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的马夫轻斥一声驾,比平常更为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独自策马的苏晏林,看着对方比原本就冷冰冰的面孔还臭三分的神色,心如擂鼓。

  他暗自乞求着对方脸臭归脸臭,千万莫要将不愉快发泄到无辜的人身上。

  苏晏林糟糕的心情并非没有来由。如今多国使臣一股脑儿地涌入葳陵,光一个个排查对方的背后势力掌握信息并整理成册汇报给嵇晔就够他们忙活的了,偏生他一早答应了嵇阙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好临时反悔,因此哪怕忙得焦头烂额,他还是驱车前往了公主府。

  按他原本的猜测,光是同看守府门的丫鬟侍卫周旋大约都要花上好一阵,然而待他下马停轿叩门后,午间和煦的秋风拂过三巡,也迟迟没有人来接应。

  苏晏林等的有些不耐,心想横竖是嵇阙交予自己的任务,若是公主殿下后面当真有什么意见,便让她去找嵇阙陈情得了。

  他在一旁的榕树上一借力,轻松地翻过了公主府的高墙。

  苏晏林一路分花拂柳,忽闻前院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伴随着淡淡的喘息,似乎是有人在院中舞剑,而阻拦在他身前的不过是几簇繁茂的花丛,星星点点的茉莉点缀其中。

  他小心地穿过花丛,偏过头往院中望去。

  缥色衣裙的女子手中锋刃竖立在前,静立片刻后,旋身挥剑,剑刃在日光的倒映下晃出刺目的雪色,折射在她衣裙发间,宛若小小星子。

  这是一只从靖河北岸飞来的蓝蝶,此刻正在秋日晨光中展开她脆弱的翅。

  还未等苏晏林走近,女子已然颓唐地放下手中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盯着那柄剑看时,苏晏林看不清她的神色。

  突然,丫鬟的叫喊划破了晌午的宁静:“殿下,该更衣了。”

  女子闻声回头,提着剑迈上檐廊,撩起纱帘,探头走进去。

  苏晏林静静地站在原地,过了很久以后,才穿过庭院往檐廊去。

  臻宁坐在梳妆台前,春盏则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妆。她听见外头有些轻微的脚步声,纱帘透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负手而立。

  这个时辰出现在府中的不会有别人,因此她自然地认定了屋外的是骆长寄,一面任春盏为她描眉,一面同对方闲聊道:“今日怎得这样早就来了?”

  骆长寄并未出声,隔着一道影影绰绰的纱帘,似乎是很知礼地背过身去。

  臻宁并未当回事,只是今日准备得有些匆忙,春盏发觉螺黛用完,只能道歉后去取新的。

  臻宁好奇地拿起那只用秃的螺黛,试着在眉上描了两笔,不出所料效果惨烈。

  她有些负气地将那玩意撇到一边,阖眼片刻,再度出声道:“照言回信时,还叮嘱我要多加小心,说,翕亲王并未得到出使的机会,反而因犯了事被皇上关了禁闭。”

  她讥嘲地道:“想也想得到他会在朝堂上如何大放厥词。那个蠢货。”

  “今日前去,不知在席中要受多少他们的眼色。”她开始鼓捣发间的簪子,语气轻快。

  “分明已经将我明码标了价,又何必作出亲密无间令人作呕的姿态,我连坐都不想同他们坐在一处。”

  臻宁平日里总是言笑晏晏的模样,鲜少说这样的重话,情绪上来还偏头咳了两声。

  等春盏回来,她又絮絮地同骆长寄说了些家常琐事,而“骆长寄”在帘外只静静听着,并不回应。

  过了一会儿,臻宁似是觉得春盏给她披的肩帔有些太厚,春盏想了想道:“屋外还晾着一件公主平日里爱穿的,想来已经干了,我去替公主取来。”

  臻宁还未发话,春盏便利索地打起帘子,屋外的人像是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揭帘,立时朝角落处一闪。

  臻宁不经意间一抬头,到底还是同他对上了视线,却发觉对方并不是骆长寄,而是一张从未见过的冷淡英俊的面孔。

  她愣了愣,连忙拢住身上的单衣,低头确信自己衣着完好后,看向苏晏林的目光中有几分薄怒:“你是谁?”

  苏晏林并未立刻答话,只是慢吞吞地将方才在院中拾到被风吹落的豆青色肩帔举到了春盏面前。

  春盏瞪了他一眼后,三步并作两步将肩帔披到臻宁肩头,伸手挡到臻宁前做出防卫姿态。

  苏晏林这才拱手,眼睛低垂着自报家门:“麒麟卫奉察,苏峙。”

  臻宁抿了抿嘴唇:“阁下方才明知我认错了人,为何不出声?”

  苏晏林目不斜视地看着地面:“因为公主没有问。”

  臻宁一噎,她确实并未过问帘外的人的名姓便自发地认定那就是骆长寄,现在想来倒是自己无理在先,便道:

  “是我言行无状,烦扰阁下了。请问阁下来所为何事?”

  苏晏林说明了来意,又将身上麒麟卫令牌给她看过,甚至还贴身携带了一封安澜君的亲笔信。

  臻宁思忖片刻后,便带着几名侍女,同他一道上了马车。

  择婿大典的擂台设于承恩楼,四方楼阁环绕其上,南虞官员,各家勋贵子弟皆坐其上吃茶谈笑享乐,时不时撇两眼楼下是否已有参赛者站上擂台。

  擂台边有一名内侍手握金锣,待此锣被击响,便昭示着这场大典的伊始。

  苏晏林将臻宁引入一处单人席,席间风烟袅袅,茶香滚烫,松软蒲团与案几皆备,一圈珠帘围绕,将其隐蔽成小小桃源。

  臻宁落座后,苏晏林朝她颔了鼾首,却并未立刻离开。

  他隔着一面珠帘看不清神情,停顿了片刻,嗓音沉沉地道:“大典之事,公主不必太过忧心。”

  臻宁不自觉用手轻捻裙角,但苏晏林说完这句话后便躬身告退,没有等待她给予回应。许是这位麒麟卫的大人说出来宽慰她的话,臻宁索性也没有当真。

  *

  商恪正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席间,从桌上随意摘下一颗葡萄在手中掷了两下便扔进嘴里,余光一瞥发现骆长寄正信步朝这个方向走来。

  他眼睛一亮,连忙朝他招呼:“骆先生!这里!”

  骆长寄颔首,在他身旁坐下后,商恪便迫不及待将一杯酒推到他手边,开始冲他喋喋不休起来:

  “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今日先生不打算来看呢,不过今日来的人是最齐的,陛下处理完公务大约也要来亮亮相,毕竟是关乎多国邦交的问题,对了……”

  忍受着商恪在耳边聒噪,骆长寄不由得想起自己方才同嵇阙共乘于同一辆马车中的情景。

  彼时骆长寄拉开了窗户缝隙,对纪明则道:“方才让你查此次赴大典的人员名单,里头有商恪吗?”

  纪明则高声回答:“有的,阁主!他昨日还给您下了帖子邀您一道去,想来是信件太多您还没看着。”

  骆长寄点了点头,回身对倚在软垫上坐姿闲适的安澜君道:“我一会儿不能同你一道入座,下了马车也得分开走。”

  嵇阙换了一只胳膊撑住脑袋,不在意地说:“我知道。这次你我一同前去也是为了查明形势,若有需要,可用暗号为示。”

  骆长寄问:“用什么暗号,是否应该提前商议好?”

  嵇阙却明显没有他这般严肃认真,懒洋洋地道:“那届时若有情况,你朝我眨三下眼,我便知晓你邀我去后花园商议了。”

  骆长寄闻言不敢置信地偏过头,瞪圆了眼睛:“大庭广众之下,又隔着那样远,你如何便能看清我眨眼了?”

  嵇阙勾起唇角:“那你可要眨得使劲些啊,要不然我看不清怎么办?”

  骆长寄深吸了口气,看他那样子不知为何总想上手,他也的确这样做了,伸到他腰间小小掐了他一下。

  嵇阙反应比从前浮夸许多,只见他嘶了一声,好像骆长寄真的在偷偷摸摸虐待他似的,大声叫了句:“好疼!”

  他这一闹倒还真有用,还没等骆长寄上前捂住他的嘴,帘外传来了斛阳紧张的声音:

  “主子,发生什么事了?!是有人暗算吗?!”

  嵇阙没开口,只是用谴责的目光无声地看向骆长寄,还冲他挑了挑眉。

  骆长寄同他对视片刻,无奈投降,用手轻抚了一下他手背。嵇阙抿嘴很轻地笑了一声,对斛阳道:“无事,磕到胳膊了而已,继续赶路吧。”

  此时此刻,骆长寄面对商恪的滔滔不绝,也不好全然不答话,便问他:“商公子今日怎得来了?”

  商恪打着扇子笑道:“不过看个热闹罢了,既然北燕这次有心同我南虞结秦晋之好,我倒也好奇他们手中握着多少筹码。”

  骆长寄并不怀疑商恪前来的动机。因商家如今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哪怕他们有心求娶公主,北燕皇室怕也不能同意。

  思及至此,他往对面楼阁上北燕使团的坐席望去。这一看倒还真认出来两三个眼熟的人,坐在正中央一身鲜亮的绛色长袍,一脸踌躇满志的青年是衢江王陆阔。

  若他没记错的话,陆阔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平时不理朝政只通享乐,但同梁王陆涣倒是一向交好。

  除去两三个鸿胪寺的外交重臣外,还坐着个长相俊逸的年轻人,瞧着十分眼生。那人正好抬起头,定定地将目光投向楼阁侧方,骆长寄也顺着对方的目光往右看去。

  钱措手捧一柄拂尘,躬身伴随在一身玄色龙袍的嵇晔身边,高声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楼阁中众人起身,朝皇上和皇后躬身行礼:“皇上万安,皇后娘娘万安!”

  钱措正欲再喊,身后人伸出一根纤长白皙的手指晃了晃制止了他。他闭上嘴,有些讪讪,又去瞧嵇晔,嵇晔似乎对此并未留意,只忙着令众人平身。

  嫣夫人安静地将目光扫视了楼阁一圈以后,才道:“公公服侍皇上去吧,不用顾及我。”

  她身后跟着个走路一颠一颠还没她腿高的小包子,一身华服包裹得头重脚轻,咯咯笑着往她怀里腻。这个小包子,想必就是嵇晔膝下最小的皇子嵇昉。

  在骆长寄的角度,他能看清嫣夫人落座后,小皇子窜到她身侧同她说了几句话,而嫣夫人也微笑着回了他,抬头似乎无意间看向了楼阁对面,刹那间,脸色似乎白了一瞬。

  若非骆长寄一直不着痕迹地留意她,想必也未必能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失神。

  随后,嫣夫人低下头去,专心地同小皇子说话,并未再环顾四周。

  骆长寄若有所思地猜测了一下她视线所及之处,发现那处坐着北燕使团,陆阔正兴高采烈地吃水果,几个老臣在悄悄附耳交谈。年轻人安静地喝茶,没有人再将目光投向南虞皇室的方向。

  既然如此,她方才看到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