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丝没有选择与危潭正面交锋。

  趁着两军胶着, 昂春开口,他偷偷溜开了,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尽管他自己也倦恨自己最擅长这样一件事情。

  遂天门之外, 负月静静伫立云上, 低眼思索之际,注意到了他,抬眼。

  垂丝有所准备,离他遥遥的,笃定了负月不会被调虎离山,不会追近。一直腾云飞掠到十分安全的距离,方才停驻,回头出声道:“在思索什么?你的心魔?”

  那花神风度上佳, 含笑回问:“嗯?你了解我的心魔?”

  这一刻有些事不言而喻, 亦不必再掩饰, 譬如垂丝显然不舍得彻底离去,在等候着仙魔交战,是否魔剑成功挣脱负月束缚, 落入己手;譬如负月明知此点,知道接下来可能有恶战, 更知道他不会马上逃远,是以根本不蓄势追他。

  却也不料垂丝忽而道:“我自然算得上有些了解你,你不知晓, 你我是老相识了。当年人间,你还是莲花, 还未化形, 魔剑还未从天而降时, 原本在与天兵抢夺魔剑的那一个,就是我。你与魔剑纠缠了这么久,我也与魔剑纠缠了这么久。”

  这下负月倒是真有些意外。

  垂丝继续道:“我了解你骄傲自负,自负到甚至以为可能抵抗得了这样的战火,你很少考虑一旦你失手,魔剑重又出世,天下不宁,将如何。因为你总是想,你做得到;还想,要是你不怎样怎样做,你岂不是生得毫无意义、泯然众人了?你才不想跟凡人、甚至其他仙人一模一样。”

  负月眉一挑,耐心听着他说。

  血魔垂丝的的确确,一瞬间变得宛如他的一个心魔,复道:“你说,‘假若我日日所做的,其他神仙统统可以,谁升仙,便由谁负责,那么何须是我?’还说过,‘难道要我永远做人人都能做到、从不缺少人做的事么?那我成了什么?’哈,你是在利用魔剑逞强,拿四海生灵的安危成就自己,万一失手,左不过偿还一命,是不是?你和好战枭雄没什么分别,却光明正大,安之若素,出了事更不愧疚,我说的没错吧?”

  负月此番意外非同小可,仔细聆尽指责,等上一等,才失笑点头。

  长天浩瀚,时时有狂风穿过一花一魔对视之间,清澈无色,模糊不了视线,只是徒劳舞蹈发丝衣袂。不错,负月风中心忖,这曾经是他的年少气盛,他的铤而走险。

  不过。

  负月笑笑道:“多谢你,或也换个时空,你便是位良师益友。可惜你来得晚了,一千多年,我早已改变了念头。”

  实则垂丝故意挑起对话的原因,乃是想要质疑负月,使得负月怀疑自己,心境惊疑不定时,魔剑也较易脱逃。听见这句回答,倒是万万想不到。

  他居然是明知如此的?

  他居然是明知如此的。

  其实负月自认对付魔剑的历程与旁的生灵堪称毫无两样,昂春曾称赞他心性坚定,可无论本来心性是否纯白无邪,漫长一千年,该走过的步骤,他当然统统走过了。

  他哪里也不免俗,有过最初封锁魔剑时的暗地兴奋与得意,就像一名怜惜生命的将军,在走马上任成为将军的那一天也会兴奋;

  有过心惊胆战,翻覆怀疑自己能否胜任的时节,翻覆怀疑,且又跃跃欲试;

  有过于是因那跃跃欲试而再度怀疑自己,正如今日眼前血魔所说——是否太把如此大事当作儿戏,把牵涉万千生灵的一件武器当作区区一个生灵完成过奇迹的证据;

  由此,当然也曾经意识到不论有多少真的宁愿牺牲自己的无私成分,他实实在在真的也存有自利的心理;有些有价值的煎熬会让人满足,有些生灵会追求着伟大的意义来成就自己。

  而当这些,都在凡人寿数一般的年头内速速急急地想通了,漫长的岁月,魔剑还会震荡,还会千方百计诱惑他,给他出过各种各样的难题。凡是可能会有敌人质问他的疑点,魔剑的效力怎么可能不质问他?他没办法不早早去想,没办法不早早想通,除非他真正想着‘万一失手,左不过偿还一命’,四处逃避。

  这一路,除了魂魄咒文的对抗以外,额外还有数已不胜数的内心交战。到如今……

  到如今,垂丝隔云讶问:“是么?你变了?”

  负月但懒散挥袖道:“变也何曾?我自然不变,还是不甘人后,还是那么不愿碌碌无为,昔日说过的话,还是等于今日的我。不变又谁能?你没发觉我变在何处?”

  他言辞口吻已经仿佛对谈故人老友,垂丝暗忖此番舌战胜负已分,负月心性依然坚定得浑如月宫砍不落的桂树,索性也不再夸大引导,收拾失望,一顿徒问:“何处?”

  负月便彻底颠覆了他的推断,道:“魔剑于我,一度的确重要,为天分忧之余,是我当真践行了心志的证明,也是荣幸,有时简直好像若失去它,我固然明知自己已践志不凡,难挡空虚庸然,百无聊赖——曾经如此。可是如今,它也的确不再特殊,不再必要,只是个害我不断受伤的负担,我留下它,的确早已只因为它无好处去、处处各有风险缺憾。我不需要再看重魔剑了,因为我发现我有更好的独一无二的方法。你不明白?你的指责既有道理,你还可以说下去,我不会不在乎,我会认真珍重地听。你看,我很自由,你激怒不了我,我的狂傲自负也不能阻拦我,我不抵触敌人,不依赖朋友,忘记魔剑为我带来的痛苦,也忘记痛苦带来的自负,放下它,将它看成我身心天然的一部分,忽视天地间的一切规则,仅此而已,然后我陡然发现,我竟是三界之中最自由的一个生灵,我没有掌管天庭,我没有统率魔界,天帝无奈,魔尊疲倦,战神忧心,众仙群魔多有立场,心存一界来属……这个最自由的生灵有时候就是纷纷无奈、重重牵制网中最来去自如的一步棋,破局的方法。实也无关我是有了剑的我,还是没有剑的我,只要我一个人,一颗心,一直自由下去,就不会有谁像我,我也不会像谁;只要我一直付尽全力,全神贯注,分明个个生灵经历截然不同,如何可能我做的事,全是他人做过的?忘掉魔剑吧,垂丝,你需要它作什么?”

  垂丝亦吃惊亦莞尔,半晌,悠悠一叹,终究是好笑道:“说来轻飘飘,难道改写得了结果?你我非处人间,如此威力的仙魔战祸,纵然冒险一搏,你也难以保证一定止战、一定不误放魔剑。眼下你还立在这,究竟是为了天界还是为了证明自己?究竟是有把握还是置更多苍生于不顾?”

  总而言之,垂丝不大相信负月的法力足以扭转战局。坦诚说来,危潭也不认为他能够一力颠倒万魔之力;昂春也不全然相信,但相信负月必定会在千钧一发以前顾念大局,若一试不成,及时退走。

  负月听懂了垂丝的思路。

  他却自有心路,不置可否,单是淡淡含住笑向沧海云下望,忽地无端问:“你杀了心洗么?倘若没杀,多情的人迟早会来。”

  直到这时,垂丝灵光一闪,迟迟地正式地觉得不妙。负月很擅长利用红线,上一次出其不意,诈出他的真名,也是伙同月老。

  这意味负月似乎有了一个不止是一味倾泻法力的计划。

  垂丝立即警惕,这一回,终究稍稍升起了几分暂时退遁的迟疑心思。也巧,说谁谁到,负月话音刚落,两双眼睛同时察觉到茫茫云层下,有非蓝非白的一角色彩腾云靠近,若隐若现,动静未到,酒香升腾。

  然后不多时,心洗打着呵欠现身了。

  瞧一眼天门外的负月,瞧一眼对面遥远的血魔,一脸迷惑地揉揉眼睛,靠在另一个魔族背后探头问:“怎么回事?负月,你们在出阵单打独斗?”

  心洗终于来了,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况且看见友仙安然无恙,是大快事。

  负月登时愉快地道:“心洗,来得正好,借给我几根红线。我想要单相思。”

  心洗:?

  心洗下意识环顾四周,着重若有猜测地打量打量血魔,道:“这个节骨眼上,你想跟谁牵红线?”还指定是单相思。对方不是胡闹的脾气,心洗匪夷所思,诚然红线效力非凡,他一时猜不透负月的战略是什么。

  就听负月答道:“谁都一样,越多越好,最好是天下所有生灵,行不行?”

  说不行也绝不是不行,红线无疑不是单单纯纯靠一根一根手动系上去的,除非所系对象内心完全警惕,排斥力巨大,否则便可以依靠法术一吹落入指掌。只不过,负月这要求仍然惊世骇俗。

  心洗哑然道:“你要单相思全天下人?”随话渐渐,他确也想到了一个这么做的合理缘由。

  负月柔声道:“不错,有劳你了。这并不破坏他们原本的姻缘吧?”

  说话间心洗皱起眉头乘云接近,迅速放了那魔族,望去垂丝距离甚远,不由得压低嗓音再确认:“为了法力?”

  负月很坦然:“不错,道就是心,心就是道,你情不情愿助我?”

  这一次抉择尤为艰难,负月浑然不知,心洗自知,他们彼此所打的主张不大相同。

  然而,当心洗锁眉提醒:“你可不要托大,爱没有通常想象的那么快乐,在乎太多人,就算是你的道,会给你力量,也会让你心痛心忧,压力失控,未必便能如愿作战,也许只会心碎崩溃。”

  负月只管微微笑道:“我想过了,你说得对。”

  心洗只好一时沉吟。

  今生今世,他从来就很难拒绝沿途见到的任何一个真心的、善意的愿望,遑论是明知要付出代价而宁愿的愿望。他的矛盾与忧虑一半也在于此:他找不到理由拒绝,假如竟能坚持拒绝它们中的某一个,那么他在乎它们保护它们的理由也随之动摇了。

  为难。

  天风呼啸。

  负月耐心地等,不催促,展望苍天,向上无限,未减澄明,毕竟通透。

  他活过千年,活了一世又一世,出淤泥,绽灵识,生了情,成了仙,救过苍生,怜过敌手,逆过旨,止过战,仍不详知,一旦真真正正丝缕分明地爱一遍天下所有生灵,会是什么感受呢?

  至少,他无畏无惧,不计较单相思,拥有着足以令他这么选择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