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收到苏晏林的密信时,正身处于陆骞府中密室。

  翕亲王发动宫变最终死在陆骞刀下,陆欣似乎并未有太多情绪流露,好像知道这一日早晚会来,因此在上朝时下达对翕亲王党羽的围剿时几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梁王陆涣见之亦聪明地将自己的锋芒收敛了一二,哪怕陆欣在朝堂上宣布将把京畿大营交由陆骞打理,他也并未展现出任何不快来,反而是笑着同陆骞拱手,轻声说了一句恭喜。

  大约是冲着骆长寄一手算计让他得以将翕亲王斩首的情分,陆骞不再对骆长寄的到访爱答不理,他到来时也会沏上好茶相迎。

  吃了上次在扶鸣山的教训,骆长寄不再将自己的一举一动放在明处,因此每次前往翊王府都格外当心,在翊王府中二人也会避开所有家仆在密室中谈事。这日翊王府的管家遍寻陆骞不见只得偷偷到密室口喊殿下。

  待陆骞走回地下时,手中多了只小白鸽。

  小雪在陌生人手上也分毫未见丧气不安,看见游清渠更是亲热,朝他飞去时一不离神撞上了密室墙上的油灯,差点把自己一身漂亮的羽毛都给点着。得亏陆骞及时将他从自焚的悲惨命运中解救出来,将他放飞到骆长寄肩头时表情格外嫌弃:

  “你脑子这么好使,怎得养了只这么笨的鸟。”

  骆长寄努力将一句“你才笨”给按捺回去,忍气吞声地拆开信读了一遍,随后将信纸直接递给了游清渠。

  游清渠一目十行地读,唷了一声:“吕谌死了?”

  “死了正好。”骆长寄头也不抬地逗弄小雪,“老鲶鱼总算闭嘴了。”

  他可烦透了每次上朝时老鲶鱼一双精明的下垂眼净盯着嵇阙找茬了。

  “我猜你是想问我这种五瓣莲的来历?”游清渠将手中的信纸摊开,将苏晏林所绘的那张五瓣莲拓本朝骆长寄晃了晃。

  “是。乍一看我也以为是扶桑,但似乎又同扶桑有些细微的区别。”

  “啧,这你确实问对人了。”游清渠道,“寻访西域的时候我曾经见过这种花,朔郯人管它叫‘提里那依’,意思是天边的晚霞。”

  骆长寄沉吟片刻后道:“一个生在西凉,一个生在中原。国宗的宗主为何要选用这两种极为相似容易混淆的图案往人身上刻?”

  陆骞大马金刀地倚在长椅上,闻言嗤笑一声:“说不定他们巴不得你们混淆呢。”

  此言正如流星划过山涧,骆长寄骤然灵光一闪,不由得弯起嘴角笑开来。

  游清渠将手放在他肩头,评价道:“小念,你突然这么笑真的怪瘆人的。有事讲出来,我们会帮你的。”

  骆长寄将笑容收回去,兀自将信纸折起来,抬起下巴:“没什么,不过,我想好我们的下一个目标了。”

  “若是想在军中和朝中挨个找有这个提里什么衣纹身的话,就大可不必。”陆骞道,“耗时又麻烦,而且很容易打草惊蛇。”

  “没错。”骆长寄肯定了陆骞的想法。“我只是突然想到为何国宗宗主会选用这样两种不同又相似的纹身的缘由罢了。

  “朔郯人企图在中原扎根布下暗网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之所以能在北燕这么快安营扎寨,会不会就是因为,他们和北燕中间夹着个畅通无阻的媒介,方便着他们往中原输送密探?”

  陆骞的眼神陡然一凉:“你是怀疑国宗就是那个——”

  骆长寄嘘了声:“殿下,我们彼此心中有数就好。”

  密室的另一条道口正通向翊王府鲜少有人造访的后门,向来杂草丛生,简直像是哪个废弃的宅院。待骆长寄和游清渠走出密道时,骆长寄转头道:“神医。”

  游清渠嗯了一声:“就嫣夫人所说,绝芳门的存在哪怕不能全然代表国宗,但至少也是国宗的一份子。我们不妨大胆推测,所谓的扶桑纹身正是绝芳门弟子所有,至于提里那依的纹身——”

  “则会被安置在引进中原藏匿于国宗门下的朔郯密探身上。”骆长寄紧接着道。

  游清渠微微颔首,骆长寄有些烦躁地啧了声:“可我不解的是,为何非得是吕谌?苏晏林查到他们头上是迟早的事,可就算如此他们也非要灭吕谌的口,难不成吕谌真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辛?”

  他突然停住话头,发现身旁的长者正看向街道某个不知名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骆长寄也朝那方向看去,有些警惕地问:“怎么了?”

  游清渠沉默半刻后道:“无事。下回出行,换张脸吧。”

  *

  “这么说,他们果然发现了?”

  黑衣人扯下面罩,露出底下堪称美艳的瓜子脸柳叶眉,低下头羞愧地道:“是玉簪无能,但玉簪发誓,游清渠并未看到我等的真实面目,只是发现了有人跟踪而已。”

  “只要他发现一次,下次就会比此番谨慎多倍。不必再跟随他们出行了。”宗主从矮桌旁站起来,红色的衣摆曳过柔软的毛毯,发出一阵几不可闻的轻柔响动。

  玉簪扑通一声跪地,将头埋到阁主脚边,颤声道:“宗主,弟子发誓,下次定会更加谨慎,绝不叫那人发现,求宗主——”

  “行了。”宗主半蹲下来将她额发挽到而后,举动堪称温柔,“玉簪,你上次在扶鸣山做得很好,处理得也利落,我为何要同你生气呢?

  “既然凌霄已经在他院中,再安排几个窃听的人混进去,也并非什么难事。

  “玉簪,我相信,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玉簪用不胜欣喜的眼神迷恋地看向宗主的面容,连声道:“玉簪定不辱命!”

  宗主慢慢地朝她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悠然起身,待他踱至檐廊,又有弟子来报:“宗主,文大学士近日要在宅中举办一场清谈会,这是他送来的请帖。”

  “哦?”宗主随意地将请帖接过,大致瞟了一眼,“人员名单呢?”

  “在这里。”弟子将名单双手奉上,“但还不够完整,内阁的齐堂策还尚未确定是否前往,梁王大约不会去,文大学士还特别提到了翊王——”

  “哦?”宗主将请帖折起来,“那还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啊。”

  宗主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国宗弟子向来不敢替自家宗主做主,因而带到消息后就随即退下。距离清谈会的半月里头,阁主也并未走下凤尾山一步,弟子们都认为,这场清谈会,宗主大约并无多少兴致。

  三月的春日是最为喧嚷而浩大的,而四月中旬时分,早春那股众生一股脑涌现的生机便又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消退下去。倒并不是说阆京的花草不再如二月时般恣意生长,但站在山间薄雾中俯身轻嗅时,那股野草奋而从泥土中拔地而起带来的土腥味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春的暖阳从枝条一路抚至蕊心,阆京变暖和了,上空的天也在四月时分变得格外疏阔。

  大学士文钟年的清谈会,就是在这样的一方山间庭院中举办的。

  这方庭院是文钟年早年在雨歇山买下,用于安心养老的。奈何陆欣迟迟未曾传位,太子之位又空悬多年,这位老先生自认身负重任,不可弃众卿独守朝堂,因此如今年过花甲仍旧守在翰林院中。

  午时,雨歇山。

  纵然雨歇山得了个“雨歇”的名头,但今日山间朦胧细雨伴随一层薄雾,倒是给清谈会增添了一分别样的雅致来。文人皆爱赏雨作诗,当老夫子们齐聚一堂对着绵绵细雨吟诵“落花闲,雨斑斑”,陆骞作为唯一武将出身的皇子大剌剌地出现了。

  他走路时并不格外注重仪态,没有文人雅气,走得大步流星毫无拘束。众文臣见他穿了身同他丝毫不相配的青色襕袍时,也当他为了融入他们做了最大的努力。文钟年同他问了安,又将目光投向他身边的男人,并未迟疑太久,和蔼地道:“殿下身边这位是?”

  身着文人偏爱的素衣的青年朝他颔首,并不作揖,只道:“见过文大学士。”

  陆骞简短地介绍:“这位是我新识得的友人,姓骆,字长寄。”

  “殿下的友人,想必亦是英雄人物。”文钟年客套了几句后将手臂往后一伸,“骆小友,翊王殿下,请吧。”

  陆骞和骆长寄被小童引到矮几和蒲团旁,陆骞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让骆长寄先一步落座,待骆长寄落座后,他还为骆长寄动手斟了茶,在从前识得翊王殿下的几位文臣的眼睛里,殿下在常人看来无可厚非的尊敬态度可以说是令他们不可置信。

  众人皆知陆骞虽行伍,但古怪性情并不下某些迂腐夫子。陆骞唯有对敬爱的长者,如同文钟年,又或疼爱的小辈,有如臻宁,会做到言辞有礼。对于旁人?呵,能给个好脸就算不错了!

  看向骆长寄的眼神有不少充满了探究,然而骆长寄本人却恍若未觉。他碰了碰茶杯,被杯壁烫得缩回了手指,皱了皱眉,不再触碰。反而向盘中奉上的一碟小凉糕发起了进攻。

  奉茶的小童抬起眼,目光从陆骞一路滑下,停留在了骆长寄身上片刻,又不着痕迹地挪开。

  作者有话要说:

  落花闲,雨斑斑:周邦彦《诉衷情·出林杏子落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