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扶鸣山上坐看比武的三日,骆长寄一日比一日如坐针毡。

  毕竟是江湖人举办的比武会,擂台之上并未严格提前将角逐者一一匹配,更多奉行能者居之的教条。有意者便上前挑战,无意也可以推拒挑战,规矩算不得如何严明。

  然而看着扶鸣台中众人喧嚣欢闹,骆长寄却几乎高兴不起来,他始终挂念着前线战况,又不间断地在人群中留意着可能同国宗相关的门派,虽说并未亲自上擂台,但每日下山时,似乎都有些筋疲力尽。

  转眼到了最后一日,骆长寄的耐心也逐渐耗尽了。前线战事若是吃紧,嵇阙哪怕有心赶回来也无能为力,终究还是要以大局为重。是否当真赶回来见面并不打紧,重点是,这是他同嵇阙相识相知以来,对方第一次奔赴战场。

  战场上是如何杀人不眨眼,又是何等危机重重,就算嵇阙不同自己言说,他也清楚。如今他已不在南虞,但倘若霍柏龄等人还想找嵇阙的麻烦,也并非不可能。

  思及至此,骆长寄顿时焦躁无比。纪明则看着自家阁主今日比试刚开始半个时辰就开始坐立不安,膝上的布料都险些被揉碎,出声道:“阁主?”

  骆长寄烦躁不安地嗯了一声,纪明则道:“我从前曾在楼国住过两年,楼虢联军中,也就只有方行牧尚且能看,其他的尽是些酒囊饭袋,想必伤不到安澜君分毫。”

  纪明则说的是实话,但骆长寄的焦心并未得到消减,而当他看着烈风楼的那位少主每打倒一名对手就朝烈风楼弟子的方向狂吼炫耀,吼得他耳朵都疼了,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

  就连一直叽叽喳喳的田小思见着骆长寄已经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都识趣地噤了声不敢随意吵他。

  骆长寄并非是唯一一个对荀天海的行为表现出不满的,单单是他所坐地北方观战台这一侧的门派弟子,有不少看见荀天海上台就纷纷翻起了白眼,冷嘲热讽地道:

  “若是此次扶鸣试剑真让这家伙夺了魁,那我看扶鸣试剑也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公平公正,下一次我们可不来参加了。”

  “烈风楼的掌门怎么回事儿啊?让荀天海这小儿如此嚣张,就不怕得罪其他世家吗?”

  “哼,小世家人家不在乎,大世家也不好因为这种事情翻脸吧!”

  也有人嗤之以鼻:“你们未免也太看得上荀天海了,就他那点三脚猫,对上同辈也就算了,若是对上老前辈,他还能像现今这般得瑟吗?”

  纪明则看向擂台的方向,突然道:“阁主。”

  骆长寄睁开眼,只见荀天海双手插腰站在擂台边儿上指着南台的方向险些要笑断了气,四方观战台也比方才愈加吵闹了些,似乎在闹哄哄地指责些什么,奈何声音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骆长寄着实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于是朝南台的方向望去。

  这打眼一看,倒确实同他假寐之前有所不同。迟鸿响那绷了整整三日的假笑总算有了些裂痕,但他并未看向荀天海,而是担忧地看着站在南台阶梯一侧,面沉如水的孟霜筠。

  孟霜筠倾身向前,将一个形容狼狈的女弟子护在身后,眼神冷凝。

  还没等纪明则向骆长寄解释什么,东方观战台就嚯地站起一中年门主,指着荀天海哆嗦着道:

  “荀少主!你年轻气盛,比武时不上规矩我等也能忍让,但你好歹是后辈,怎可直接以内力将对手重击至孟宫主身前。秋蟾宫同烈风同为世家,如此肆虐逞威,藐视前辈,成何体统?!”

  荀天海看向他的方向,皱起眉来努力做出回忆的样子,咧开一嘴白牙笑道:

  “不好意思,请问您……哪位?”

  中年门主脸色瞬间青白。他出身一个不入流的小派,早年得过秋蟾宫的提携,见这小儿出言不逊自然要站出来替孟霜筠分辩几句。可这烈风楼的少主仗着自己老子爹不在场竟如此不给他一个长辈面子,倒显得他没掂量自己身份就出来逞能似的,实在可恶!

  孟霜筠深吸了口气,低头看着弟子眼中含泪将脸埋在她腰间,心中复杂难言。

  这弟子平日里很得她疼爱,见她受这样的委屈孟霜筠也格外心疼,原本还想着此次出门莫要多生事端,但看见那名门主被荀天海一句话说得满脸通红时,终究还是没能沉住气。

  她虽不在意一个小小门派,但荀天海借着打压对方来踩自己的脸,便为她所不能忍。

  孟霜筠将弟子护到身后,对荀天海道:“荀少主年轻有为行事无所顾忌,却也该知道‘适度’二字。各家来扶鸣山乃是为了切磋和交流,少主莫要本末倒置了的好。”

  荀天海是烈风楼掌门独子,又是烈风楼的小师弟,从小被父母长老师兄师姐们如珠似宝地宠着长大。待他师兄师姐们个个成才后,他父亲也有意令他承袭自己的掌门之位,特地将此次扶鸣试剑作为独子在江湖中打响名号的第一战。

  他此次前来扶鸣山,有两件事格外耿耿于怀。

  第一便是要让整个江湖的同辈都认可他烈风楼少主的厉害,从今往后看见他都绕开走。

  第二便是……

  荀天海用自认刀锋般锐利的眼神剐向孟霜筠的方向。

  旁人不知道,但关于孟霜筠这个朝三暮四的女人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据跟在他父亲身边许久的阿羌说,孟霜筠少年时因美貌闻名天下,他爹跟着父兄前去秋蟾宫拜谒时得以一睹芳容,从此便再难相忘。

  那孟霜筠分明对他爹给的好处来者不拒,回回他爹求见时也都前来,他爹向孟霜筠提亲时竟遭对方婉拒。他爹待孟霜筠何其好,孟霜筠却胆敢回绝于他。可见这女人无心凉薄,多半就是个对男人来者不拒的主!

  因而从小到大世人盛赞孟霜筠之冰清玉洁绝代佳人,他听了只想冷笑三声,什么绝代佳人,分明就是个水性杨花的□□!

  正好,他可知道对方不少不为人知的秘辛,今日就索性捅出来,撕下她那张虚伪的面皮,让她在整个武林的名门子弟面前丢丑!

  荀天海不屑一顾地瞥了孟霜筠一眼,嘻嘻笑道:“孟宫主倒是当真珍惜爱徒,本少主自然也不愿意抚了宫主的意。”

  他双手环抱于胸前,加重了语气:“不过本少主着实疑惑,孟宫主对武功如此稀松的弟子都能够宽容以待,当年却力排众议要将自己的二妹逐出宫外,这又是什么典故啊?”

  孟霜筠瞳孔骤然一缩,还未她思及一个良好的应对措施,躲在她身后的女弟子探出头来带着哭腔尖声道:

  “你胡说!那孟亭溪分明就是自己要叛出秋蟾宫,宫主从前亦百般劝她,是她执意如此,同我们宫主何干!”

  孟霜筠脸色一变,低声骂了一句:“孽障,住嘴!”

  然而弟子已经祸从口出,就算是孟霜筠此时给她一个巴掌教训也无法抑制四下顿起的流言蜚语:

  “孟亭溪?她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吗?”

  “她是被孟宫主逐出门的?她不是宫主的亲妹妹吗?”

  “对亲妹都狠心至此,看来我从前是看错人了啊……”

  荀天海满足地听着漫天闲言碎语,随后又往上加了一把火:“听说当年老宫主尚在人世时就对将下一任宫主之位传于哪个女儿踌躇不定,谁曾想没过多久便传出了孟亭溪叛出秋蟾投奔漱锋阁的消息,这时机可真是,啧啧,巧的很呐!”

  田小思前面都听得云山雾绕,唯独末尾“漱锋阁”三字博取了他的注意,吃惊地捂住了嘴巴,迟疑地看向一旁低头喝茶的骆长寄。

  孟霜筠忍着气,冷冷地道:“荀少主有事便说事,一味地挑拨离间意图为何,不如同本宫主道来吧。”

  荀天海无辜地:“这里又没有其他当事人,何来挑拨?难不成死人还能重新活过来指认孟宫主的行径不成?”

  阡山派同烈风楼是世交,白昼亦同荀天海自少时相识,见此也有些听不下去,走到他身旁小声劝他:“天海,孟宫主毕竟是一宫之主,你说话注意些。”

  荀天海一把甩开了白昼的手。

  可笑!这有何需要注意的?今日他总算将孟霜筠那贱女人拉下神坛,只觉今日风头出尽,讥笑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想当初孟亭溪在秋蟾宫可以说是默默无闻,直到位列漱锋阁六仙才得以名扬天下,最后却生死未知,销声匿迹了那么多年!

  “宫主一直对漱锋阁心怀不满众人皆知,我听我爹说,漱锋阁上任了个新阁主,却不过是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鬼!堂堂漱锋阁,最后也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孟宫主可否满意啊?”

  孟霜筠闭了闭眼,几乎不动嘴唇地道:“我秋蟾宫门规向来森严,孟亭溪当年破戒违规,犯了本派的大忌,秋蟾上下人人得而诛之,此事已过多年,她早已不是我秋蟾宫的人,至于她当年投奔的那个荒门野派更是不成体统,同她沾边委实有辱我秋蟾门风,还请休要再提及。”

  迟鸿响拉了一把孟霜筠的衣袖,而她却全然不顾。他心中不由得叹息,霜筠想是当真被因这黄口小儿接二连三的羞辱惹急了,才会在众人面前说出这样不妥当的话。

  正如迟掌门所猜测,孟亭溪虽是孟霜筠亲妹,但在江湖人看来顶在她名字前面更响亮的,是漱锋阁。

  漱锋阁当年叱咤江湖的名头可谓横扫中原,几乎要将如今的世家们统统压一个头,在场不少弟子都是听着漱锋阁的神话长大,闻言自然不依,站起来道:

  “孟宫主这话便有失偏颇了,漱锋阁虽崛起在后,但当年纵横江湖的气势哪怕是许多名门也不能与其并肩的!除汝山,灭鬼教,天下风云齐聚首,确实当得上绝世二字,又怎会是荒门野派呢?”

  这边有漱锋阁的拥趸,自然也会有对此不以为然的人反驳:“什么绝世?若当真绝世,又怎么会隐于深山不再见人?”

  “就是!在场诸位谁没听说过漱锋阁中的那对神仙眷侣,‘燃犀剑’戚惊晚和‘邈云剑’孟亭溪啊?当年的名头确实大,但已经很久没听到他们的消息,我估计不是谢世就是隐居了,既然都退隐江湖了,还提他们做什么!”

  “欸,我可听说,这漱锋阁之所以久不出山,不仅因为阁主是个尚未成人的臭小子,还因从前位列六仙的那几位都老胳膊老腿动弹不得了,否则为何不来扶鸣山?”

  除此以外,也不乏有人说出更多恶意揣测以及人格侮辱的言辞,两派人一时争论不休,别说田小思,就连纪明则都觉得那些人骂得太难听,当事人之一的骆长寄却是一脸无所谓。

  他道:“我门中人从来就没有集体荣誉感这件事,中伤诽谤都当歪风过耳,听听便过了。屠户从前闲得慌还把江湖上编排漱锋阁的那些话集成了小册子,每天早饭时就大声朗读,听到后来早就没感觉了。”

  田小思一脸叹为观止,纪明则揪了把他的大耳朵教育道:“你看吧,这就是上位者的从容,哪会同你一样,跟个炮仗似地一点就着。”

  作者有话要说:

  普信男带儿子,带出来就是小荀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