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千年以来, 负月反复与昂春商议过魔界虎视眈眈一事。他飞升成仙的功德契机与所擅咒文的类型都特殊,相当于同旁的仙君们所司迥异,招数迥异。原本, 纵然身藏魔剑, 仙魔开战之日, 负月是倾向出面阻拦的。

  合天帝力量,外加临时入魔反利用魔剑威力,千万魔兵,虽不可能以一相战,却也未必不可能以一止战。秋旷醒凡人身躯承受不住这般消耗,负月倒是扛得了许多剐。

  难得昂春也深愿信任他不会被魔剑操纵。

  倘若无战,自然最好。只是在魔界半醒半睡的一千年中,尽管不曾详知那魔尊危潭日夜在忧心什么, 负月还是隐隐察觉到了此番魔界有不得不掀起战祸的理由, 不同于以往的欲望冲天, 不同于以往的无端恨仙。这理由,不止他一个仙君若有所觉,昂春也称危潭行事常常克制又锐利, 作风蹊跷。只不过几乎从无魔族肯对异界生灵透露端倪。

  太难胆敢透露。

  昔年多少时代,魔族横行非为, 热衷杀戮,若将失控弱点透露出去,谁知后果如何?自保亦是生灵本能, 旧日魔界当中,爱结交外界生灵为友伴, 推心置腹的, 更是查无此魔。

  事实上, 就连魔界入口那一处剥夺外族生灵法力,不容外族生灵轻易入内的封印,似乎也不是魔族自行设下的。群魔统统寻不见先人设此封印的传说,寻不见可破解它的法术,任法力再高深的魔君魔尊,至今为止也没能挥消它。

  表面上,这封印却极像是魔族自行设下,防备外界生灵偷渡或报复的工事。

  危潭甚至疑心过是否魔界土域在天地诞生之初,原就不是生灵正常居住的地方,真是一片牢狱,一片惩戒流放地;疑心过具有如此之大不可挥消力量的、设下封印的,乃是创世神一辈。这无法直接解释为何魔族仍可自由出入封印,独独反而外界生灵不可进入,但是危潭觉得可以推测。

  譬如,也许那岁月,被遣关进来的有罪生灵,或是战败生灵,统统已被剥夺了力量,即使穿过封印向外逃,也逃不过看守,而更需提防的是外人劫狱。也许,一些获罪生灵不是被终生关押,封印这般设置,是为着只随意使用一道咒语便创造灵活的出入规则。

  而后沧海桑田间,一群群被关押进来的无力量的生灵竟逐渐发觉,他们法力虽失,魔界生长出来的植株果叶,原来是可以助益修炼的。谁也已无从得知那些植株是不是依附在他们衣衫上,曾自外界而来的仙葩梦果,谁也已无从得知那些植株如何离奇现身破土而出,总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修炼了。

  也许,他们性情恶劣,罪当其罚,他们一旦重新拥有力量,彼此与彼此之间也因故一度厮杀;也许,他们大多数并未如此妄为,然而戴罪而来,不知凡几,四下里依旧积累堆叠起愈来愈盛愈来愈广袤的煞气,慢慢侵占整片魔界,慢慢弥散,把可能悔改的生灵可能无辜的植株也陆续染透,从此这里成了一片死循环的真正牢狱。

  不知道又经历多少,经历多久,活着的生灵在此繁衍,挣扎。古神消亡,往事成谜,代代迷惘。

  孤身初入茫茫魔界那一年,危潭便抱有这番猜测。也许不是如此,也许正是如此,无人悉知。一度他也曾迟疑不决,纵使付出代价,解开煞气,会怎样?他无法预先确定是不是驱除了煞气以后,魔族仍然是罪族,洗不清自愿的恶念,会不会煞气对魔族的操纵限制,并没有那么多……

  思来想去,他却发现不得不试,不是因为相信答案美好,是因为现状太不美好,除了变化,其余决策都是自欺欺人,是得过且过。飞溅血肉里,懵懂仇恨中,他还剩下什么借口足以退缩?减一分煞气是一分煞气,多一缕温存是一缕温存。

  狂想改变魔界,不代表危潭对魔界生灵抱有绝对的期待。他进入魔界,从平定乱战、威逼争取出短暂和平,到急趁和平试药寻药,怀柔诱导荧路等重要战将愿意一样服下解药——过程中亦有背叛,有负伤,有不讲道理的袭击,有心意冰冷体力疲倦的时刻——直到第一次,那一回他倦极不觉撑头睡着在魔树底下,第一次,睁眼醒来时,曾经冷冰冰好战爱血的魔将荧路居然站在他面前,忽然失笑语他:“陛下,这果子当真有用么!咦,湖上的莲花已种了这般多了?”

  那一次那一刹里,危潭不是觉得满意,是觉得感动。如今已很难想象,最早相识时,荧路追随着恨浊生前一名死对头老魔君,杀生不眨眼;后来若再闲聊重提那时,她只会失声笑盈盈,自己评道:“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

  那一天意识到解除煞气当真有效,煞气背后的魔族生灵早已不再尽是最初的恶者罪者了,那一刹那,危潭着实无言之余难藏感动。

  尽管,即便至今,在煞气大为消减的新魔界中,也有魔族时不时拿煞气做借口意图进行宛若当年的玩乐屠杀;尽管魔界环境导致没个教育可谈,大小魔族比异界生灵少了感情,偏偏多了无数坏惯性,说白纸一张都是奢求,需要一点点一事事来纠正,任重道远,岂止要忙于攻克煞气而已;尽管,当时的荧路茫然到无计理解他的情绪为什么是感动。

  当时危潭含笑告诉她:“你在笑。”

  荧路道:“那又如何?”

  危潭道:“你会明白的,我一定让你明白。”

  责任之后不是解脱,正如难关背后还是难关。然后他想要一支庞大的军队,想要的是完完全全服从他的指挥,可控可进可退的军队。

  这一千多年的漫长光阴,不止是在等战神闭关,他也在等这支军队足够清醒,尽可能不为破坏去征战。永远留在魔界,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毒果煞泥的解药,有些解药植株过分娇嫩不易成活,绝大多数异界花朵迟迟无力开进魔界,说明毒药始终比解药更多。

  好比解毒之后,又反复中毒不是长久之计。依危潭想,其实他不想得到仙界,只想得到一片净土,普天之下,没有留给魔族的净土,妖族大多散布人间;人间不可乱混煞气未清除尽的魔族;地府也不可行;如果地广人稀的天庭肯让出两重天,只要两重天,这一战大可以不见血。

  他也知道天庭很难接受。在人间,有时候这种情势也算作割城投降,危潭听说过有多少神仙毫不犹豫地反对。

  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他很冷静,也很疲劳,那促使一些仙君与他观点相悖的尊严,一千年多前,孤身走在血红土地上招兵买马,他怎能丁点没舍弃过?促使另一些仙君与他观点相悖的正义,不知是不是诡辩,他已经记不准那样辽远的年头之前,他下定决心进入魔界是为赢得什么甜头了。或者,天仙往往也要认为,各人自扫门前雪,魔界困于天地血红,再怎么不可能自救也须一力自救,哪怕援助,也不能出让天庭半寸土地,何况魔性莫测。

  到底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危潭辗转思索,再三谨慎,同样浩叹无限。

  莫说垂丝,就算恨浊真正在世,今日一役,不论胜败,魔族这一阵营,也只有他决策的份。为这一天,他疲倦了整整一千多年。

  不管垂丝有何等的目的,也赛不过他的执念。

  穿过天门,兵将在望,危潭微微一笑,驭云仿佛闲庭信步。赶在见到血魔垂丝以前,不意,却先注意到了天帝昂春。

  作者有话说:

  先说声对不起,年关事多作息乱,外加这篇文有点没动力缺灵感,大纲这段也比较卡文,更新经常请假。过年回家注定还要请,年后会尽量早晨六点更新,最近早晨六点可能更不了。

  感谢大家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