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说纷纭时,唯一能让所有人安静下来的便只有中书令霍柏龄。

  他转向嵇阙,心平气和地问:“既然如此,若是安澜君此次领兵前往北燕,打败楼虢大军之后,又打算如何呢?是再度卸职,还是重新揽权?”

  嵇晔心尖一颤,目光牢牢地锁在嵇阙身上,等待他的答复。

  “这就不劳烦霍大人为臣做主了。”嵇阙不慌不忙地朝霍柏龄颔首,“朝堂之上,能者居之,若是能有比嵇某更合适的人选,嵇某定当拱手让人。”

  “霍大人许是多虑了,是否能真的打败大军尚未可知,安澜君怎说得好像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可击退敌军似的?”吕谌傲慢地瞥了嵇阙一眼,“打仗毕竟是大事,怎可如此随意决定?依老臣看,此事还需商榷!”

  “听尚书所言,看来尚书是对行军打仗了如指掌了?”嵇阙反问。

  吕谌文臣出身,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潭州一带,距离边境至少还有几千里的距离,闻言一张鲶鱼脸拉得老长:“你说什么?”

  嵇阙道:“吕大人从未上过前线,因此对行军打仗了解较少也不是不能理解。嵇某虽有几年不上战场,但好歹也曾为统帅,知道一旦开战每一日都非常宝贵不容浪费。若是不能抢占先机,届时战争拖延,不仅于百姓无益,更可令国祚致损。”

  他已有许久没有在朝堂上流畅地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嵇阙转向嵇晔,长袍一掀端正地下跪在嵇晔面前,拱手高声道:

  “臣此番自愿前往非为贪功,只是担忧此战若因我南虞疏忽先机而遭受楼虢小国的□□,臣虽人微言轻,却不愿陛下因错失先机而担后世骂名!”

  嵇晔眉峰不可置信地扬起:“你再说一遍?”

  嵇晔并非是个脾气温和的皇帝,平日里最恨有人拿着千秋万代国祚有损之类的鬼话逼迫自己。嵇阙却好似全然没有嗅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味道,语气坚定地道:

  “倘若不赶在异族大军进入中原之前出兵,南虞难保疆土,届时不仅是臣下万死难赎其罪,先帝九泉之下若得知,定然也会悲恸万分!”

  群臣静寂。就连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吕谌都意味深长地闭上了嘴,自发地走回了队列中。

  良久之后,嵇晔开口了。

  “你是说,朕若是不让你上战场,就会沦为千古罪人,就连往后入了黄泉,都会被先帝指着鼻子骂吗?”

  他声音不阴不阳,听不出情绪。

  嵇阙道:“臣并未这样以为。”

  嵇晔哈哈笑了一声,可惜眼中殊无笑意,他蹙起眉峰,偏过头注视着嵇阙,慢慢道:

  “安澜啊,你可知在朕面前如此大放厥词,要面临什么样的代价?”

  嵇阙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微臣知晓。”

  嵇晔短促地哈了一声,近乎脱力地倒在龙椅上,额间有汗滴流落,他并未将汗拭去,只是闭上眼疲惫地道:

  “安澜君御前失仪,早朝过后,自行去领五十鞭,以儆效尤!”

  奉遥大骇,连忙望向嵇阙的方向。安澜君虽张口闭口称自己为微臣,但到底是皇上的堂侄,正经的皇亲国戚。在此之前皇上虽早就对安澜君心存芥蒂,可从未亲自下令对嵇阙动过手啊!

  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出列替安澜君说两句话,队列中的魏希似乎察觉了他的举动,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魏希很清楚,嵇晔这次是动了真怒,否则不会就连平日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吕鲶鱼都退下准备看好戏。

  但五十鞭啊……宗人府的鞭子都是特制的,原就是奔着让人吃一顿苦头去的,因此平常二十鞭就足以让一个成年男人在床上躺七日,更别说五十鞭。哪怕安澜君军旅出身,挨了这五十鞭也得吃苦头吧?!

  奉遥朝阮风疾的方向看去,但只见他似乎充耳不闻,只淡淡瞥了跪在地上的嵇阙一眼就又低下头去。

  唉,想想也是,自从安澜君入葳陵后,似乎就一直刻意地同阮将军保持了距离,阮将军重大场合也从不主动同安澜君站在一边替他说话。

  下朝后,奉遥刻意在宫门外等了魏希一会儿,二人并肩走下台阶。

  奉遥抬头望向宫殿右侧,远远看见几个宗人府官员已经将刑具安置好,而安澜君静静地站在一旁,他背对着台阶,奉遥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

  半晌后,重重的一声鞭挞皮肉的响声传来,奉遥打了个激灵,实在看不得那血肉横飞的景象,只能强忍着鼻酸别过头去。

  魏希沉默片刻,道:“多留无益,走吧。”

  二人离去后,走出大殿的是吕谌和李钟二人。吕谌一张肥墩墩的脸上喜气洋洋,一手拈着一条胡须满足地好似偷到了鸡的黄鼠狼,还得意地往后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阮风疾,阴阳怪气地道:

  “阮将军看到昔日的师弟受刑,想必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吧!倘使在大殿上替安澜君说两句好话,安澜君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呀!”

  阮风疾抬眼看吕谌,不紧不慢地:“安澜君虽言之有理,但到底行事冒进,殿前失仪,挨顿鞭子,也是应得的。”

  见没能挑拨成功,吕谌撇了撇嘴,深觉无趣,扭动着肥厚的屁股走下台阶。

  阮风疾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高台之上,半阖着眼,想起了前日他在嵇阙书斋时二人的谈话。

  “梁老将军的军报我也收到了,听说异动越发明显,虢国似乎是方行牧带兵,如果是他倒真不可小觑。”阮风疾揉着后颈,有些困乏地道。

  嵇阙嗯了一声:“梁淞附了信函来,说他们用的兵甲看上去十分眼熟,不像中原的工艺,十有八九是西凉打造的。”

  阮风疾啧了一声:“这么看来楼虢果真同朔郯分不开干系,此次出兵,说是打北燕,哼,北燕才多大点地盘?明摆着冲着我南虞来的!”

  嵇阙轻轻点了点头,喃喃着自嘲:“五年了,总算等到了这个机会。

  “待梁老将军的军报传到葳陵,裴谅肯定会立刻在朝会上通报此事。届时我会求陛下让我领兵,你和苏晏林还是老样子,我若没给眼神,便装作同你们无关。”

  阮风疾皱了皱眉:“朝会?你又不是不了解咱们这位君上,但凡你在群臣面前要他下不来台,最后吃亏的可只有你自己!”

  嵇阙笑了,探身到阮风疾身边轻声道:“就是要他下不来台才好。”

  他眨了眨眼,仿佛事不关己地冷静分析:“嵇晔此人,最忌有人提及他德不配位有愧于先帝,只要我将话题往这上面凑,轻则罚我五十鞭,重则直接押入大牢。后者可能性小些,毕竟先前才有两名重要官员诬陷我后紧接着被流放,他还拉不下这个脸在保全我后又送我入狱。”

  阮风疾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你是想——”

  嵇阙挑眉点头。

  阮风疾压低嗓音:“你疯了?!想用这出让他派你出兵?但凡棋差一招,你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有分寸。”嵇阙摇了摇头,面庞被晚间昏暗的灯火照映得明暗相间,“五年来,皇上并非对我没有愧疚之心,但他的那点愧疚还不足以让他放心地把军令交还给我让我同你一起去打仗的地步。若是不对自己下手狠些,嵇晔便会继续将我困在葳陵。

  “师兄,老实同你说,我其实根本不在意嵇晔,还有官场上这些人如何看我。但我在葳陵蛰伏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若是没有小念一力将南虞官场平衡多年的局面打破,我根本不可能这样快就占到先机。

  “就算是为了不辜负小念跋山涉水到葳陵来的勇气,我也不可能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龟缩一隅,只求自身安康。”

  两名小旗站在嵇阙身后,嵇阙低垂着眼睫凝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几名宗人府的校尉。

  宗人府专门关押犯事获罪的皇室成员,若皇亲国戚犯事,也是由他们来执鞭刑,而非麒麟卫。

  站在最前头的校尉阴恻恻地朝他做了一个手势:“安澜君,请吧?”

  嵇阙并未答话,主动趴了下去,任由身侧两名小旗将自己摁在地上,并且配合地闭上眼睛。

  执鞭的校尉笑着道:“听说麒麟卫执鞭刑时,都是要一边行刑一边让犯人高喊‘大人请宽恕我’。不过嘛,今日受刑的是安澜君,在下自认当不起一声大人,便不逼安澜君喊了。”

  嵇阙心平气和地道:“多谢校尉体恤。”

  那校尉对嵇阙这有风度的派头十分不屑,轻嗤了一声,心道你也硬气不了多久,随后给了同僚一个眼神。

  第一道鞭响时,嵇阙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下腹不自主地弹动了一下。

  第三道鞭响时,冷汗从他额间滴下,他略略偏头看了那校尉一眼,对方呲着牙,朝他笑得分外灿烂:“安澜君这是怎么了?”

  嵇阙垂眸不语,他又自说自话地将手中的鞭子提了起来在嵇阙眼前晃了晃,啧声道:

  “瞧瞧,安澜君想必也是头回见吧?这是刑部今年新打造出的鞭条,通身竖满荆刺,每打一回,身上就有无数血洞。就算是安澜君,想必也要撑不住吧?”

  他叹了口气:“要我说,安澜君何必要在朝堂上开那个口呢?就像您从前一样在葳陵吃好喝好有人伺候,对朝堂事睁只眼闭只眼,不是挺好的吗?非要往战场上凑,也难怪有人特意给我们哥几个塞银子要我们关照你。

  “安澜君,别让我们难做,啊?”

  嵇阙沉寂片刻后,将身体放平,嗓音低哑地道:“继续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宗人府这一出嵇阙不可能完全想不到,只是他甘愿承担这一系列后果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