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晔在连续大为光火了好几日,唇枪舌剑无数个来回,砸了至少五六个前朝茶器后,终于做出了些改变。

  魏希被提拔为户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举动就连平日里脑瓜不太灵便为官至今还不能上朝听政的周燮都能意识到,嵇晔正试图逐渐分离霍柏龄手中所把持的权力。

  奉遥则正式升任大理寺卿,当他回府后接连收到了来自安澜君府和琅安公主府的两封拜帖庆祝他的升职,可以说除了褚玉以外,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升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随着择婿大典逐渐接近尾声,最后一日的比武擂台相比起往日要热闹得多。在此之前,承恩楼只允许五品以上的朝臣和皇亲贵族进入,而最后一日破天荒地对葳陵众官乃至九品小官的家眷敞开了大门。

  人群汹涌而入,葳陵已有多年没再举办过这样的盛会,哪怕是从未听闻过琅安公主名姓的人,今日也格外好奇她的夫婿究竟花落谁家。

  承恩楼内,人声鼎沸,四方朝臣,家眷无数,禁军,巡防营兵将皆列位于擂台两侧。麒麟卫分散开来于三层楼间巡视,倘若有人妄图在这样的盛会上惹事生非,势必会被投入大牢,更糟的甚至有人头落地的危险。

  这样的阵仗,奉遥也在百忙之中抽出了时间,只为前来观瞻这次声势浩大的择婿大典的最终结果。他倚在二楼栏杆上,同他所在同一层楼,最为惹人注目的便是琅安公主本尊。

  她一身缥色罗裙,面容是中原女子独有的水般剔透清柔。只见她姿态矜持地坐在一方平台上,脸上挂着最普遍而端庄的笑意,好像这场择婿大典的结局全然与她无关。

  奉遥对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有些困惑,又习惯性地找寻安澜君的踪影,最后在底楼栏杆边上找到了他。这次似乎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嵇阙和阮风疾站在一起,二人并未交谈,但看上去却有着无需交谈的熟稔。

  奉遥并未看到骆长寄的身影,但细细想来,骆长寄似乎并非一定要出席这样的场合不可。

  就在他暗自琢磨时,擂台边熟悉的金锣声响起,内侍高声道:“比武招亲的最后一轮,在此前胜出的共有四位,分别是楼国廷尉正大公子费如许,南虞工部尚书长子赵全,南虞都察院正使次子连硕,以及羌国相国三子马伊思!”

  夺魁者将于今日出现,四位角逐者将两两对决,胜出的两位之中会再比拼出一位胜者,这也是大昶众所周知的规矩。

  正当所有人都眼巴巴地将目光投向擂台,等待着四人有两个首先站上去打响今日的头一战。奉遥也兴致勃勃地一面从点心盘中拿糕点吃,一面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向楼下。

  忽地,他瞪大了眼睛,自言自语:“……他们怎么来了?”

  事实上,他并非是唯一感到惊讶的人。承恩楼上不少朝臣及家眷都探头探脑议论纷纷,只因擂台的另一侧,缓缓地走来一帮着‘乌嘉日和’的随侍,他们恭敬地弯下头颅,从两方散开,而一个男人昂首阔步,不紧不慢地从中走出。

  他有着朔郯男子最典型的容貌特征,有如刀刻的下颌与眉骨,深邃的浅色双眸,鼻型高挺,脸上横出几道凹陷的沟壑,那是战场给他留下的痕迹。他并未穿着‘乌嘉日和’来刻意彰显身份,仅着一件赭色翻领袍子,腰间宝石系带下拴着长刀,刀鞘上亦镶嵌了冰蓝色的晶石。

  只需一眼便知,此人在朔郯国的地位相较于那位今日不知为何并未现身的大西王义子,只多不少。

  此人环顾一圈后,似乎轻微地皱了皱眉。谈壑几步上前,略施一礼后,问道:“敢问阁下姓名,有何贵干?”

  男子开口,声音醇厚,态度竟出乎意料的彬彬有礼:“吾乃大西王膝下三子,名喀维尔。”

  他的中原话说得意外的不错,虽然有些口音,但相比他身边那些似乎一字不通的侍从要强得多。

  他紧接着道:“此前,格尔都和加罗倨傲无礼,出言不逊冒犯了公主,我代他们向公主道歉。”

  他隔得远远地,朝坐在二楼的臻宁欠了欠身。

  谈壑松了口气,道:“无碍无碍,既然如此,阁下不如——”

  “但我朔郯对公主的求娶之心从未改变。”喀维尔打断了谈壑的话,目光灼灼地道,“为表我朔郯的诚意,我亲自前来,任何人的挑战,都不是阻碍。”

  谈壑干笑了一声。此时推拒喀维尔并不是个好主意,他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擂台两侧的四名公子哥,眼睛一转,笑道:“若是四名比武的参赛者没有意见的话……”

  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这名突如其来又大放厥词的参赛者嗤之以鼻。

  要知道,他们四人可是从择婿大典开始一路奋战至今,打败了无数对手,此人刚见面就方言要接受他们任何一人的挑战,若是此时推拒,岂不是显得十分孬种?

  片刻后,其中一个大喊道:“我们接受三王子的挑战!”

  几个分别来自三国雄心勃勃的公子哥,一时间竟同仇敌忾,想给这个来自西凉素昧平生的王子一点颜色瞧瞧。

  只有站在另一侧的嵇阙和阮风疾神色凝重,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嵇阙摇了摇头。他虽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喀维尔的名号,但不代表他就会对此人放松丝毫警惕。

  大西王本人在马背上披荆斩棘了一辈子,他对后代子孙的文化教导不见得有什么,但武艺却是手把手地带大,可以说是刚学会走路就要求他们拿刀。

  更何况,三王子要求娶北燕的公主,那他在朔郯王族中的地位,说是举足轻重,想来都轻了。

  嵇阙的猜测可谓毫厘不爽。

  周燮凝视前方,悄悄地对嵇阙道:“方才打倒赵全,还不过五招。”

  嵇阙默然不语。当赵全信心满满地拔剑向喀维尔冲去时,喀维尔闪身速度奇快,只三拳过后,赵全便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而喀维尔好好地站在原地,宝刀藏于鞘中,看上去竟是一根头发都没落。

  这样可怕的实力。

  阮风疾皱眉低声道:“别说这几个宫城中的公子哥了,就连你我上去,能否战胜都尚未可知。”

  嵇阙目不斜视,片刻后,嘴角微微勾起。

  “大西王花费多年,当真是藏了一把出鞘必杀的利刃啊。”

  他并不沮丧,也不兴奋,听起来更像是棋逢对手又对对方对年的藏匿而发出的近乎讥笑的感叹。

  “若前两年他为主帅攻我南虞,我还真不一定再能得胜。”阮风疾叹息。

  嵇阙眉毛扬了扬,轻声说:“是吗?”

  他道:“若是我,前两年对上他,我必定将他斩于马下,以免日后养虎为患。”

  阮风疾有些讶异,此话若是他人说来,难免都有吹嘘的嫌疑,但他知道嵇阙是认真的。

  不到一刻,最后一位挑战者,楼国的费如许也惨败于喀维尔脚下。

  他费力而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并未多看喀维尔一眼,便咬牙从擂台上走了下去。

  喀维尔依旧是同样挺拔的姿态背手站在擂台之上,而台下的侍从们似乎已经看出他们三王子的胜利,再度激动地将他团团围住,一遍又一遍地高喊:“卡拉什!”

  手执金锣的内侍尴尬地挠了挠头,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半途出现的朔郯皇子竟一举夺魁。

  他清了清嗓子,再度敲了一次锣,宣告道:“此次胜出的是朔郯三王子喀维尔,他将——”

  “救命啊!!”

  一道响亮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奉遥手中的糕点应声掉地,眼睁睁看着方才斗败颓丧的费如许身轻如燕地腾飞至二楼平台上,几步上前粗暴地环住了臻宁的肩头,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用尖头对准臻宁的脖颈,厉声道:“不许动!否则我杀了她!”

  春盏和絮絮瘫倒在两侧,絮絮方才吼了一声救命后已然力竭,春盏咬牙冲上去拽住他的腿:“你放开公主!”

  费如许觑了她一眼,回身当胸一脚将她踹出老远,春盏捂胸闷哼一声,却仍旧不死心想要上前。

  臻宁道:“春盏,退下!”

  苏晏林瞳孔一缩,劈手从身边的白羽背后夺过一把弓箭,白羽瞪大了眼睛看向他,急道:“你想做什么,那是楼国的人!若是杀了他引起邦交问题是要掉脑袋的!”

  承恩楼众人不约而同被费如许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趔趄,女眷们高声尖叫了一番后又被各自的夫君捂住了嘴往后拖。

  场面冻得有如三尺冰川,还是陆阔见状不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没什么底气地指着他大叫道:“你这宵小之徒,赶紧放开琅安,我等尚可留你一命!”

  凌霄一把将他拽了回去,费如许闻言冷笑了一声:“留我一命?衢江王好大的威风啊,但你怕是忘了,琅安公主还在我手中,怎么,是想看她血溅当场吗?!”

  危机四伏之时,嵇阙从栏杆后翻身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擂台边,仰头高声问:“费公子既然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以公主性命相挟,想必也有贵国的条件吧?”

  费如许哼了一声,龇牙朝嵇阙咧了咧嘴:“不愧是安澜君,果真聪慧过人。听着,我们有两个条件,第一,南虞不准助北燕出兵。”

  “第二……”他刀尖距离臻宁的脖颈更近了些,眼看就要划到皮肉,臻宁僵硬地梗着脖子头高高扬起,微微阖眼不去看面前的景象。

  “今日过后,将琅安公主送去我楼国赤那皇宫为质!”

  商恪站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眼神同费如许不期而遇后,双方又快速地移开。商恪打着扇子,对楼国使团的信守承诺感到十分满意。

  不必出兵还能解决掉琅安公主这个麻烦,不让赵池鹤和连沣得到北燕的助力,岂不是一举两得?

  急得满头大汗的吕谌闻言更是眼睛一亮,他扶着面前的栏杆,眼看就要应承:“当然——”

  “当然不是不能商议。”嵇阙的声音盖过了吕谌,“此事并非没有回旋余地,南虞是否决定出兵尚且没个定数,费公子不必心急。”

  他和煦又循循善诱的语气成功吸引了费如许的注意。

  陆阔低声道:“这也太麻烦了,不如就答应他吧,否则若是真让琅安死在这里,我北燕的脸面又往哪儿搁?”

  “这不是脸面的问题。”凌霄眉头紧锁,同陆阔道,“倘若南虞不肯出兵,单靠北燕的大军,同楼虢联军相比胜算太小,若朔郯也在此战中助力楼虢……”

  “会如何?”

  凌霄沉下眼眸,缓缓道:“我北燕必亡无疑!”

  陆阔长大了嘴巴,足足有半刻都没闭上。

  阮风疾凝望着侃侃而谈试图为他们争取时间的嵇阙,小声嘱咐周燮:“立刻去丹若殿给陛下传信,该说些什么,哪些按实说,哪些该夸大,你心里清楚。”

  周燮会意地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