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送走商恪后,静坐于桌案前半晌钟后,径直出了小院,沿着石子路往臻宁所居的正院走去。

  虽说骆长寄居于公主府,然公主身份尊贵又待字闺中,他明面上虽为公主护卫,但毕竟男女有别,传出去对公主名声有损,因此他进公主府时特意择了距离公主所居的正院最远的一间别院,无非必要并不时常往公主正院中去。

  但臻宁公主本人却好似全然无所谓一般,三不五时不辞辛劳跨越半个公主府来找他喝茶下棋吃点心。

  正院乃府中最大的院子,园林别致小巧,树木郁郁葱葱,正院门前摆放的两株茉莉开的正艳,玉白花瓣还盈着丰润水光,衬得庭院古意盎然中多了几分清新雅致。

  臻宁的两名贴身侍女春盏和絮絮恭敬地伫立在柱旁,而臻宁则坐在门槛上,手中拈着一小根紫竹,另一只手握着把银质小刀,手法熟练地贴在侧面削孔。

  见骆长寄从不远处走来,两名侍女先朝他福了福,臻宁似乎察觉到了些脚步声,立时也抬起头来,顺手将掉落在裙摆上的竹渣往下抖了抖,朝骆长寄笑了笑:

  “还没谢过先生挑的那两匹布,莫姑娘昨日便送到我院中来了。”

  春盏从室内搬来一小个蒲团,骆长寄也跪坐在蒲团上,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她手上完成了一半的紫竹萧,问道:“您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了。”

  臻宁一面继续她的手作,一面悠悠地道:“闲来无事,阁主一走就是半个月,无人陪我下棋,少不得便做些活计。再者我看着这些东西,心也能静下来。”

  骆长寄停顿了片刻后,说道:“公主入宫前的事,姜姑娘略略同我提了一些。”

  臻宁的手僵硬了片刻,手指卡在刀刃两侧,抬起眼来,直勾勾地看向骆长寄,并未立刻言语。

  姜照言特意同骆长寄嘱咐过尽量不要在臻宁面前频繁提及她的过往。臻宁如今虽顶着公主的名头,又是翕亲王的长女,但她出身于市井街头,直到十几岁时才被翕亲王接回王府一事,算是众人皆知却无人敢提及的王室秘辛。

  骆长寄今日主动提及此事,却并非是为了揭臻宁的伤疤,而是用十分坦诚的态度,语气温和地道:“听说公主从前,也是会使剑的。”

  臻宁低下头,近乎呢喃着道:“搁置了好些年了。”

  骆长寄嗯了一声,又道:“近来人多眼杂,呆在院中未尝不是好事,但想必再过一阵,公主便不得不踏出宅门了。”

  臻宁听得懂他言下之意,抿着唇道:“若是码头来的船只和从长天门进来的车马,我倒确实见过些。”

  骆长寄慢慢地道:“我前日回城时,看见了从万庆门进来的车马,步履整齐划一垂首肃穆,负责御马的人身着‘乌嘉日和’,看上去不像是商队。”

  臻宁的手指明显的抖了抖,将小刀放到了一旁。‘乌嘉日和’是朔郯国大西王亲眷所独用的一种贵品衣料,市面上踪迹难寻。

  西凉地界从前同南虞以邠州无常山为界,无常山以外的戈壁滩,大漠以及一望无垠的草原,都是西凉第一大国朔郯所独占的领域。其他西凉小国都只能在边境地带围着自己那一圈小的可怜的领地胆战心惊,生怕有一日朔郯的铁蹄踏上了他们的领土,届时他们别无选择,国将不国。

  而最重要的是,南虞七年前兵败狼行关,就是败给了朔郯那些从小长在马背上,在草场上所向披靡的骑兵。

  同样是在那场败仗中,朔郯夺走了邠州无常山及附近的三座城池。

  他们的皇亲贵族亲驾入葳陵,其涵义也不言而喻,自然是冲着半月后的那场盛典。

  骆长寄长吁了一口气,随后毫不遮掩地看进臻宁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从前被迫舍弃的矛,兴许如今便会成为护卫公主的盾。若是可以,还是能重拾起来最好。”

  他略略倾身向前,一字一句地提醒她:“公主,时不我待,还望你早做定夺。”

  骆长寄说完以后,今日来的目的便算是达成,站起身来正欲离开,臻宁先一步抬起手来虚虚地挡在了骆长寄身前,声音微弱而坚定地问:

  “先生此前承诺我的事情,现在仍旧算数吗?”

  骆长寄目不斜视地道:“在下从不食言。”

  片刻后,挡在他身前的那只手缓缓垂下,臻宁敛起眼睫,声音很轻:“本宫明白了。”

  *

  十月初,木叶落,芳草化为薪。1

  嵇晔正式在朝堂上宣布,应北燕国君的请求,南虞将于十月六日黄道吉日为北燕琅安公主开设择婿盛典,分设文武两道关卡,最终胜出者方可迎娶琅安。

  盛典面向多国,因此近一月以来来往南虞的别国使团络绎不绝,就连多年不入中原的朔郯国都来凑了热闹。

  彼时安澜君府看守的禁军早已被遣散,而嵇阙为了避嫌,依旧在府中独居了长达七日光景。

  而同嵇阙横眉冷目将近一月,尽心竭力地演绎剑拔弩张的苏晏林也总算可以喘口气,趁着无人注意时翻进了安澜君府,同嵇阙时隔多日手谈一局。

  苏晏林执白子先行,心不在焉地同嵇阙交代着他不在朝中时错过的消息:“彭怀远七日前在狱中自裁,留下了一封遗书请皇上放过他一家老小。”

  嵇阙落下一子,闻言道:“他还是不了解皇上,皇上当日没将他当庭杖毙已然是念在过去情分,还要再求其他的便是不能了。”

  苏晏林颔首后道:“他自裁后第二日便被抄家,他妻子受惊过度也随他去了,只剩一个彭衙内。”

  曾经在葳陵横行霸道的贵公子,如今也落魄得无枝可依了。

  “门下省如何了?”

  苏晏林道:“由商恪代理。”他皱了皱眉,又道,“渔翁得利。”

  “在所难免。”嵇阙道,“皇上手头可用之人本就不多,商家伴御驾多年,商岳在皇上心中还是有些分量。”

  苏晏林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前几日,我手下的人看到,商恪再度出入了公主府。”

  嵇阙顿了顿,答应了一声。

  苏晏林见状问道:“你早就知道?”

  嵇阙含糊地道:“大概知道。”

  苏晏林向来不爱探听旁人隐私更厌恶闲言碎语,因此只是点头道:“你有数就行。”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平日里最不爱为自己的行事多解释一言半语的人此刻却露出了一种好似挣扎的神情,停顿了好一阵才道:

  “他并非为虎作伥之人,既在云州的事情后没有立刻同商恪一刀两断,仍旧选择此时入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嵇阙又补了一句:“你先前没见着他,你若见他一面便晓得,这孩子虽心思重些,但品性再好不过了。”

  苏晏林道:“不着急,往后有的是机会见。”

  嵇阙好似被提醒到了什么一般,手指点了点茶盏,道:“届时多国贵族宗亲都会前来比武招亲,南虞不少官家子弟也会出席,两派定有所动作,试图探听北燕如今的局势。北燕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不管他们背地里期望借联姻同哪方达成盟约,势必都会派一队使团到葳陵来。”

  苏晏林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嵇阙的想法。

  嵇阙随即打趣道: “晏林兄身为麒麟卫的‘狼蹄’,可是要把爪子都擦干净严阵以待呢。”

  苏晏林冷冷地道:“北燕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擦干净,这个时候还为难不到南虞皇室来。”

  嵇阙摇了摇头,一手拿起茶盏,另一边煞有介事地伸出一根手指在苏晏林面前晃了晃:

  “虽说此次南虞是东道主,但到底琅安是北燕的公主,若是北燕不走到台前表态,两派必定诸多顾虑不敢轻举妄动,那这择婿大典还能办得下去吗?”

  苏晏林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嵇阙同他展露了一个灿烂得有些过头的笑容,苏晏林半靠在案几上,嘴角抽了抽:

  “你要我出面?”

  倘若有麒麟卫“身先士卒”为南虞有心求娶公主的家族做个示范,哪怕后续南虞无人上场,也不至于让琅安公主颜面扫地。

  嵇阙讨好地给他满上了一杯茶:“横竖你们麒麟卫保持中立嘛,就算你出来打一场,陛下也不会真的觉得是你有心娶公主,纯粹只是怕南虞这边没人上场太尴尬而已。”

  苏晏林不为所动:“不去。”

  嵇阙欸了一声,正要同他再辩两句,苏晏林抬了抬下巴:“你输了。”

  嵇阙低头一看,白子不知何时早已长驱直入黑子腹地,将他的棋吃了个干净,哪怕苏晏林再让他三个子,败局也依旧注定。

  他摇头叹了口气:“从认识你开始就一路输到现在,这结果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苏晏林将云子收回自己这边的藤编罐中,而嵇阙从他对面挪了几步过来,转换了方法苦口婆心地劝道:

  “黎指挥使此前一直费心要将自己和刘文山等人撇清关系,如今正是要向陛下挣表现的时候,你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他一高兴再给你升个官,你就有钱娶老婆了!”

  苏晏林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不要!”

  嵇阙低下头肩膀颤抖着笑了好一阵,清了清嗓子后又正经地问:“说起来,刘文山不是被贬去滁州遂城了?接替他的又是谁?”

  苏晏林冷漠地瞥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回答:“魏希。”

  嵇阙突然不笑了,他不由自主地坐正,微微蹙眉。他记得魏希。

  魏希从前还不在户部而是在都察院的时候便以为人板正才华卓著闻名,他五年前得以安然无恙,若是都察院没有魏希作为中坚,他想必不会那样容易脱险。

  魏希出身寒门,又从未得过霍柏龄的提携,并不属于他会拉进自己的阵营的人选,霍柏龄又为何会放心他接任户部?

  户部这样大的一块肥肉人人垂涎,但霍柏龄此时肯将其交给无关之人,想必除了那些算不清的坏账还藏了些其他的鸡零狗碎。

  阮风疾入都那日嵇阙虽不在场,但他事后都明明白白地同他交代了清楚。奉遥此前同魏希一道彻查货船爆炸案,想必二人已然熟稔,让奉遥去替自己传个信让魏希加把小心总没错。

  最好是将户部的这些年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和账本一一查证,免得被人抓到错漏当作把柄,沦为刘文山的替罪羊。

  苏晏林见他神色阴晴不定,又补充了一句:“是陛下亲自指派的。”

  嵇阙喃喃:“猜到了。”

  嵇晔个性多疑有余,决断不足,多年来对霍柏龄的决断几乎言听计从,这次将侦破此案的功臣魏希提拔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想必也是在安抚自己和阮风疾。

  然而,他的安抚持续一段时间后,嵇晔就会害怕自己会不会给他们的荣宠太过,霍柏龄也势必会借着这个时机再次试图扳回一局。所以他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1:选自明程羽文《清闲供花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