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苏晏林和白羽全副武装地押送着安澜君回府,又在府上南北两座大门上落锁后,二人跨上马,白羽转头朝苏晏林吹了声口哨:

  “晏林,要不要同跟哥几个去喝酒?哥请客!”

  苏晏林摇了摇头,简洁地道:“不了,有事。”

  若是其他人用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回话,白羽多半要气得上火,奈何他认识苏晏林也不是一日两日,对方如非不要不多话的特性亦是朝野皆知,否则也不会背地里得个“苏哑巴”的称号。

  见对方照例拒绝了自己的提议,白羽倒也并不怎么气馁,只是同他告了别后便策马离开了。

  苏晏林紧握着缰绳,心不在焉地坐在马背上,静静凝视着安澜君府的大门。

  嵇阙是在昨日辰时到达长天门的,一路风尘仆仆,苏晏林带着一队麒麟卫小旗在长天门内早已恭候多时。

  同嵇阙简略问好后,他便将对方“请”进了他们备的马车,并且在一位小旗自告奋勇要进车厢中看守安澜君时拒绝了他的提议,道: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我来。”

  话音刚落,他便掀开帘子,见嵇阙毫不收敛地双腿大张坐在正中央,偏头看他,眼神不屑。小旗一下子噤若寒蝉,只见苏奉察只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道:

  “把腿收回去。麒麟卫不是负责给你抬轿的。”

  安澜君啧了一声:“苏奉察倒是管得挺宽,眼下我尚未定罪,苏奉察便要用这种对待朝廷钦犯的态度对待本君吗?”

  苏晏林道:“是否是钦犯,明日见分晓,把腿收回去。”

  安澜君同苏奉察对视了片刻,方才不情不愿地将腿缩回去。苏晏林弯下腰钻进包厢,但二人却好似心照不宣地划分好了界限似的,各自占据了包厢离对方最远的位置。

  麒麟卫小旗甩了甩缰绳御马前进,余光却还偷眼瞧着那扇紧闭的轩窗,暗暗抹了把汗:

  乖乖,果然传闻非虚,平日里除了查案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的苏奉察,唯独同安澜君是水火不容,相看两厌啊!

  包厢内,气氛一时静止。

  安澜君已经把腿放了下来,掏出了随身的酒囊饮了一口,又将酒囊递到了面无表情的苏晏林面前:

  “来一口?你们不是从午时一直在城门口等到现在吗?”

  苏晏林缓慢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他接过了酒囊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既然知道,还在抚川耽搁那么久作甚。”

  嵇阙笑了笑:“也不算很久吧。”

  苏晏林不置可否,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嵇阙将胳膊随意靠在了窗侧:“以我现在的身份,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要靠他们了。”

  “若是因此,骆念选择了商恪呢?”苏晏林指出。

  嵇阙笑着摸了摸鼻子,轻声道:“我留了后手。师兄走前,留了人在抚川。”

  苏晏林同他对视片刻,随后又对着酒囊饮了一口,语气冷淡地一锤定音:“没有必要。”

  若是一开始便不打算趁此机会试探骆长寄的位置和选择,整个计划都会变得简单顺畅得多。苏晏林素来视利落为上,看不上他九曲十八弯的做派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嵇阙只是笑而不语。

  苏晏林直直地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道:“你是故意的。”

  嵇阙挑了挑眉:“什么?”

  “故意让麒麟卫发现你不在府中,让圣上在听完谈壑的弹劾后对你生疑。”

  苏晏林以毋庸置疑的语气道:“我给你传信时,并未提及让你亲自前往,但你还是亲自去了。

  “你早就知道他们是想靠激怒你后将你囚禁,借机拉阮风疾下马。”

  嵇阙一手捧着脸,笑吟吟地道:“我怎么会早知道这种事情呢,晏林兄高估我了。”

  苏晏林根本不吃他那套,语气毫无起伏:“阮风疾统领西北,若想将爆炸案栽赃给西境也该选个更板上钉钉的理由,而非这样模棱两可的爆炸案,连几个证人都杀不掉,若是麒麟卫,他们早就连骨灰都找不见了。

  “你只是趁此机会,故意在圣上面前退一步,让他们自乱阵脚。”

  嵇阙扑哧笑出了声,指着苏晏林道:“若是让他们知道,一向面瘫话少的苏哑巴今日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怕是要下巴掉地了吧。”

  苏晏林不答话,嵇阙笑了一会儿后也敛起眼眸,看着他道:“在路上由安澜君护送,再由麒麟卫保护的证人,怎么样也不至于被彭怀远撬墙角了。”

  见他依旧顾左右而言他,苏晏林脸色又沉了两分,声音不高不低地叫了他一声:“嵇衍之,你想死吗。”

  嵇阙立刻坐正,半晌后嘴角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看向苏晏林道:

  “既然你猜到了,那是想反对吗。”

  苏晏林瞥他一眼,双手抱胸:“为何反对。”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若早有此计划,便应当在求我查案前告知,而不是让我自己猜测。”

  嵇阙叹了一声:“相识多年,果真还是瞒不过苏奉察的火眼金睛。”他往后一靠,“不过,这次亲自跑一趟也并非没有收获。

  “我发现了些事情,但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佐证我的想法。”

  马车似乎已经停下,趁着小旗下马掀帘的空当,嵇阙凑近他低声道:

  “除了刘文山和彭怀远,从很早之前开始,还有一股别的力量在后头左右着事态发展。”

  苏晏林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麒麟卫小旗打起帘子,入目时只见安澜君和苏奉察正以上马车时别无二致的姿势坐在原地,一个双手抱胸目不斜视,另一个看向窗外充耳不闻,包厢内气氛冻得近乎能结出三尺雪。

  小旗打了个寒战,看了眼苏奉察,随后道:“安澜君,请吧。”

  苏晏林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发现柳条街已经开始有平民进出,也开始有人对他的大红锦袍频频回头产生兴趣,他才低喝了两声驾,头也不回地驶离了幽闭的安澜君府。

  *

  午时,抚川县衙。

  阴森的牢狱内,白日里已然不见天光,唯有牢门外看守的狱卒手中提着一盏孤零零的桐油灯。

  秋日里的凉风争先恐后地从牢房围墙上的天窗外纷拥而入,而牢狱中的犯人身上不过一件薄薄单衣,大多是从已经被处决的死刑犯身上继承得来的。

  牢狱中常年带着一股散步不尽的霉味,许多犯人哪怕侥幸从这里活着出去,后半生也忘不掉这股子象征着他们不见天日的囚禁生涯的味道。

  纪明则单腿曲膝,半倚半靠在稻草垛旁,双眼无神地仰头看着表面凹凸不平常年失修的藻井。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被关在牢狱中的第几日,他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关注时间的流逝。

  他并不后悔将钟勉一顿胖揍致使他现在都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因在他出手前便已在心中权衡了利弊。

  单靠他一人,别说替捕班的弟兄们报仇,就连查出背后究竟是何人利用他们做自己的棋子都做不到。兄弟皆死,他若不能为他们伸冤,苟活于世也没什么意思。

  原本他也该是被乱刀砍死在抚川西郊的亡魂中的其中一个。

  他正昏昏沉沉着不知今夕何夕,忽闻牢狱一侧的大门被人打开了。他将头转开,闭上了眼睛。

  在这种时候能来找他的,不是快班的混账就是趁此机会想来落进下石的从前仇敌,与其听他们满嘴放屁,还不如一死了之。

  轻若柳叶入湖的脚步,像一只机敏的猫儿,三两步便踱至牢房外。铁栏杆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衣物摩挲声,下一刻对方似乎坐在了牢房前冰冷的地面上,目光如有实质地投向自己。

  纪明则无需睁眼便知,此人轻功必然不差,但除此以外他并没有刺探对方身份的想法,因此只是闭眼佯睡。

  铁门外,青年声音淡漠陌生:“初次见面,纪大侠。我的时间不多,因此便直接说正题了。

  “我要帮你越狱。”

  他说这话的口吻就好像同“我今天不想吃晚饭”一样毫无波澜。

  纪明则吐出三个字: “请回吧。”

  对方像没听见似的,道:“我之所以要帮你越狱,并非我格外看重阁下的人品,也并非是为了为素昧平生的人拔刀相助。我救你出狱,只是因为在我这里,你活着出来比死在牢狱里有用得多。”

  纪明则懒懒地抬起眼来。他方才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又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刚睁眼时还略有些模糊看不清人脸,只能看清栅栏外的青年年纪很轻,比小六大概大不了几岁。

  他倒是有好长时间没听过这样直截了当的谈判了。

  但他并不打算就这样顺了对方心意,道:“阁下便请回吧。这么阴暗潮湿的牢狱,多不适合您这样谪仙一般的贵公子。”

  “我蹲天牢的时候冯韵台还只配给彭家提鞋,这种虚伪的话便不用说了。”骆长寄道,“我的时间比阁下想的还要更紧迫一些。”

  纪明则眯着眼睛看他,半晌后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像是笑声的声响。

  骆长寄坐在地上看着他从稻草垛旁晃悠悠地站起,随后忽地一声在他面前坐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隔着一道栅栏,呼吸可闻,触手可见。

  “你是怎么进来的?”纪明则薅了把乱七八糟油腻腻的头发,将他们草草束到脑后,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骆长寄道:“有人要拿你床底的箱子同我交换出行令牌,我答应了。”

  纪明则束发的手顿了顿,看向他。

  骆长寄又道:“但我又反悔了。所以就把他揍趴了然后把令牌抢过来了。”

  纪明则扑哧一声笑出来,看向骆长寄的眼神多了几分趣味,他还真没见过把两面三刀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清新脱俗的。

  骆长寄听他笑完,用最耐心的语气说着最不耐的话:“我不是来同你商量的。我也没有兴趣同你交友,我费尽心思找到你只为一件事,搞垮茕孑派,杀了冯韵台,咱们各取所需,任务完成便桥归桥路归路。你是想继续替官府卖命还是重新做回江湖客,都不关我的事。”

  他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容,口中的话却笃定地好像只要自己出来二人便能完成那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若不是纪明则如今自顾不暇,倒真有可能想同他结交一二。

  他啼笑皆非地道:“你的点子不错,也确实拿定了我的命脉。但你拿什么来担保此事一定能成?若是事情败露,我此刻悬梁自尽跟同你一起被当众绞死,也没什么区别。”

  骆长寄道:“你说的不错。你我二人一死不过是幽暗角落没了两口气,有什么可在意呢?当你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时,才是最有可能搏出一条生路的时刻。”

  “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1”他的声音回荡在这空旷的牢狱内,“自然是贫贱骄人。”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史记·魏世家》

  念宝真酷哥,如果没有嵇阙,他眼里是真的没有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