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换下了累赘的衣物,掀开了轻纱朦胧的帘布。

  嶙峋怪石,茵茵翠竹环绕着小小一方天池,温泉池水热气蒸腾,足以把身心俱疲的旅人送入一场莫须有的幻梦。

  隔着一片飘渺雾气,骆长寄隐隐瞧见天池的边沿处坐着个人,又瞧不真切。

  他辗转于门口的屏风后,犹豫了片刻,还是一面慢腾腾地解开长衣,一面朝温泉池边走。

  待他愈走愈近,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靠在池壁上的青年阖着眼假寐,鸦羽般的黑发随着他仰躺的动作浸透在水中,还有一些湿嗒嗒地粘在他肩上胸前。

  分明是不修边幅的作态,但那黏在胸膛上的几绺青丝就好像是在勾人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似的。他姿态慵懒,嘴唇微张,眼睫也低低垂着,眼下的淡淡乌青彰显出了几分倦态。

  这般容色,确实是他所熟知的安澜君嵇阙。

  骆长寄嘴唇不由得绷直,一瞬间竟有些懊悔自己走进温泉池的决定,就连方才解开的衣带也不自主地缠了回去。

  嵇阙看上去确实很疲惫。这也难怪,短短七日以内他连续来往黎栾和阳封两城,还接连处置几名涉事官员,他平日里没有坐马车的习惯,少说也有三四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水雾迷蒙间,嵇阙半梦半醒地轻哼了一声,在水中转了一下身子。

  骆长寄听到水声吓了一跳,还以为嵇阙当真意识到了自己的出现,心中暗道不好,觉得还是回房间睡一觉是正经,索性转过头去,一只脚不留神踢到了暗处的水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

  骆长寄忍住了抽气声,暂时停在了原地缓了一下。在他身后的水池中,嵇阙倏地睁开了眼睛。

  骆长寄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猛地往后一拽,他毫无准备向后砰地一声跌进了温泉水中,还因过于惊讶呛了口水,将头探出水面时鼻腔酸软,抹了把脸咳嗽了几声,而始作俑者倒是极为好心,扶了一下他的腰以便他将身子直起来。

  然而在骆长寄抬起脸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大片大片的胸腹肌,这片皮肤常年不见天日,因此比他手腕两侧的肤色要白皙得多,但能看出因常年习武的缘故肌肉精壮有力。

  在骆长寄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不由自主地观察着一滴自安澜君喉结处蜿蜒而下至胸口的水珠很长一段时间。

  他耳朵腾地一下像被烫熟了,慌忙转移了目光,却发现自己离嵇阙的距离有些过分近了。

  骆长寄挣扎着要往后退,却不留神踩在了池底的鹅卵石上,差点摔个底朝天,在温泉池中扑腾出一大片水花。

  骆长寄这下整个人都要冒气了,恨不得将脸藏在水里再也不要露出来。要知道,他和嵇阙重逢以来就没这么丢人过!

  对面的人似乎是怕他再度打滑,于是伸出手来,暂时用胳膊围住了他的后腰,但却并没有真正碰到他的身体,只是虚虚地架着。

  嵇阙歪着头,散漫地说:“啊,是你啊。”

  骆长寄怔了怔,觉得此刻的嵇阙既熟悉又陌生。

  五年前他是自己的先生,大约也是想给他立个君子端方的榜样,哪怕在家披着松散外袍时,每一颗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外人来了也只不过觉得他性情懒散,却跟放荡不羁沾不上边儿。

  自己回了漱锋阁后严密地调查了南虞安澜君的过去,却屡屡被告知少时的安澜君性情如野火般恣意,同他记忆中那个总是抬头望远方,平和随心地好似一朵天边孤云的嵇衍之,似乎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但无论是少时恣意的叱风营统帅嵇阙,还是如今孤云野鹤般的安澜君嵇衍之,骆长寄都没有完完整整地看过他的身体,更不好意思再盯着那片大好春光一看再看,便将视线平直地转移到了嵇阙身后的水缸上,声音竭力地保持平静:

  “你以为是谁。”

  嵇阙不以为意地道:“是谁都有可能。在我沐浴时不备趁机——”

  骆长寄听了前半截觉得不对,忙开口道:“我没想占你便宜!我…”

  “——进来行刺的多的是。”

  两句话在半空中碰撞到了一起,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骆长寄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今日便不是个适合泡温泉的日子,否则自己怎会如此时运不济,接二连三地在阴沟里翻船。要不然就是方才那滴水珠作怪,让他大晚上的脑子也忒不清醒,想到的尽是些下三路的事!

  他快速往旁边移了几步,只见嵇阙的那双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三下,说:“啊。”

  骆长寄磨着牙:“你闭嘴。”

  嵇阙并没有如他的意,而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他又貌似沉思地道:“这我确实没有考虑过。”

  骆长寄深吸了几口气,他意识到现在的形势有些不对,按理说他们几日前才隔着一扇纱门彼此憋着气进行了一场不算友好的谈话,如今的话题怎么都不该往这个方向发展。

  出乎意料地,嵇阙并没有在方才的话题纠缠太久,而是语气平缓地道:“我让人把那孩子敛了。”

  骆长寄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对自己临走前对他的请求作出回应。嵇阙在邪风寨看见他时脸色已经是十分难看,他原以为自己再说什么话他多半也听不进去的。

  却没想到他听进去了,还记住了。

  他低下头去,拨弄了两下水花,答应了一句:“多谢。”

  但今夜的嵇阙似乎同他平日里也略有不同。平时的嵇阙说到这里大约就会停下来,但今日的嵇阙却开口问了下一句:“为何想安葬他。”

  为什么呢?

  说实在的,这个问题骆长寄没有想过,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请求嵇阙将那孩子的尸体带出去的时候,只是觉得,那孩子不属于那个肮脏的匪寨,既然他生前不得脱身,死后好歹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长眠。

  但嵇阙依旧看着他,好像真情实感地在对他的回复感到好奇。

  骆长寄轻声道:“那是个很懦弱的孩子,这辈子就勇敢了那么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让他知道,他的挺身而出并非毫无价值。”

  他不是圣人,甚至算不上乐于助人。骆长寄替少年手刃了仇人,又将他带下山去,是因他承了对方的恩情。他的报答不是给活人看的。

  嵇阙沉默地看着他,嗓音平缓地道:“你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了吗。”

  骆长寄眼前立时闪现出了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杂乱的小孩儿跌跌撞撞地走在阆京的北街上的模样。

  他很快将那场景抛掷脑后,冷淡地道:“与那无关。”

  嵇阙嗯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又十分不像安澜君地问了第二个问题:“在黎栾县时,你是怎么注意到赵易的?”

  骆长寄有些讶异他的思路转变得如此迅速,但他真实的想法有些难以启齿,因此他将下半张脸沉入水底,假装没听见对方的话。

  可是嵇阙并没有这么简单地放过他,反而伸出手来,像五年前那样毫无自觉地拉了一下他的耳垂。

  骆长寄浑身打了个激灵,而嵇阙像是无事发生似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句:“你是怎么注意到赵易的。”

  瞧这架势,是铁了心等到一个答案不可了。

  骆长寄万般无奈下,只得说道:“我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他。”

  嵇阙歪着头,疑惑地嗯了一声。

  “只不过他一身青色的破烂衣衫,让我想到家里还有个穿坏衣服还长不老的老头而已。”

  骆长寄鲜少提及“家”这个词汇,因这个词于骆长寄而言十分厚重,他也不喜欢将它挂在嘴边,显得怪肉麻的。

  但横竖他说的人也不在场,否则要是让那老头听到了,够他在漱锋阁横着走得瑟半俩月的。

  嵇阙没有再开口。

  骆长寄到此刻才觉出他今日的不对劲来,转头看去,才发现嵇阙身后的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摆放着一个小酒壶。

  再联系上嵇阙眼中那些许微醺后的迷茫,他得出了结论。安澜君大抵是醉了。

  骆长寄从前没怎么见过嵇阙喝醉,料想他要是真醉了,应该也只是像现在一样反应迟缓些,应当做不出发酒疯的事情。

  他这么一想,心口松了松,但眼见着嵇阙哪怕酒醉也依旧平和的神色,心头又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挫败来。

  他心里清楚,嵇衍之这个人看起来同大部分人的俗世烦忧搭不上边,也鲜少会对什么事情表现出在意,但心里明暗交接的分寸拿捏得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以及一开始带有若有似无的暧昧的话语,在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骆长寄突然油然而生起了一股冲动来。他好奇嵇阙在不够清醒的状态下还会做什么说什么,反正明天他酒醒了大概也不会记得。

  可是他真的不会记得吗?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骆长寄都从没了解过真正的嵇衍之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何必用这片刻平静温馨的时光冒险。

  骆长寄思及至此,便直起身子,踩在池底的石子上想要走向岸边。

  今日的闹剧便到这里为止吧。

  此时嵇阙却将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他。半晌后,他朝骆长寄伸出了一只手。

  骆长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只见嵇阙的手指随着他漫不经心的视线在骆长寄脸颊侧和耳边巡回了一遍。

  嵇阙好像碰到了他的皮肤,又好像只是他过于紧张导致的幻觉。

  嵇阙看着他,轻声细语道:“你怎么来了。”

  骆长寄皱了皱眉,他莫非现在才认出自己吗?

  他裹在身上的一层纱袍早就被温泉水打得浑身湿透,黏在他身上刺得他一阵难受。

  他冷冷道:“我来泡温泉的,但现在已经泡够了,安澜君自便吧。”

  嵇阙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看着他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骆长寄眉头皱得更紧,有些听不明白他为何要将同样的话重复两遍。

  “我知道你心中有恨,才会来这里找我。”

  嵇阙说得很慢,但嗓音低沉而清晰:“你没有错。别怪自己。

  “是先生对不住你。”

  骆长寄站在温暖的泉水中生生打了个冷颤。

  他低着头神色不明,良久后笑了一声:“你不打算演了?不是很擅长装不熟吗?”

  他又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一句对不起,良心就过得去了?还是觉得这样我就会乖乖回北燕,再也不插手你们南虞的事?”

  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嵇衍之,你做梦。”

  语罢,他猛地转身几步上岸,甚至没有换下湿淋淋的袍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嵇阙还躺在原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残月斜插入云间,匿了身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管了,不正经就不正经吧,我要把玩梗进行到底!

  这章真的挺重要的,也算是重逢后第一次没有戴面具的坦诚相见吧。呃,也没有那么坦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