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绕间,时闻鸟鸣山涧,水声潺潺,正是人间好景。
骆长寄睁开眼时凉意浸透全身,身上沾满血迹的白衫沉在清澈的水底,淡黄的金桂星星点点地点缀其间,花香满衣。沁人心脾的桂花枝叶探出堤岸,柔柔扫过他腰间,那儿有一处带血的伤口,长期在水中浸泡看上去肿胀发白,像是刚长出来的肉。
他吃力地直起身,沉甸甸的清水从他袖间倾泻而出。他打了个喷嚏,迅速将上半身的衣物脱下,坐在池岸边拧干。
穿上被拧得皱巴巴的中衣,骆长寄花了大概半刻钟才意识到,此处是春山外半山腰的天泉下,而他最后的记忆便是料理干净商岳派来追杀的人马后,浑浑噩噩地策马越过谒云小镇,随后神志不清地一头栽倒在天泉的浅滩中,长睡不醒。
骆长寄掬水在手洗了把脸,借着有如明镜一般的水面确认了脸颊上的血迹是否被清洗干净。如今已是冬日,山间更为寒冷,他将头发捋到肩边拧干了水,赤着脚走到岸边的桂花树下坐下,闭着眼回忆了下从葳陵到春山外这一路千难万险。
为了不被商岳派来的追兵发现两人的关系,苏晏林和骆长寄兵分两路。骆长寄不知苏晏林所面临的情况如何,但他这一路几乎没合过眼。每当他躺在客栈床上想休憩片刻时,定会遭遇暗杀。他虽武功高强,但到底分身乏术,等他跌跌撞撞回到春山外时近乎浑身是血,在天泉中泡了一夜几乎已经不算什么了。
不远处传来人踩在草叶上发出的窸簌微响,他等到那人走到自己身边后才睁开惺忪的睡眼,面前是个背着竹筐的男人,轮廓十分眼熟,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又仰头倒回到树干上,用胳膊无奈地遮住了眼睛。
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他湿淋淋的头发。
游清渠半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笑眯眯地歪头看着骆长寄,道:“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呀,小阁主?”
不用想也能猜到,神医是下山来采药时发现他的。骆长寄披着神医的氅衣,听着他同自己唠叨些阁中最近发生的琐事:
“……扶桑开花那日我陪丽娘一道去摘,想着放在檐廊下定然是一道美景,谁知樊腾那个傻子非说要体验什么花海翻滚,到了之后不由分说就往里跳,压塌了一大片花,心疼死我了!”
“夏日刚过没多久,他还没在天泉里泡够吗?”
“哼,谁知道。”神医翻了个白眼,“丽娘罚他一整天在饭桌边上罚站,只准看不准吃,活该。”
等他二人漫步过石拱桥,亭台楼阁在翠霭掩映间展露真容。古木为柱,花草点缀,羊肠小道一分为二,一条通向层峦叠嶂的后山,另一条则消失在古朴楼阁尽头。
“别跑了,妈的,你们今天逃不掉的!”
骆长寄撩开面前柳树的枝条,看见屠户穿着一条花围裙,一手拎着把菜刀,另一手抓着根白萝卜,正颠颠地追着院中几只惊吓过度逃之夭夭的老母鸡屁股后头跑。
骆长寄笑出了声,神医一言难尽地看了屠户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将手竖成喇叭状大吼道,“老樊!别他妈追鸡了!小念回来了!”
“老子养你们到今天该是你们回馈我的时候了……啊?你说什么,大点声儿!”屠户不耐烦地转头过来,向神医吼了回去。
“小!念!回!来!了!”
屠户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朝他们的方向一看,立时大喜过望,萝卜往草地上一扔向前一扑,奋力将一只母鸡摁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道:
“我抓到你了,欸,操,你怎么蹬人啊,娘的,别啄我了!”
下一刻屠户被母鸡啄得痛叫一声,咬牙切齿地抓住母鸡脖子将她拎在手上,转过头用拿菜刀的手兴奋地朝骆长寄挥了挥。
骆长寄抄着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神中流露出他自己意识不到的柔软。
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转头问神医:“那苏晏林到了吗?”
神医:“你说谁?”
骆长寄:“一个看上去怪丧劲儿的男的。”
“哦,他啊。”神医指了指漱锋阁的东南角方向。“比你早到一天。喂老樊,多杀一只鸡啊,一只煲汤一只凉拌,小念难得带客人回来,让人家尝尝咱们春山外产的鸡,让他知道什么叫人杰地灵!”
屠户费力地同手中那只母鸡搏斗着,头也不回地:“知道了知道了!”
神医将骆长寄拉到檐廊坐下,将他从头发丝到脚脖子统统打量了一遍,拍了拍他的背:“如何?全须全尾儿的吧?早跟你说了,南虞还是很值得亲自去一趟的!”
骆长寄听到全须全尾四个字嘴角抽了抽,无声地将上半身的衣物拉开,跟神医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伤口。
神医探身过去咂嘴研究了一阵,从袍子的不知哪个口袋中掏出卷纱布,让骆长寄把手抬起来,一边缠一边道:
“小问题,我担保,七天不到就能好的连个豁口都看不见了,没事儿啊,出趟门带回点血刺呼啦的东西回来是咱阁里的传统。”
骆长寄哭笑不得地嗯了一声,将衣带捻紧后,道:“我有事要同你们商量。”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屠户好不容易才将鸡汤炖上,解开花围裙一屁股坐到檐廊下,眼瞅着丽娘对着骆长寄一张小脸又摸又掐,终于忍不住道:
“不是,你能放开人家了吗?我怎么没看出他哪儿瘦了?”
他话音刚落便成功接收到了丽娘一记恶狠狠的白眼,骆长寄无奈地任由丽娘揉搓,而苏晏林就是在这时绕过楼阁边种的一片清雅芬芳的玉兰向他们走来的。
骆长寄的猜测无疑十分准确,苏晏林并未像骆长寄那样遭到商岳派来的杀手的围追堵截,相比起腰间还包着纱布,脸颊上还有道咕嘟渗血的口子的骆长寄,一身干净青衣的苏晏林着实要体面得多。
苏晏林看见他时眨了眨眼,有礼地唤了一声:“骆先生。”
神医在骆长寄身后噗嗤一笑,骆长寄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神医咳了一声,笑着问:“苏公子今天身体感觉如何?腿还麻酥发痒吗?”
骆长寄将视线移向苏晏林那被长袍遮得严严实实的小腿,苏晏林道:“好多了,多谢。”
神医看上去得意洋洋地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偏偏这时屠户欸了一声问道:“怎么就只有苏小哥,不是说此行还要将公主也带回来吗,怎么不见她人——唔唔唔!”
丽娘紧紧地捂住他的嘴,呲着牙笑着朝骆长寄道:“小念你不是有事要同我们说吗?”
骆长寄看了一眼苏晏林,见他垂着眼睛神色并无明显变化,便轻咳一声道:
“没错,在南虞时手头没有情报网,许多事情都查不到,趁着这次回来,想让你们帮我查查北燕的国宗。”
“国宗?”神医皱了皱眉,“他们有什么动静?”
“这次派遣去南虞的北燕使团中就有国宗的人。”骆长寄道,“那人名为凌霄,在国宗排行第四。”
苏晏林闻言出乎意料地开口了:“嵇衍之让我查过,有些结论。”
几人围坐在书案前,有弟子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为他们上了清茶,还特意为神医上了一盘他喜爱的凉糕。
苏晏林啜了一口茶,大约很是满意,不苟言笑的神情都变得松散了许多。
骆长寄开门见山地问:“国宗是什么时候建立的?”
苏晏林道:“自北燕开国起便存在,至今有百年光阴,轮到本代宗主时,情况便有些不同。”
“莫非他们此前从不干政?”
苏晏林摇了摇头:“历代北燕帝王都乐于找国宗商议国事,前朝还有国宗替国君抉择下一任君主的先例,无甚稀奇。
“据说这一代国宗宗主性好雅致,令国宗上下以扶桑为标志,就连诸位弟子入了宗门后也都以花名代替原本名姓。”
骆长寄的头脑一下炸开,怪不得他总觉得田小思画在纸上给他看的花型十分眼熟,每年春山外的秋冬时节开得漫山遍野的,可不就是被国宗视为标志的扶桑?
正当他暗自懊悔自己的失误,屠户拍桌道:“什么雅致啊,这不就是把人都当青楼里的姑娘使唤了吗?”
“的确,使用这种方式命名宗中弟子并不像是一个国宗所为,更像是江湖门派所常用的办法。”骆长寄沉吟片刻道。
神医摸着下巴道:“有理,还好咱们漱锋阁自始至终就没这破规矩,要是有,樊腾从今日开始就该更名为食人草。”
屠户不乐意地啧了一声:“神神叨叨的臭大夫,我要是食人草,你就是那爱香的呛鼻子的栀子花,天天搔首弄姿不知道给谁看!”
丽娘在旁边也凑热闹,娇羞地捧着脸:“那我肯定就是那绯红的秋海棠了!喂,你们这几个老爷们儿可别不信!”
见屠户发出嘘声,她朝他龇了龇牙,不甘心地道:“我们泼香楼现在还有客人给我写酸诗呢,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娘风韵犹存!”
此话一出,就连苏晏林也难得地勾起了嘴角。骆长寄轻咳一声:“说回正题吧。”
他转向神医,熟稔地指示:“神医,劳烦你安排人从规矩相类似的江湖门派查起。我记得公主曾同我提过,这一代国宗宗主似乎是个姓林的中年男子。兴许能缩小些范围。”
几人不约而同地开始冥思苦想,丽娘眉头皱得死紧,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前些年我见过一个小门派的掌门似乎在剃度出家前是姓林的,但那是个女子。”
屠户奇道:“你何时见的那姓林的掌门,我怎地没有印象。”
丽娘撇了撇嘴,轻嗤了一声:“就是上一次扶鸣试剑的时候,你当然没印象了,你当时正和悍刀堂的大弟子打得不亦乐乎呢。”
扶鸣试剑?
骆长寄眼睛一亮,他竟将这一茬给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神医(扑哧一笑):我家崽崽竟然有被叫先生一天了
小念:(眼神威胁)
漱锋阁唯一靠谱成年人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