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长寄打开杂物间的小门,低声对奉遥交代道:“若是当真被人发现,不用管我,自己找个地方先躲起来,明白吗?”

  奉遥用力点了点头。

  毫无意外地,名为“哨子”的密道口也有两名看上去昏昏欲睡的土匪把守。骆长寄不想发出太大动静,因此只是用脚尖轻盈挑起一块小小石子抛上半空,轻轻一弹。

  两声响直击两个守卫颈后一处,二人两眼一翻,下一刻四肢无力便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骆长寄回头让奉遥跟上,正好对上了他好像看世外高人一般的目光,骆长寄耳朵微红,轻咳一声道:“不要轻易学这个,力道不合适可能会死人。”

  他当然知道奉遥不会真的有样学样,只是将话题岔开而已,好在奉遥十分配合地答应了一声,二人小心翼翼地跨过了瘫在地上的土匪,走进了洞口。

  这条密道比关押他们的那条长得多,光线也暗,为了不迷失方向,骆长寄放慢了脚步。

  天光从密道口的另一侧倾泻而下,隐隐绰绰地闪烁在不远处。

  奉遥轻声问:“那是什么?”

  骆长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伸出胳膊将奉遥拦在身侧:“先别动,我去看看。”

  眼下虽已过仲秋,但暑气仍重,过了酉时天色仍旧大亮,太阳也还没有西落的征兆,几束明亮的日光打在了密道尽头搁置着的数十个木箱上。

  骆长寄蹲下身,认真观察了一圈。木箱看上去并无甚特别,松木质地,没有任何霉味,想必是密道内十分干燥的缘故。木箱并没有按照特定的规则摆放,只是大剌剌地好似方才被骆长寄敲晕的土匪一般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

  就算有土匪进来,大约也不会怀疑这些箱子里放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藏,只当这是个位置偏僻的杂物室罢了。

  奉遥在距离骆长寄几步远的地方喊道:“长寄兄,上面的锁能打开吗?”

  骆长寄摆弄了一下箱子上的鸟形锁。他少时因生活所迫浅浅学了些溜门撬锁的本事,要开这种锁型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但他常年带在身上的一些能开锁的小玩意儿早就在此之前被土匪摸走了,此地又只有些枯枝碎叶,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将锁内外翻看了一下,手指意外摸到了些许凸起。骆长寄不由得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奉遥见他已经摸上了锁扣,料想着单单木箱大约没有什么特别的机关,于是走到另一个箱子边上,将锁拿起来看了看,眼睛不由得亮了。

  “这确实是韦襄南放在邪风寨里的东西没错!一般的平民怎么有机会接触得到这样的杰作。”

  那鸟形锁做得精巧,一只鸟身被分割成八个大小各异的小块,两侧用铜片固定,通体为纯银所造,可转动出不同的偏旁部首,应当是要通过八个不同的字拼凑出一句暗语。

  骆长寄不禁皱起了眉头。如果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呆在密道里,自然可以好好研究一下箱子的暗语,然而如果真的等到了太阳下山,他们便无法再趁天光的便宜。

  在密道中用火把照亮,无疑是向土匪们昭示自己的存在。

  奉遥却并没有太过气馁。自从他被关进土匪窝里后,他虽不会将这些想法宣之于口,但对于自己处处都需要被骆长寄这样一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少年照顾感到格外的羞惭,每晚入夜时都会暗暗心中自责。他当年以文采登科时也不过同骆长寄差不多的年岁,若论对诗词歌赋的掌握,他自认并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用手指摩挲着锁身,希望能在其他位置找到一些线索。从鸟身展开的双翼,尖锐的鸟喙,到那双突出的圆形眼睛……

  奉遥啧了一声,他鲜少发出这样不够文雅的声音,但下一刻他却更加不顾形象地趴到了地上,眯着眼,将锁凑得离自己极近,果真看见了上面几乎用微雕刻了两个极小地字,“孤鸿”。

  他又将锁重新仔细地摩挲了一遍,最终确认孤鸿二字便是这个暗语锁的唯一提示了。

  骆长寄见奉遥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托着腮,嘴里无声地念叨着,想必在回忆他所知的所有同孤鸿有关的诗词。骆长寄提醒道:“兴许和韦襄南这个人有关,如果是他,会选择怎样的诗词让他觉得格外中心意?”

  奉遥揉了揉眉心:“韦襄南是葳陵生人,元辉五年进士,他入仕那年我还不在朝中,只知道他一开始似乎在吏部做给事中,后来又升任到了门下省,似乎做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职位,但后来似乎是因反对中书令所推出的一项变法,被排挤去了一个很不得入目的小城领了个虚职,似乎很是不得志了一段时间……”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迟疑了一段时间,猛地抬头:“莫非是——”

  骆长寄双手抱胸地倚在石壁上道:“又有谁能想到,韦襄南那张厚皮老脸是当真想自比苏文忠呢。”

  暮色将尽时分,洞外乃是枯木寒鸦,夕阳沉落之景,奉遥终于将他所选定的答案一个一个地旋转到相应的位置,鸟形锁应声而开,骆长寄几步过去将木箱翻开,借着夕阳的余晖,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金碧辉煌的灿烂景象。

  一瞬间,二人还以为自己打开的不是藏在一个籍籍无闻的土匪窝里一个陈旧的木箱,而是前朝皇室藏在自己陵墓中的宝藏。

  “纯金扳指,和田玉镯,还有前朝字画,蓝田玉酒樽……”奉遥目瞪口呆地扒拉了两下箱子里不计其数的金器玉石,一时间竟气笑出声。

  “好他个韦襄南啊!生怕自己贪墨的银子被人发现,就把他们统统置换成了这些市面上不能流通的东西,还有足足十箱!他可真不怕撑死!”

  骆长寄低估了奉遥的为官的清廉正直,眼看方才还面目温和的年轻官员气得眼歪嘴斜,声音都比方才刻意压低的音量大了好几倍,骆长寄皱眉警告道:“崇远,小声些。”

  奉遥狠狠咬牙,低下头去,骆长寄又道:“别忘了,这里面有不少也有桂三通的份,胡伸也逃不了干系,你先冷静些,等回了葳陵后——”

  “此前胡伸还为了保桂三通还派了自己府上的三公子来贿赂大理寺卿,让我们的审查不能够继续,我原本还烦恼得要命,若是没有安澜君的提醒,怕是当真要同他们硬碰硬。”奉遥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

  “但现在便不同了。”

  骆长寄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瞳孔缩了缩,目光微敛,道:“你说什么?”

  嵇阙对于桂三通所为,为何会如此了如指掌?他不是不涉朝政许久吗?

  “安澜君未曾同长寄兄说起过吗?”奉遥有些莫名,但转念一想骆长寄毕竟江湖中人,又是安澜君旧友,想必也有数年未见,于是道:

  “如今想来,大约是安澜君认为,那时还并非是一击即中的时刻。安澜君这个人如何,长寄兄想必比我更加了解,我倒是很欣赏安澜君的性格,毕竟安澜君在葳陵城中位置尴尬,他相较从前更加谦谨也是理所应——”

  “此地不宜久留。”骆长寄打断了奉遥对于安澜君的侃侃而谈,“先将此处记下,赶紧出去要紧。”

  他倒是不在意在匪帮里再呆两天,但按照奉遥的体力和他们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常来看,奉遥多半是撑不下去的。

  横竖此时葳陵大约已经知道奉遥被困邪风寨的事情,那他本人是否当真在此便也没有那么重要,最好还是抓紧时间将奉遥送下山去为好。

  奉遥愣了愣便协助他一同将那打开的木箱归了位,想起来什么似地半开玩笑地道:

  “说起来,长寄兄虽自称不通诗词,却当真极为敏锐,韦襄南这个老东西,竟当真用了苏文忠的词。”

  他吟道:“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倒确实是千古名句,但他又怎敢堪配呢。”

  奉遥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骆长寄。只见骆长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自己,神色冰冷,唇线僵直。

  他有些奇怪,正欲问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骆长寄忽地出手,半分没有留情地将他狠狠地推向了旁边的石壁!

  奉遥躲闪不及,整个身体直直地撞倒在石壁上,右胳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捂住胳膊迷茫地望向骆长寄,却见骆长寄面沉如水,双臂持防御姿态,而自己原本所站的位置上伫立的赫然是一把长约五尺的雪亮刀刃,正被一个身形粗壮的男人握在手心!

  那个男人回头看向他,朝他咧嘴露出了一个阴戚戚的笑,奉遥借着越来越昏暗的光线看清了他额头上那半月形状的刀疤。

  是邪风寨首领章义!

  “两位客人怎么不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非要出来乱走乱逛呢。”章义叹息着道,“既然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也就不得不把你们给料理了。

  “莫要怨怼于我,要怪,就怪你们自个儿运气太差吧!”

  奉遥原本胳膊便受了伤,闻言更是满身鸡皮疙瘩乍起,站在章义对面的骆长寄却丝毫不给面子,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冷笑:

  “类似的话我听了许多年,但是自从我十五岁起,敢在我面前说这句话的人,现如今都已经在跟阎王爷下棋了。”

  章义脸色大变,齿间随即摩梭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摩擦声。他那柄五尺长刀虎虎生威地朝骆长寄面上挥来!

  骆长寄嗤笑一声,借着一旁的岩壁后空翻了一个来回,稳稳地踩中了坚硬的刀身!

  下一刻,他一拳挥向了章义的脑袋,正好砸在了他双目中央。章义哀嚎一声,挥舞起强壮的四肢便要抓住骆长寄的腿,却被骆长寄灵巧闪开,一个扫堂腿正好踢向他下身,章义大刀差点从手中脱落,疼得他并起腿打了个激灵。

  骆长寄拽起奉遥那只没受伤的胳膊一路冲向密道口。

  果然,章义并非是唯一一个来围追堵截他们的人,已经有一堆土匪在门口待命,他们虽说武功稀松,但胜在人数奇多,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哪怕是武功高强之人也可能会阴沟里翻船,然而这些人中势必不包括骆长寄。

  他抬脚将迎面而来的第一个土匪踢了个眼冒金星,随后劈手夺下了他手中的砍刀扔给了身后的奉遥,厉声道:

  “我先前允诺了要护送你上山,便会将你安然无恙地带下去。靠在我身后,我自会带着你杀出去!”

  奉遥惊魂未定地点点头,还没等他接话,骆长寄便劈手从一名土匪中夺下一把长刀,凌空劈开了两道星芒,以游龙之势挽出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将面前的土匪砍倒后便无情地一脚踹开,毫不犹豫地朝着前院的方向奔去!

  奉遥背对着骆长寄,一面逃跑一面似是而非地朝追来的土匪砍上几刀,竟意外地成功了不少次。

  许是因为这些土匪原本也没几个会武的,都是临时抱佛脚,大多刚学会拿刀便已经开始学着杀人,跟奉遥几乎在同一水平线上,而对于习武多年的骆长寄而言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奉遥时不时回头,他看不清骆长寄手中那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刀是怎么挽出一个又一个利落的招式,又是怎么将迎面而来的土匪踹出十里开外的。

  他握紧了手中刃,恍惚间,眼前的青年仿佛也披上了软甲,跟他多年前在皇宫下朝后的大殿外看到的那个少年神采飞扬又意气风发的背影不谋而合。

  兴许他的自怨自艾和不由自主的羡慕都是无用。这世上总有惊世之才,但不世出的天才在历朝都屈指可数,而他奉崇远不是其中之一罢了。

  “还想跑?!”

  奉遥恍惚间面前闪过一道亮光,他偏头险险避开,却没想到正中对方心意,他被提溜着后颈拎起来咚地一声撞在墙上,前襟的衣领紧紧束缚着他的咽喉。

  眼冒金星时他勉强看清,将自己架在半空的,可不就是入寨时将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彪形大汉?!

  见奉遥眼中惊魂未定,他咧开嘴朝奉遥笑得见牙不见眼,手中的大斧毫不留情地朝他砍来!

  骆长寄正对付完自己面前的一批土匪,转头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大吼一声:“躲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奉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可那声沉闷的斧头声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试探性地睁开一条缝,却见那彪形大汉身后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他四肢扣住了大汉的膝盖骨,神色狰狞地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拉!

  那瘦白的小脸,纤弱的身形,可不就是昨日还来给他们送饭的少年?

  奉遥借着大汉分心,挣扎着一脚踹上了他的小腹,随后背靠墙壁滑落下来,那大汉低下头看着困住自己的少年,神色不明地笑了一声。

  骆长寄将奉遥从地上拽起来往身后一扔,电光石火间,对面的大汉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斧头,毫不留情地往下砸去!

  殷红的血喷薄而出,大汉有些厌倦地将那个软塌下去的少年的身体一脚踹出几丈远,随即大笑出声:“我以为是谁,原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娘炮啊。”

  他踩住了阿山鲜血淋漓的头颅,“当日分明是你自个儿没了老子娘,给大当家磕了一夜的头才能入我邪风寨,竟犹嫌不足,跑去同大当家下令关押的人搞到一起去?”

  他似乎嫌混杂着脑浆的血太过黏稠弄脏了他的靴子,还伸腿踩在阿山的身上揩了揩,恶毒地道:“长着一副弱鸡的样子,嫌邪风寨入不了你的眼,还想攀上葳陵大官儿的高枝,每次巴巴儿去送饭,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撅起屁/股给人艹吗!——”

  时间仿佛定格了一瞬。

  大汉脸上的笑容压根还没褪去,就连脚都还踩在阿山的尸身上也没来得及挪开。

  下一刻,他的头颅却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步,正好砸在了迎面而来的土匪的脚边。

  骆长寄脸颊上溅上了几滴红痕。他淡漠地站在原地,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地从他手中刃上坠落。他将刀插在了大汉无头的身体上,又从地上随便选了把称手的新刀。

  顷刻间长廊尖叫声四下并起,他最后瞥了躺在地上的阿山一眼,便不再留恋地回头冲了出去。

  他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冲,身上自然留下了不少深深浅浅的刀伤红痕,但他都全然不顾,只管杀红了眼似地带着奉遥冲出邪风寨。

  这是他第一个机会,他必须让那个人看到,哪怕是成百上千的土匪拦在他面前,他也可以以一敌百,因为他是漱锋阁阁主,也是他唯一的徒弟,所有他教过的,没有教过的,自己领悟的,他都甩开了胳膊全部掏了出来,好像浑身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体力,好像他此前并非彻夜未睡地谋划,思考,在每一个有月亮的夜里坐在山上看月上柳梢头。

  他精神全部放在了应付四周奔涌而来的敌人,根本无暇顾及那些他清醒时能够随意捕捉到的马蹄声。

  许是杀的两眼通红,迎面而来的人骆长寄看也不看,直接一刀劈下,却难得没有方才那种得心应手的感觉。

  他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刀正正砍在了另一把剑刃上,擦出了刺目的火花。

  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接回手又是一刀,竟再一次被对方轻松地接下。骆长寄皱起了眉,正要继续使力,却见对方将剑扔到了一边,下一刻他便落进了一个宽大而温热的怀抱。

  他正正好好撞在了对方的锁骨上,一丝熟悉而充满男性炙热而沉厚的暖香漫过鼻尖。

  骆长寄手中的刀啪地一声砸在了脚下,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

  作者有话要说:

  阿山走好呀。

  其实我有思考过,为什么他愿意挡那一刀,他难道不清楚自己面临的结局吗?但我想,他应该是懂的。

  他此生的梦想便是摆脱他人的闲言碎语,做一个勇敢的英雄。而他现在做到了。他是一个遗憾,但我觉得,当他鲜血淋漓地躺倒在地时,他并不后悔。

  他是个很好,很简单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