上还炖着汤呢,这么久没人看着可不行——”

  游清渠重重一拍桌,闭眼缓了会儿,咬牙恨铁不成钢:“我知道这事儿说出来实在有辱门楣,但是大家不能为了故友牺牲一把吗?!”

  “他奶奶的,泉下故友听着不觉得晦气吗?!”屠户重重呸了一声,“又不是你去你说的倒是轻松!啊,今天就当我没见过你啊,我从来没听到你刚说的那番话!”

  “老樊,欸,老樊!”游清渠追在他们身后,“丽娘,你怎么也——”

  “不瞒你说,”丽娘木然道,“我刚听到那几个字就觉得自己脏了,得去沐浴冷静冷静。”

  “你刚刚不还说要去浇花吗!”游清渠无语凝噎,咳了一声,正色道:“是,秋蟾那帮孙子确实讨厌,确实装模作样满口胡噙眼睛长头顶上看人还老他妈跟我们不对付,但这事儿总得有人去做吧!”

  “那为什么就非得是我呀!”丽娘哀嚎。

  游清渠冷峻地道:“因为孟霜筠那个坏老娘们儿早八百年就把爷的画像放进他们秋蟾宫禁令榜第二位仅仅排在她妹夫之下,勒令秋蟾众弟子只要看见老子无需废话乱棍打出山门,爷就是想去也去不得!”

  丽娘冷哼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鼻翼张合了一阵,梗着脖子道:“我要谒云老字号新出的一整套胭脂水粉!”

  屠户啧声:“你太便宜他了,游清渠,你之前藏在你房里的那把刀是做什么的?”

  游清渠一个激灵,警惕地看着他:“那可是我们囫囵谷祖传的宝刀,你什么时候盯上的?!”

  屠户不理他最后的问句,一锤定音地道:“老子就要那个,不然免谈!”

  游清渠咬牙切齿看他们许久,最终还是妥协了,阴森森地道:“要是你们最后没有办成……”

  “欸欸欸,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得了日思夜想的宝刀,屠户神清气爽,拍了拍他肩膀道,“你都肯把刀割爱给我,那我就算是被那位大姐乱棍打下山,也定会回头杀出一条血路!”

  *

  彼时,南虞西北地域。

  无常山绵延千里,占据了南虞和朔郯边境西北地域一块辽阔的疆土。然而由于气候缘故,在此地奔波作战的战士们倘若躲藏在无常山的南侧,则安全无虞,躲开敌人监视时甚至能为自己找到可食的干粮,疲惫的马匹亦能在此得以休憩。

  辽北以及西境一带,习惯将无常山的南侧称为“白无常”。

  而与白无常对应的“黑无常”,就远远没有“白无常”那么好过了。北侧一带寒风猎猎,草木枯干遍地,蚊虫肆虐,狂沙如低温的火焰,席卷了西方的昏黄大漠。

  而安澜君带领的这一队叱风营骑兵,就被困在黑无常的一处坑坑洼洼的山洞中。

  时至暮春时节,然而黑无常因毗邻山隘,晨起时和太阳落山后冻得人骨子缝都发颤,白日中又炎热得让人恨不得将身上所有衣裳全脱干净。

  叱风营大多骑兵都是过过苦日子的,因此狼狈至此也无一声抱怨。其中一个小将领蹭到躺在石头上阖眼休息的嵇阙身边,轻声道:“统帅,我替您把纱布换换吧。”

  他们此次轻装简行,出行并未带着军医,因此伤药分外稀缺,安澜君堂堂统帅,身上的伤口亦是随便从袍角扯下布缠上的。

  若是替他换纱布,对他们所剩不多的医用品是一种消耗。

  嵇阙道:“无事,再撑几天吧。”

  这个将领家中开医馆,二话不说抽出一卷新纱布,咬牙道;“不行!其他兄弟伤得不算重,您这伤口再不换布就要流脓了!”

  嵇阙叹了口气,没再犟,任凭那将领为自己换纱布,目光却渺远地望向了远方。

  为何嵇阙落得如此境地,这委实是个有些漫长的故事。

  如今南虞和朔郯三不五时打上一仗,战事吃紧,阮风疾和嵇阙都必须全神贯注枕戈待旦,几乎不可能随便离开西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梁老将军突然中风,长子梁淞接替了他的军务,喀维尔早在辽北埋下密探,得知此事后,梁老将军尚未好转,辽北便受到了朔郯骑兵的猛攻。

  阮风疾和嵇阙商量过后,决定由嵇阙亲自领兵援北。这原本并没有什么,此战不算漫长,嵇阙在戈壁中同朔郯人奋战三日,最终获得胜利。然而,他们却在从辽北赶回西境的路途上,遭到了敌军的突袭。

  队伍死伤不算太过严重,但嵇阙本人却负了伤,不得不带着队伍一路躲藏,竟就这样跨过了如今归属于朔郯人的白无常,藏在了黑无常边上一个破烂山洞里。

  小将领第一次来到此地时心中打了个寒噤,但嵇阙神色如常,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但队伍中每个人都清楚。

  此地,便是七年前,旷华君战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