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则对小六眼熟,只因他是衙门伙房的衙厨中年纪最小的一位。

  严格来说小六甚至算不上正经的庖厨,毕竟他也只负责切菜削皮,任何一点儿需要摸到锅铲的活计都轮不到他来做,因而伙房里指派了他为整个衙门里头上下官员送饭。

  小六性格有些咋呼,却也无伤大雅,同捕班的弟兄们平日里插科打诨笑闹不停,但每当快班的钟都头路过时都会立刻噤声,怵得要命,纪明则每次见了他那副怂样都觉好笑。

  然而此刻的小六看上去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六了。

  原本每日都打理得笔挺干净的布衣看上去至少有几日未曾更换过,膝盖一处还有明显的磕碰痕迹,还未愈合的伤口隐隐地从破落的线头中渗出些凝固的血来,颜色已经发紫。脸上灰扑扑的,像是刚从煤炭场里被捞出来似的,眼中血丝遍布,细看近乎可怖。

  小六今年不过十五,脸颊上渗透出的憔悴和恐慌却已经超越了他所有的年纪,陌生得令纪明则恍惚。

  小六见纪明则认出了他,倒也不拼命逃跑了,只是一屁股坐在原地背对着他,抽抽噎噎地抱头痛哭起来。

  纪明则试探性地走近了两步蹲了下来,手伸过去想像从前那样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低声问:“西郊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小六拧着脖子不肯回头,纪明则便又转到他面前,声音忍不住大了些: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直这样哭,是有谁欺负你了?”

  其实纪明则隐隐能猜测出不会是这样简单的理由,但他自己一时也陷入了迷茫的怪圈,始终不肯同自己那不祥的预感打照面。

  他拽了一把小六的胳膊将他半提溜起来,走到茅屋门前时毫不客气地一脚把门踹开,径直走到自己方才观察了半天的草垛旁。

  意料之外的,草垛中并没有藏什么显眼的物什,只有一些脏兮兮的草木灰,掉落的头发以及腥红色的固体混合的异物。

  纪明则弯下腰将杂乱无章的草团一点点分开翻找,手指透过粗糙扎人的稻草隐约摸到了什么,伸手下去将那个小小的滚动物体逃出来,放在手掌心一看。

  竟是颗蛀出了一个小黑洞,牙根处还透着丝丝血迹的牙齿。

  纪明则记得,老元极爱吃糖,每日定要去镇上的糖果铺买上一大把奖励自己,挺大的人了牙上还生了蛀虫,偏生他又爱面子,死活不肯去医馆将牙给拔了。

  他将牙齿紧紧地攥在手里不发一言,就连他身后的小六哭了半天也不忍见他继续寻找,开口道:

  “哥,别找了……”

  纪明则充耳不闻,他瘫到地上将眼睛近乎凑到地面上,搜寻之前看不见的死角。

  那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大牙罢了,又不是只有老元一个人会有蛀牙。

  他这样想着,紧接着又摸到个分量大些的物什,触手温凉滑润。

  纪明则手指颤了颤,又不甘心地往上摸索,直到指尖感受到了熟悉的触感。

  他动作粗鲁,力道却极为小心地将那枚物事紧握在手中,胸口上下起伏了片刻,这才缓缓张开手掌。

  一朵娇柔的淡黄色广玉兰,在洁白无瑕的玉簪上盈盈生辉。

  纪明则闭了闭眼,缓缓回头看向小六:“他们是从什么时候…他们在这里呆了多久?”

  小六哑声道:“在他们完成了上面的任务准备回县衙之后,就被关在这里了。”

  纪明则死盯着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把你知道的都说来。”

  小六用胳膊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其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哥哥们是去做什么,只是例行奉太守之命,把库房里一些许久不用的药材粮食送到西郊来。

  “我看见哥哥们也在这儿的时候,我以为他们只是像从前那样潜伏进来探听消息。”

  那时他将那些放在县衙里喂猪都嫌磕碜的玩意儿都堆到茅屋门前时,正想问问有没有帕子能给擦把汗。问了一圈没人应,他倒也没多计较,县衙里给流民的这点小恩惠骗骗上头的人还行,真想让人家全心全意地感激那纯属是白日做梦。

  于是他只用胳膊擦掉额头上的汗渍,背后湿漉漉地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废了半天劲也就泄气了,正想回头同流民村的村长道个别,却看见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窗台上,躺着一块干净的手帕。

  他瞧着熟悉,又不知是在哪里看见过。他听见屋角有些响动便立刻探身过去看,却只见他元哥穿着同流民一模一样的衣服,面容有些苍白,嘴唇干裂,但精神头不算差,看见他以后还朝他微微一笑,又将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他想当然的以为是捕班收到了秘密任务不能走漏风声,毕竟此事也并非第一次,他收了元哥的帕子擦了汗,又觉得擦完放回去怪磕碜的,回去就着伙房里的冷水洗的干干净净,晒干后还有股日光的香气。

  他高兴地想着,等下次太守再突发奇想把自己府上不要的东西送到流民村,他便自告奋勇说要去,这样就能再跟元哥他们见一次面了。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本想偷偷摸摸去找元哥还帕子,可是远远地看见了九哥和元哥似乎急赤白脸地吵架,还推推搡搡的。

  “他们关系那么好,元哥脾气好得更是天上有地下无,他们怎么会吵架呢?然后我看着九哥直接把上半身的衣服脱了说自己要走,然后村子里其他人见了又赶紧把他拦住,闹了半天最后九哥不动弹了,我也不敢趁这个时候搅混水,便把东西放下先走了。”

  没过两日,他听伙房一起择菜的小伙伴说,西郊最近好像有什么动静,他原以为说的便是捕班的哥哥们潜伏进去的事儿,还颇得意地炫耀说自己知道内情。

  谁想到平日里不怎么言语的胡衙厨却冷下脸将他大骂一通,还让他日后不许再在伙房搬弄是非。

  “我心里觉着奇怪,那日便趁着去采买食堂的空当偷偷去西郊瞧一眼。”

  小六哽咽地近乎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都忘不掉啊纪大哥,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哪一个地方比流民村更像人间炼狱了。整个田地都像是被血浸透了,一堆快班的人守在门口,还有我都不认识的官兵,我没办法,我害怕的要命,我只敢从后门的狗洞偷偷往里瞧。

  “一个都没了呀,哥。”

  纪明则赤红着眼,控制不住自己以恐怖的力道握住小六虚弱的臂膀摇晃,厉声道:

  “你说什么都没了?好好说别他妈瞎掰故事!”

  “我哪敢胡掰啊哥!”小六痛哭流涕,“哥,我那日虽不敢再看,脚都不敢动弹一下生怕被发现,但我敢发誓,发毒誓,流民村上上下下一个活口都没了,把耳朵和嘴全堵上都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儿。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声音被快班的那个大老粗给发现了,我跟他对上眼神了啊哥,他知道我是谁啊,所以我就跑了,没命地跑,东躲西藏,但凡被他们发现了,我脑袋肯定没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纪明则都没有开口。

  等他再出声时,声音近乎混沌得听不清:“……你说的都是真的。”

  小六拼了命点头:“真的哥,我但凡撒一句谎,就让我脚底流脓嘴上生疮!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我怎么敢拿这种事儿跟你撒谎??”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几步凑上去抓住纪明则的胳膊哀求道:

  “哥,庖屋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您今日就当没见着我,算我求您了,成吗?”

  纪明则恍恍惚惚地,似乎模糊地回了句你放心,随后关上了茅屋的门。

  一路回县衙,纪明则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如此软烂不堪重负,好不容易浑浑噩噩地混到了县衙门口,他都没能从方才的暴击中回过神来。

  能号令官兵和快班秘密地将一整个衙门秘密处决的,只可能是冯韵台甚至比他官阶还要高的人物。可他们出的究竟是什么任务,为什么小六两周前还见过的活生生的,会走路,会笑的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不知安葬在何处的一抔黄土?

  冯韵台想要借机将流民全部铲除以此节省开销早有预兆,可为何非要将捕班的弟兄们也算进去?!

  他想要封谁的口?阿九老元他们究竟知道了些什么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纪明则越想越觉得头脑不够用,胸口痛得近乎麻木,他狠狠锤了两下,愣了愣,从胸口的布兜里掏出一只白玉簪。

  直到此刻,隐忍一路的痛楚,悔恨和怨怼才彻底爆发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打湿了衣襟,纪明则一只手薅着头发试图用头皮被反复扯起的痛苦令自己忍住哭号,但那一刻的情绪无处宣泄,他一拳又一拳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砸向地面,死死咬住后槽牙,将崩溃后的怒吼憋在了牙根之后,却自始至终将那根白玉簪藏在手里未曾损伤半毫。

  此时天色渐晚,太阳却迟迟没有西沉之意。今日的日光柔和却不刺眼,好到令人觉得格外讽刺。

  今日的日光多好啊,暖洋洋地照在背上,好像骨子里头的冷意也能被暖化了。

  可是元哥再也闻不到那块帕子上日光的香味,九哥也再也不能把他那根珍惜地恨不得放在心尖儿上的簪子送给他心尖儿上的姑娘了。

  “唷,我道是谁呢,这不是捕班的,纪都头嘛!”

  身后传来一个油腔滑调懒洋洋的声音,纪明则甚至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快班的钟都头。

  平日里为了维持两个衙门中间的和谐,他向来仁义待人,就连钟都头的奚落和嘲讽也一向全都当没听见。

  然而此次他却并没有转身热情地同钟都头问好,只是慢吞吞地从地上站起来,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无疑给了钟都头挑刺的机会。他疾步上前,啧啧两声,双手背在身后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是钟都头的一贯表情。

  “如今过了酉时,纪都头怎得还不回去呢?不会是又忙着抓小偷才回来的这么晚吧?”

  他低头时注意到了纪明则手上的血痕,还有一只漂亮的白玉簪,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道是什么呢。纪大侠功夫了得,眼光却不见得好啊,拿这种破烂玩意儿送人?啧啧,可别丢我们衙门的脸了!”

  他得意洋洋,皆因平日里纪明则对他的冷嘲热讽都是说说笑笑便过去了,但今日纪明则似乎有哪里不同了,他缓缓抬眼,一句话也没应。

  钟都头毫无收敛的自觉,只知自己如今已经狠狠压下了纪明则一头而纪明则尚且无力反驳,便凑过去拍着他的肩膀佯装爱怜道:

  “趁着如今天色晚了盗贼容易出没,你还不如再去街头巷尾试试水,看能不能再逮几个人回来,毕竟往后捕班的业绩,怕是都要压在纪大侠一人头上了呢。”

  他说得忘我:“我见此前还老爱跟在你身前的那几个,唉,啧啧,可惜了,终究是不中用的。”

  下一刻,钟都头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随着劲风袭来的一记上勾拳狠狠地搭在了他下颌,紧接着又是一脚直击他裆部,力道半分也没留情,他捂着嘴在青石板路上滚了一路,方才捂着被打掉的牙吐了一口血水出来,迷糊不清地叫骂道:“纪明则我操你妈——”

  可他甚至没有机会骂完,就又被一脚干翻在地,纪明则面无表情地踩在他脸上,听着脚下鼻骨碎裂的声音,冷冷地道:

  “我昔日看在太守的面上才多给了你几分脸面,不是容你两次三番骑到老子头上来作威作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