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了有半旬,骆长寄不得不承认,这位北燕的琅安公主并不是只有聪明这么简单。

  夏日里人都怯热,他便将自己的小院稍作修整变为了一间敞室,门前一圈竹帘,窗前设有可以躺卧的湘竹榻。

  没过两天,臻宁的小侍女絮絮便哼哧哼哧地给他搬来了两盆清泉白石的盆景。

  由于这礼送的着实很合乎骆长寄心意,他便又请莫寻在外帮他寻了两匹轻盈纱缎回礼给了公主。

  第二日絮絮又送来两盒天然玉石打磨的云子,摸上去触手生温,他又只得请莫寻去南街选了些首饰回给公主。

  第三日,臻宁本人穿过一片竹林和梧桐木,站在庭院中间,抱着一管紫竹箫,歪着头朝他笑。

  骆长寄实在受不了这堪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送礼,当即将她请入了敞室,两人下了一个晌午的棋。

  然而,这却是骆长寄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晌午,原因也十分简单,臻宁送礼总是能送到别人心坎上,同她是个实打实的臭棋篓子并不冲突。

  奈何这位公主像是生下来就没脾气似地,不论骆长寄怎么冷脸她都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骆长寄就算真的有气也冲她发不出来,因此只得半途撂了挑子。

  臻宁在下棋时表现得好像完全看不懂骆长寄的眼色,将云子一撂下又仿佛心明眼亮起来。当莫寻和方竹二人静候在庭院中时,她分明只是吃茶时无意间瞟到,在一局棋杀完后却能笑眯眯地对骆长寄道:“今日叨扰先生了,改日再来陪先生消磨时间。”随后便起身离开。

  骆长寄半倚在身后的矮几上,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心中竟由衷庆幸她没说下次再来陪自己杀棋。既不能自己赢得太快,又不能让公主输的太惨,个中艰难,非一言以蔽之。

  莫寻和方竹目送臻宁走出庭院后,快速走出竹林的阴影处,行至敞室檐廊下朝骆长寄行礼:“见过阁主。”

  骆长寄随意挥了挥手让他们起来,将桌上的玉石棋子通通收回了藤编小罐里。

  “此前令你们提前一月在葳陵打探情报,收获如何?”

  方竹上前将他整理好的名单册放在了骆长寄面前的长桌上,说道:“收获颇丰。此前在北燕时所阅的大量情报经验证基本为真,至于您特意嘱咐的那些人的情报我也整理在这本册子里了,想必要比之前那份报告多出更多细节,您瞅瞅?”

  骆长寄将名册拈起来随意翻开两页,然后又看向莫寻。莫寻会意,道:“红栀楼的头牌兰珠已被我送往别处,至少半年内我都会以兰珠的面貌示人。”

  “宫里的人安排的如何了?”骆长寄问道。

  “宫里戒备森严,层层筛选,准备假身份不太容易,目前还没安插人手进去。”

  “速度尽量快些。”骆长寄低下头浏览名册,“南虞国君给琅安准备的宫宴是最好的机会,届时我会同她一起出席。最好在那之前就安排好,有备无患。”

  方竹点头,随后又问道:“您此前提过,若是我们在朝堂上没有人暗中相助,恐计划便无从施展,需要我们整理出相应的名单吗?”

  骆长寄道:“不必。会有人主动上门的。”

  他余光瞧见五叔正从正院的方向沿着小径的石子路匆匆赶来,放下名册,等五叔喘匀了气后,骆长寄问道:“何事?”

  五叔道:“有客上门,指名道姓要见您,是位颇年轻的公子。”

  莫寻和方竹面面相觑,骆长寄倒是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稍稍理了下衣袖褶皱,令他二人先从后门出去,平静道:“把人请进来吧。”

  商恪走过檐廊时,骆长寄已经煎好了一味新茶,随手拿起臻宁送的几本游记翻了翻。作者曾游历于中原的名山大川,最终选择定居于北燕吴邶城。

  骆长寄倒能理解作者心中所想。南虞与北燕一衣带水,百年前同为一国,但就连如今在世的老人们心中,南北分裂也早已如大雁南飞燕子归巢般成了世间常态。

  但素来热爱怀古的文人墨客们却始终忘不掉多年前南虞北燕在小城吴邶的那场绝代战役。北燕的定远侯顾泓以及南虞的旷华君嵇衡各为其主,战役长达七七四十九日,才最终以旷华君的胜利告终。

  结局虽是南虞大胜,但嵇衡和顾泓在战场上难分伯仲的较量至今仍天下皆知,史称“南嵇北顾”。

  数几十年间,饶是嵇顾二人在那场战事后再未曾听闻有过碰面,却从未湮灭在漫长岁月里无人问津。更有甚者因仰慕于两位将军的风姿,特意每隔两年都在古战场约二十里的扶鸣山上设比武擂台,邀各国出类拔萃的高手一同较量,不知是谁起的头,但如今武林中人皆将这四年一次的盛会称为“扶鸣试剑”。

  吴邶是怀古之人所热爱的古城,至今仍褪不去那股因漫长历史浸洇而生的风华。

  商恪见骆长寄迟迟盯着书页没有抬头,便出声唤了他一声:“骆先生?”

  骆长寄抬起头来。商恪似乎并未介意他方才的愣神,笑道:“两个月前才通过信,想必我便不必再自报家门了吧?”

  商恪似乎天生便有一股自来熟的劲头,待骆长寄颔首后,他便大大咧咧地在骆长寄对面的长榻上盘腿坐下,眼睛瞥到了骆长寄桌上的游记,道:“先生初到南虞,想必还没来得及四处游历?”

  还没等骆长寄回答,商恪便自说自话地继续了:“先生若是感兴趣,等此事了结了,我便带先生去看看我们南虞的大好河山,如何?”

  骆长寄没说话,只将一杯茶推到了商恪面前。商恪道了声谢,将一早备好的小礼推到了骆长寄手边。骆长寄垂头,随意拈起那枚古玉扳指,迎着商恪灼灼的目光,戴在了拇指上。

  商恪这才满意,颇为直接地上下打量了骆长寄一番:“我此前确实未曾想到,漱锋阁的阁主,竟然是这样潇洒的年轻人。”

  商恪预想过很多次,这位漱锋阁阁主应当是个什么模样。自认为最靠谱的猜测是一位人过而立但已然须发皆白的江湖高人,反正绝不是面前面容清俊,焚香煮茶的瘦弱青年的模样。

  骆长寄道:“寒暄之词便不必了。漱锋阁很少接官家的活计,一来不想惹祸上身,二来也没有必要。”

  商恪挑眉道:“既然如此,阁主又是何故应允了在下呢?”

  骆长寄低头淡笑,手指抚弄了两下茶杯:“商公子不记得自己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吗?”

  “因为我家老太爷少年时游历江湖曾救下过漱锋阁的‘青阳剑’何所依?”商恪推测道。他虽对江湖上的恩义情仇不甚了解,但也听说过武林中常有的恩仇必报的教条。

  “诚然商老太爷在多年前曾于漱锋阁的何前辈有恩,然此去经年,何前辈谢世多年,就连如今坐镇漱锋阁的众长老也同他素不相识。又何来替他报恩一说。”

  骆长寄手指轻点桌面,重回正题,“商公子在信中提到一句话,很是有几分意思。”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复述:“商家愿不惜一切代价,权位银两双手奉上,但求漱锋阁相助,誓杀安澜君嵇阙。

  “此言当真?”

  商恪眼神倏地一下亮了。他生得一张葳陵公子哥中寡淡无奇的脸,五官身板皆是平平,然而此时目光中闪耀的兴奋的光芒几乎使他看起来称得上英俊,他迫不及待地道:

  “当然!”

  骆长寄站起身,从一旁的书阁里翻出一张标注的满满当当的南虞地图,摊开放在矮桌上,用搁置在一旁的茶筷随意地指了指一处:“这里是邠州西境。”

  又调转了一边指向另一处:“这里是王都葳陵。”

  “自五年前西境军兵败狼行关,安澜君嵇阙交还叱风令入葳陵,一直是阮家引领着叱风营镇守边境,这些年边境处摩擦不断,但叱风营从无败绩。而从前的叱风营统帅安澜君却始终呆在葳陵,五年来没有离开过半步。我虽不过江湖草莽,但到了这一地步也能看出,安澜君是邠州所做出的让步,也是国君同西境军打擂台时手中最大的筹码。”

  商恪嗤笑一声,眼神戏谑地看着骆长寄道:“没想到骆先生来之前的功课倒是做的不错。”

  他顿了顿,又道:“不错,安澜君是陛下的筹码,而非依仗。陛下继位时年纪尚轻,政事决断上都需要人从旁协助。这么些年也一直依仗着中书令霍柏龄替他拿主意。霍柏龄这个老不死,这些年来推举了不少自己的学生亲信上位,其中也包括我爹。”

  骆长寄点了点头。文渊阁大学士商岳,虽说在民间的名望比不上德高望重的大学士贺道渊,但也算位高权重。

  商恪又道:“倘若嵇阙一死,西境和葳陵双方的制衡便被打破,届时事态混乱,霍柏龄曾经做过的鸟事也早晚要被人知道,到时候就连陛下也护他不住。那时便是我父接任中书令掌权的最好时机。”

  骆长寄敏锐察觉到他提到霍柏龄从前做过的事时模糊地一带而过,然而他并没有在此刻去深究,而是说道:“而我既不是南虞人,又不在朝堂上,既不会将朝堂乱局通给北燕知道,又能够助你达成目的,一举两得,是吗?”

  商恪笑道:“骆先生很敏锐,也很直接。”

  “既然要共谋大事,自然不能欲盖弥彰。”骆长寄轻松地说,“骆某才疏学浅,未必能协助商公子走太远,但我们目标一致,可以合作。”

  “哦?”商恪眉梢一挑,“那嵇衍之倒是比我想象中还要本事些,竟能惹得古井无波的骆先生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骆长寄平和地笑:“我是什么样的人,商公子往后便知。

  “我们来日方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