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春华殿。

  六瑶和九宿说说笑笑地捧着几盘糕点踏进殿内,瞧见嫣夫人正坐在榻边,低垂着眼睫似乎在做她平常用来打发时间的针线活。

  六瑶兴奋地喊道:“娘娘,您瞧我们带来了什么——”

  下一刻她被身旁的九宿狠狠掐了一把,六瑶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转向了方才被书桌遮挡住的长榻另一侧的玄衣男子,以及伺候在他身旁,此刻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的钱措。

  嫣夫人给了她们一个眼神,九宿将六瑶一把拉下来跪倒在地上,垂下头颅沉声道:

  “奴婢愚钝,不知皇上大驾光临,请皇上恕罪。”

  嵇晔正一如既往地同嫣夫人滔滔不绝,突然被人打断感到十分不满,严厉地看了她们一眼,教训道:“就算朕不在,你们身为嫔妃女使,在殿内连跑带喊,成何体统?”

  六瑶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嫣夫人闻言抬起头来,看了六瑶一眼后,解围道:“是嫔妾没有教导好下人,冲撞陛下了。陛下不必理会她们,且续着方才吧。”

  嵇晔撇了撇嘴,倒也没再多做计较,只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那个北燕国宗派来的人,朕此前从未见过,你从前不是曾在北燕暂居过几年,可熟悉他们?”

  嫣夫人顿了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来一个茫然的神情:“皇上怕是记错了,嫔妾只在北燕边境旅居过个把月,从未听闻过国宗存在。”

  嵇晔不着痕迹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是吗?”

  嫣夫人拿起案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垂眸道:“嫔妾久居后宫多年,哪怕是从前还认得嫔妾的人如今大约也认不得了。”

  这话并没有什么瑕疵。嵇晔似乎回忆了一下她入宫的时日,嘟哝了一句:“也是。”

  他跷起腿将身体往舒适的靠枕中缩了缩,全然无视了嫣夫人投来有些怨念的目光,懒懒地道:“北燕同我国不同,国宗一脉似乎在朝中根基深厚,宗主也是个厉害人物,他们必然是带着任务来南虞的。”

  他停顿片刻,似乎想卖个关子,等着嫣夫人应和他一句好让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出来,谁知嫣夫人正一门心思勾一处线,好像并未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嵇晔没等到她的回应,咳了一声,自己将话给补齐了:“听说此人几日前,还去商府赴了家宴。”

  此时就算是嫣夫人也听出了他言语间显而易见的不满,慢腾腾地道:“商公子如今在门下省任职,许是处理事务时同他有所接触。”

  嵇阙冷哼一声,并不认同嫣夫人的说法:“他一个门下侍中,又不是鸿胪寺的人,有何必要同外国使团接触!”

  嫣夫人道:“商公子古道热肠,指不定是在择婿大典上结识的,皇上何须为此事费神。”

  嵇晔烦躁地摆了摆手:“你妇道人家,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商岳的儿子此时刻意同国宗的人结交,绝不会是无意为之。”

  嫣夫人不再开口,只是眼神示意六瑶将手中的点心端过去,又拈起一块芸豆糕放在嘴边慢慢咀嚼。

  嵇晔却有些闲不住了。喝了口茶后,偏头问钱措:“安澜现在如何了?”

  钱措迟疑片刻后道:“回皇上,似乎一直在家中休养。”

  嵇晔啧了一声:“他从前战场上来回多少次,如今挨了顿鞭子就受不住了?”

  钱措欲言又止,似乎还是准备低下头不再应和。偏偏这时沉默的嫣夫人开口了:“钱公公是有什么话要说?”

  嵇晔闻言又盯向钱措,不耐地道:“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

  钱措叹了口气,正是因他能猜到嵇晔的反应,才不想同嵇晔说出实情,但眼下想来也瞒不住了,索□□代道:

  “皇上令老奴在行刑时去瞧一眼,老奴去殿外时正好瞧见了商大学士在同宗人府的校尉们交谈,老奴走近时正好听到商大学士说,说……”

  嵇晔:“说什么?!”

  “说陛下口谕,安澜君太过放肆,令他们不必害怕下重手,定要用些好鞭子给他个教训才行。”

  嫣夫人心不在焉地道:“此事传得倒广,嫔妾久居春华殿不出宫门一步,竟也传到我耳边,说安澜君被陛下责罚,浑身上下都被扎出了血洞,一路流着血走出的聆德门——”

  “放屁!”嵇晔勃然大怒,“朕不过叫他们抽五十鞭,何时说非得给他个教训?还什么口谕,纯属胡诌!这些老东西,从前什么结党营私之事孤都可以不与他们计较,现在倒是做主做到朕的头上来,再这样下去是不是这个王座朕也要让给他们坐了?!”

  殿中众人见嵇晔发火忙跪下,钱措也叹气道:“陛下息怒,息怒啊……”

  嵇晔发起火来根本不在意他人反应。嫣夫人无动于衷地坐在一旁看着,好像方才的话同自己全然无关。

  此时,一个小内侍匆匆跨进门槛,走到嵇晔面前拱手道:“陛下,魏大人和阮将军已经在丹若殿外候着了。”

  嵇晔闭上眼睛,将手中有些凉了的茶一饮而尽,不客气地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有些烦躁地:“朕先行一步,夫人不必相送。”

  嫣夫人向嵇晔福了福身,目送着他大步走出春华殿后,嫣夫人目视前方,淡淡对侍女道:“做些陛下喜爱的梅子冻糕,过会儿我亲自给陛下送去。”

  彼时王都另一边,商府内。

  商岳踏进自己独子院中时首先入耳的便是一声嘹亮的辱骂,他皱了皱眉,随手拦住一个院中的小丫头:“他又怎么回事?”

  小丫头小声回答:“似乎是同什么,骆长寄有关,公子一直嚷嚷着说自己被他算计了个透顶,正气地在房中砸东西呢。”

  商岳摁了摁额角暴起的青筋,启步正要进门,忽地神色一凝,只见一个青瓷花瓶旋转着朝自己的方向砸来,他勉强侧身一闪,花瓶落地粉身碎骨。

  商岳往房中一看,只见平日里商恪乐意买来装点自己书斋的什么名贵花瓶,上好杯盏统统被砸了个稀碎。

  商恪站在其中,发鬓凌乱神色扭曲,手中正高举着一个红木案几要往地上摔去。商岳疾步走上前,毫不留情地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竖子!我商家世代书香门第,怎会出你这种不顾礼法的败家子!”

  商恪的脸被打歪到另一侧,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红色巴掌印,他不服地道:

  “父亲,我手下的人来同我报告了,骆长寄那不识抬举的东西,竟敢在我面前阳奉阴违,一面答应着替我杀掉嵇阙,一面又巴巴儿地出入他的府邸,谁知道两个人在府里究竟在做些什么!我说为什么要他一刀抹了嵇阙的脖子他总是推三阻四,原来他根本就跟嵇阙是一伙的!”

  商岳不客气地怒斥:“那你在这里又打又砸地拆家又有何用?!经不住事的东西,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在君上下令出兵前解决掉嵇阙!”

  商恪咬牙切齿:“嵇阙自然是要杀的,还有这个骆长寄,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倒是低估了他对安澜君的情意,竟然会为了他在我面前搞这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商岳烦躁地道:“安澜君在这个节骨眼出事,国君必然是要问罪的。至于一个没有一官半职的江湖人,杀了就杀了,又能如何?你莫要本末倒置了的好!”

  “父亲放心。”商恪阴恻恻地,“骆阁主如此一心一意,我看着也过意不去,不若我便来替他试试他在安澜君心中的分量,究竟有没有安澜君那份忠君报国的赤诚之心重吧。”

  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将发冠扶正,恢复了平常总是笑盈盈的模样,缓声道:“时隔几月,是该再去拜访一下谈大统领了。”

  *

  嵇阙再度在自己院中看见骆长寄时,身上的伤已好不少,一身疼痛尽去,在院中走动已无任何问题。

  然而骆长寄掀开帘子进门时,嵇阙看着他那副模样,脚步都停滞了片刻。

  许是因这几日格外劳碌,骆长寄气色竟比嵇阙这个刚养好伤的人强不了多少,就连一向稳健的步伐也较从前虚浮,走过门槛时险些绊了一跤。还好嵇阙眼疾手快,几步上前稳稳地将他揽到怀中。

  真正接触到骆长寄的身体时才能感知到他究竟瘦了多少,嵇阙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动了动,感觉他浑身上下统共也不剩几两肉,腰细得简直不堪一握。

  下一刻嵇阙才意识到不好,如今二人关系不比从前,自己一直搂着他难免有孟浪的嫌疑,清了清嗓子后佯装自然地撂开手。

  骆长寄也被嵇阙的动作惊到,方才嵇阙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的触感微痒,嵇阙将手拿开站直后,他心里反而有些古怪,好像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已经不知何时从腰间一路蔓延至心口。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面对面站着竟一时有些局促,嵇阙难得不自在,想着得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份尴尬,开口道:“小念——”

  “你现在——”

  二人异口同声,骆长寄抿了抿唇,嵇阙笑了,这个小插曲似乎打破了凝固的气氛,他挥了挥手:“你先说吧。”

  骆长寄的目光似乎透过了他的长衣,牢牢锁定在他的伤处,他轻声问:“你恢复得如何了?”

  嵇阙偏过头,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怎么?想看看?”

  骆长寄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噎了一下,道:“那倒也不必……”

  嵇阙倒是大方得很,骆长寄吞吞吐吐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动手解腰带了。

  他倒是没真将全身都袒露给骆长寄看,只稍稍将后背肩颈处的衣服往下拉了拉,露出几道长长的伤口,伤口四周已经开始发白,似乎有愈合之兆,但看上去仍旧分外狰狞。

  骆长寄将手朝他后背伸去,却在半空中停住,嵇阙感到好像有一片羽毛轻轻地扫过了伤口边的皮肤,骆长寄的声音响起:“疼吗?”

  嵇阙反应过来,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小打小闹,哪里会疼。”

  骆长寄几乎不动嘴唇地说:“躺了整整七天的小打小闹?”

  嵇阙一听不乐意了,懒洋洋地拖长音调反驳:“你听哪个二百五说我躺了七日,第三天我就下地活蹦乱跳了。”

  骆长寄闻言视线从他肩颈处的伤口下落,神色陡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他还记得在云州阳封的温泉里,嵇阙从头到尾用后背抵住池壁,并未动弹一分。而他那时眼睛被嵇阙袒露出来的皮肤夺去了目光,因而并未注意到他僵硬的姿态。

  思及至此,他试探性地抓住了嵇阙身上那件松垮长衣背后的布料,而嵇阙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急匆匆地将他的手打开就要将衣服往回拉。

  骆长寄心中更觉不妙,顺势便将将手里抓住的衣物用力往下一拽——

  刹那间,一大片狰狞可怖的疤痕得见天日,密密麻麻的青紫瘢印近乎覆盖了他一整个原本光洁紧实的背肌,隐隐蔓延到了腰部,臀部,就连侧腰也未能幸免。

  可下一刻,嵇阙便好似吃痛般抽了声气,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随后斜眼看着骆长寄,似叹似嗔地道:“做什么呢,这样粗暴,你就庆幸我不是个姑娘,否则定要让方圆五里都知晓你这流氓行径——”

  骆长寄打断了他毫无用处的转移话题,坚定不移地看着他的眼睛,颤声问:“这些痕迹,是怎么来的?”

  如他所见,那些疤痕虽看上去吓人,但早已止血,伤疤也脱落已久。他的医术虽远远不及游清渠,但他能看出这些伤疤至少有三五年的光景了。

  骆长寄突然强硬地走过去,半跪在榻上扒开嵇阙的衣服,努力克制着不让手指发抖,慢慢地往下摸。

  一道又一道疤痕,好像数不完似的遍布了整个后背,蔓延到尾骨。

  骆长寄看得过于专注,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轻柔地抚摸别人的后背,是一种暧昧的,令人遐想的行为。

  嵇阙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骆长寄吓了一跳,眼睛瞪大问他:“疼吗?是不是我碰到伤口了?”

  嵇阙费力地将自己下落的衣裳拽了回去,语气平淡,难得有一丝仓促:“没什么,陈年旧伤了。”

  他看着骆长寄的脸色,补了一句:“就是看着吓人,早就不疼了。”

  骆长寄轻声问:“到底怎么来的?”

  嵇阙张了张嘴,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回答,骆长寄便如一只黏人的猫一般凑上前去。

  他偏过头,面无表情地用手指贴住嵇阙的后脑勺强迫他同自己对视,不咸不淡地道:

  “嵇衍之。你再敢说谎打岔哪怕一句,你这些伤怎么来的,我就怎么一个个往自己身上招呼一遍,说到做到。”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嵇阙闻言,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骆念,把这话收回去。”

  骆长寄噗嗤一声笑,毫不退缩地看着他:“你看我的样子,像是随随便便就收的回去的吗?”

  嵇阙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仰躺在靠枕上,青丝从他的面庞两侧散开,骆长寄看不见他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很突兀地开口了:“旷华君刚把我带到西境时,我还是个满心愤懑,每天只晓得干架的少年。”

  骆长寄从认识嵇阙开始他就一直是那个目光沉静,行事稳重,偶尔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但行事几乎从不出格的青年,他从不知道嵇阙的少年时究竟是什么模样。因此当阮风疾对嵇阙的从前津津乐道的时候,他心中都充斥着酸涩难言的嫉妒。

  阮风疾见证过嵇阙从幼稚好斗到沉稳冷静的每一刻。其实就算阮风疾从未提及,骆长寄也能想象到嵇阙的少年时该是何等的光芒万丈,令人仰慕。

  然而在嵇阙口中,少年的嵇衍之,似乎同这些繁复耀眼的词汇沾不上什么太大的干系。

  “你知道吗,其实当我告诉你我名梁乐时,我并未欺骗你。梁是我母亲的姓,她出身辽北梁家,梁老将军亦是我同阮风疾的师父。

  “我父母因一曲琴音结识,因此为我取名为‘乐’。我六岁时我母亲再度有孕,她怀胎时郁郁寡欢,不过幸而幼弟出生,软糯可爱,我母亲一度只围着他转,就连父亲也无暇顾及。

  “可惜好景不长。我幼弟在一岁半时突发伤寒,而那时我父母回辽北看望梁老将军,家中只我一人当家。我求家中下人请来宫中太医为我幼弟诊治,可那孩子天生体质薄弱…他是在十二月的一个大雪天去的。

  “我母亲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有幼弟冷冰冰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