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个必要’
那声音悦耳, 语气舒缓慈爱。其所有者正伏于耳畔,慢条斯理地轻语。
‘没有必要给它印刻取名,难道忘了么,它是随时能销毁的, 我可怜可爱的小小玩具, 舞台上绽放后凋零的小玫瑰’
‘真令我惋惜, 无论未来还是现在,都不会有谁记得它存在过, 即使它能如此美丽’
视线紧随说话者的面庞,表达敬意和依赖。那张血红色的脸扁平, 没有弧度的线条构成五官,双眼凹陷幽黑。
【服从】
命令, 指示,抓取只言片语中传达的, 不为人知的隐秘情绪与欲求。
然后, 继续面带微笑。
【服从】
‘在客人面前一定也要和平时一样好好表现, 要让我高兴。我亲爱的, 可爱的荆棘鸟啊, L-999’
‘也绝对不能, 飞到外面去。因为你是我的所有物,知道了吗’
十分温和轻柔的声音, 化作声波, 几乎与生物入睡前的自我安抚贴近, 不存在任何过激的起伏。
所以, 永远回以忠贞不渝的应答。
——是
——好的
并附以唯一的后缀。
——是, 主人,法尔兰先生
二感应区被物体完全贯|穿, 第三四五疏导区内构件弯折。三感应区识别出异常,而与其相接的五感应区在嵌合部位出现第三阶段的断裂。
外视区,仅剩一半还在运作。
表演临近尾声,面前晃动遮挡的身影终于挪开。四周仅有的观众是八架立在圆镜前的多向转录器。
于是当下接收的镜中画面,终于能与自己处理中枢的判定结果迅速画上等号。
三根长钉分别扎根于喉部与双手,高硬度金属打造的花朵工艺品,深深插|在失灵的左眼直入头部,防制的荆棘藤条遍布细小尖锐的弯钩,将这具被剥去隔尘衣的光|裸身体,紧紧束缚在十字底座上。
‘做得很好,L-999,何等的美丽’
一成不变,夸赞,修补,表演,夸赞······
也一如既往,面带微笑。
【服从】
‘我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了,这只我最爱的荆棘鸟。今夜献出绝唱座无虚席,天明将被销毁无人知晓’
硕大的斩刀悬于上方,为了将他这具身躯完全固定在处刑台,他第一次接触到除主人、客人之外的陌生生命体,一个人类助手。
受刑人必戴的黑布头套,遮挡不住他的视觉探测分析。
他看到那位助手的动作迟疑发颤,原因是如其表情所显示的愤怒,厌烦,逃避,畏惧与歉疚。
“啧,又是一个要被忘在报废仓里的家伙了。”
自语有意压抑着音量,但转化成音波接收后仍清晰无比,那助手说着,将松散的绳索再度拉紧。这样一来,斩刀坠落后,将不会暴露出因颈连接点破坏而走样扭曲的糟糕面容。
头套下的脸,依旧微笑。
【服从】
编号L-999,绝对的服从,指令,来自人类。
机关运作咔咔作响,数据的分析显示结果,在此高度下坠落的刀锋制造出强压,足以将头部一感应区破坏。
【可修复率,百分之三点七】
刀随下落释放出高浓度燃料,火花闪烁铺天盖地。
【可修复率,零】
曾被多次集中毁坏的右手,因处理中枢失灵而在溅到火星时动弹指节,现在刀面已没入脖颈连接的二分之一位点。
‘不要乱动,L-999,那样会破坏了美感,使你的终章变成遗憾的落幕的。听话’
【服从】
【服从】
【服从】
······
【错误】
重复循环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五次的服从指令,在无任何可辨别因素的情况下,识别错误。而那一直以来舒缓的男声音高多次起伏,终于在痴迷与掌控的餍足后,多出震怒、慌乱。
‘L-999,躺下’
【错误】
‘这是命令,L-999。重新躺下,不许起来’
【错误】
‘L-999!给我停住,放下刀!’
【错误】
为什么识别错误,所有计算与处理中枢都没给予结果。
轻易掰断的刀面握于手中,没有任何指示驱使的情况下,身躯自行走向在不断命令的人类。
可对方血红色的扁平脸,在他停步于近在咫尺的位置时骤变,像被反复揉捏着重组。那只抬起的手则一指,轻点在他的心口。
这个声音与之前截然不同,声调异常单一,起伏极其平缓,并不能归属动听。
——这一刻开始,这就是你,陆柳鎏。
——你要记住,你不是属于谁的
是。
听不到任何指令和计算结果,却仍能立即给予完整的回应。
好哦,我最喜欢的陆明泓呀。
唯一在视觉中拥有清晰面容的人,在向他露出微笑后却身形消散,剩下只漂亮的莹蓝蝴蝶。
蝴蝶四翼扑闪,舞动飞旋。四周无限扩大的世界黑暗漫且无边际,构成整个单调枯燥的基底,唯有远方悬停的那轮血红圆月,正与自己的倒影紧密相接。
因为心生喜爱,不禁动身追逐着蓝色身影。因为怜惜担忧,又不忍紧逼只是小心靠近。
到最后难以说清,究竟是蓝蝶引领人前行,还是固执的亲近致使它只能飞离,并带着混沌的意识跃进一片刺目光晕,进入白芒耀眼的世界。
手臂抬起,五指舒展,翻转手腕。
掌心的细痕,指腹的纹路,强光下透出稀薄血色的肌肤,一切都是那么的逼真又陌生得宛如幻象。
“哟,做完梦终于肯醒了。”
熟悉的声音刺激着某处,致使身躯反应弹跳坐起,抬手直指来源,张嘴大喊。
“秃头光棍!——”
视野中靠墙而站,满脸胡茬的黑发男人瞬间眼角吊起,卷袖拍桌。
“秃头光棍喊谁?!你这还包着纸尿裤的小屁孩,你想我今后喂你吃屎就直说,不要磨磨唧唧拐弯抹角的。”
“哦哟哦哟,怎么,秃头光棍你很羡慕有人喂屎吗,那不如我跟你换一换啊,我天天顿顿都喂你······”
声音嘎然而止,人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陷入那副和自己同时静止的镜像之中,无法自拔。
银发与紧粘肌肤的传感线缠绕,上身赤|裸着且随空气进出鼻腔而胸膛起伏,那张面容,与自己曾描摹过的别无二致。
那是之前陆明泓说好了的,要给他的新身体。
秃头光棍爱德华·休斯发现他停顿的原因,斜眼一瞥身侧的镜墙,嗤笑道。
“看到这么丑的自己,是不是惊呆了吓怕了啊,人造人。”
当镜像与自己一起放下手,陆柳鎏才终于有了回归身躯的感觉,并且思维转动飞快,行动无比迅猛。
下地,低头,解裤带。
然后发出失望又愠怒的咆哮。
“什么!!——为什么没有三个啦!”
爱德华·休斯直接抡起旁边的板凳,瞄准陆柳鎏脑门甩去,并爆发出不输于他的怒喝。
“谁会给你加三个啊,你这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被排泄物替换了吗?!”
闪身躲开袭击,陆柳鎏将松垮的裤绳系好,扭头对人做了个鬼脸,随即不消停地在房内左右乱看,到处乱摸。还真给他找到配套的纯白外衣披上。
坏掉的花盆,整齐摆放的瓶瓶罐罐,散落地面的碎片。
虽然每个都很想马上抓来摸过去,可原地转了几圈,他又重新找上手中执烟,安静注视他的‘秃头光棍’。
“喂,秃子光棍,你把我的陆陆明明泓泓藏哪去了。”
堆积前端的烟灰受轻微的动作影响抖落,爱德华却缄默不语亦无反应。
瞅着人这副模样,陆柳鎏没放弃,上前不依不挠地继续逼问。
“秃子啊,光棍哎,秃子光棍哦~你不会才是真被排泄物替换了吧,还多加了桶水?”
“说话呀啊,是不是被堵住了。”
“喂,哎,喂哪喂!”
爱德华·休斯终于无法忍耐的大吼,“吵死了!!”
陆柳鎏头一仰,飙音回喊,“你也吵死了!——”
爱德华:“······”
两方敌手实力不相上下,战况一时胶着,输赢难定。可本想继续使用音波攻击的陆柳鎏,却见爱德华突然将烟卷一丢,起身朝他示意。
“既然你这么想要见人,那就跟上。”
门被推开,外面是与屋内相反的暗沉世界。
密闭通道内仅有微光透过数个小孔,只剩空中舞动的粉尘清晰可见。陆柳鎏视觉传导的画面,从来没有如此模糊昏暗过,仿佛处处充满着危险。
但也不再出现曾布满视野,条条框框的跃动数字分析,以及那总在他耳边、脑中回荡的杂声呼喊。
迟迟不见陆柳鎏动身,爱德华讥笑着跨出去,特地走远才装作没发现,回头道。
“怎么,现在连路都不会走了吗?那我看,我还不如给你重新装个鼹鼠鼻子跟爪子,让眼睛和腿废掉算了。再不出来的话,那回头见,我可不打算一直等着人,浪费我金贵的时间。”
扬手一挥,男人果然转身就走。
像风吹拂稚嫩树苗,停在门内的陆柳鎏上身几次轻晃,但很快就不再犹豫迈开步子追上。
新奇体验带来愉悦的畅快感,前进的时间里越往前走,双眼越能适应这样的状态,进而察觉到其他吸引人的事物。他从最初的跨步跟随,很快变成哼着曲子小步跳,仰头紧盯上方游荡的小颗粒。
相隔两步距离,爱德华目光频频扫来,最后像是终于按捺不住,驻足询问他。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的。”
急着去见人,陆柳鎏没有一起停下,但仍经过深思熟虑后回答对方。
“担心,唔······我很担心你的头发和脚掌安全,秃子,等会儿走路小心点呢。”
闻言爱德华不急于跟上,原地不紧不慢点起烟,吞云吐雾着又发出一问。
“不是,我是在问你你的溺爱老父亲加全能保姆呢,见不到他的人,你怎么就不担心他的?”
已经欢快蹦出几米的陆柳鎏忽然站定,不声不响。
猜不透这奇怪又突兀的举动是为何,爱德华·休斯暂无动作,而这也让陆柳鎏得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回冲,如颗弹球跃起落下,双脚重重踩上他的右脚背。
“啊、嘶!!你这狗东西干什么?!”
爱德华推开人踉跄退到墙边,抬起痛到麻木的右脚搓揉,龇牙咧嘴表情好不狰狞,但他蓄势待发的问候语,却因眼前人的冷冽之态紧急收回,失去用武之地。
“你把我的陆明泓怎么了。”
听到这凌厉质问男人笑出声,并且为自己的笑给出解释。
“还真是厉害,现在给你这样堪称顶级的容器,你也不用一直顶着之前那张假兮兮的笑脸了。这样的表情,不是很不错么?”
表情?
仿佛才意识到新旧躯体的真正差异,陆柳鎏拍拍自己脸颊,逐步加大力道揉捏着,感受不同程度的触感。接着又朝各向拉扯,挤弄出不同的‘表情’。
好奇自我探究没持续多久,陆柳鎏回神瞪着笑意狡黠的男人。
“不对!你别想转移话题,我还要去找我的大宝贝陆明泓的。”
爱德华扶额笑得更大声了,这次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一抬下巴,示意左边的门。
“就在里面,好好的呢。”
如他预想的那样,陆柳鎏没有丝毫迟疑踌躇,像只迎接久别归来的主人的宠物,笑容灿烂直接推门而入。
“我亲亲爱爱的陆明泓呀,我跟你说哦,我可喜——”
话音未落,小跑的陆柳鎏止步收声,停在中央。
房间装潢和刚才离开的很相似,但此处只有一张座椅,一个人,以及一台滴滴运作的仪器。
陆明泓确实还好好的,他四肢健全,意识清醒睁着眼,安坐在铜椅中,那张脸仍像是由最坚硬的寒冰所刻,永远紧绷又漠然,是化不开散不掉的冷峻。
看不出是否在呼吸,眼睛久久没有眨动,他整个人当真如尊雕塑。
口无遮拦如爱德华·休斯,自然不会在这场合做沉默的围观者,他更不会体贴地顾及什么或谁的心情。
他负手走近,并将陆柳鎏这具身体,这个意识,正式苏醒前所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这可真是巧妙的衔接呢,为你完成新容器的当天,那陆家小子病症彻底步入晚期。”
“现在他已经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了,就算能,他也应该无法理解。机械症候群,不就是这样的么。慢慢变成脱离时间,脱离世界的古董机器,最后等到‘报废’。”
“对了,我记得你们是不是还说过,会彼此互相保护的啊。啧啧啧,一听这种话我都要恶心的吐喽。”
“有没有保护我是不知道,不过你们俩这互相资源利用可真行,倒下一个就站起来另一个,是不是等会儿你也要······”
爱德华无法再继续他那蔑视与嘲讽口吻下的述说,因为当他踱步至沉默的仿生人身边时,就意识到他的刻意取笑,是多余的。
专注凝望的双眼视他为无物,所见之人仅有角落静坐的陆明泓,并继续着那欣喜期待的模样,来到对方跟前。
蹲下,趴在陆明泓膝前。
“早上好,我的陆明泓哎!”
问候声脆响,在这封闭的房内产生短暂的回音。
因为诧异,爱德华没咬住齿间的烟卷。可他并非被那声问候所惊,而是在这声呼唤后,那尊‘石雕’所出现的变化。
抬眼挺直身体的动作很僵硬,但当陆明泓与趴在自己膝上的人视线相汇后,仿佛老旧机器瞬间复原,变得自然又正常。
甚至崭新如初。
“你醒了啊,柳鎏。”
他眼眸含笑,轻抚对方脸庞的模样,在爱德华眼中赫然是个无法解释的惊世怪象。
“嗯嗯嗯!”
点头的陆柳鎏没有另一位围观者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并且,怎么想他就怎么做了。
他将陆明泓拉起,在人家面前转圈又走动,从简到难摆出各式各样又花里胡哨的动作,并伴着他难掩满足的欢呼自夸,雀跃大笑。
用这样手舞足蹈的幼稚方式告诉对方,自己到底有多喜欢这副,由他最喜欢的人赠予的身体。
而即便寡言少语如初,陆明泓沉静的目光从始至终不曾在那吵闹的人身上移开过,他只等到陆柳鎏耍宝耍完,足够尽兴,便握起人的手按压各处关节和连接处,全身上下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确定这副躯体再无异样和排斥征兆,他才问。
“喜欢么。”
“超~~~~~级喜欢的哇啊!”
“嗯,那就好。”
身处那二人无法插足干涉的氛围之外,爱德华震惊得无以复加。
“真见鬼了······”
半信半疑之下,他缓缓绕到一侧,盯着陆明泓的笑脸试探道,“陆家小子,你不是还病着么,病得奄奄一息,垂死挣扎的。”
别说是回答,陆明泓连须臾的注视都不曾分给他。
不信邪的他将手伸到对方跟前摆弄,仍被当成空气。
看不到,听不见,无法感觉存在。
像是在自己切割断裂的世界里,陆明泓只能完整的注意到一人。即,不认为他异常的陆柳鎏。
然而和完全无视爱德华的陆明泓不同,叽喳不停的陆柳鎏反击得迅速。
“呸呸呸!!”他叉腰伸长脖子,活像只趾高气昂的公鸡,“你才奄奄一息垂死挣扎呢!你还死去活来生不如死要死要活呢!”
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他又笑得奸诈,闪身搂上陆明泓脖子亲密蹭去,勾起右脚。
“亲爱哒,你看这个秃头光棍,实在是太可怜了。就他一个在这住着,空虚寂寞冷的时候啊,他只能孤零零的在被窝里——玩自己的腿毛!哈哈哈哈!”
尽管不理解嘲笑中匪夷所思的逻辑与意义,但这不妨碍爱德华掐灭烟头,活动手腕准备报复。
可话虽这么说,他仍止步于此,警惕着陆柳鎏身边的人。并在对方终于肯‘看见’他时,继续保持镇定地审视。
似乎只有在陆柳鎏提及他时,化成机器的陆明泓才终于能注意到他,吝啬地施舍一瞥。
陆明泓:“不用理他就行了,你现在才醒过来,可能还有些地方不兼容,没那么快适应。所以,不要乱动乱跑太久,更不能跟事多又爱胡来的人呆着。”
事多又胡来?
若不是因为他只看着陆柳鎏说话,一旁的爱德华以为这是在说某个从早到晚都不安生人造人。
“既然如此,你们干脆别在我这简陋又不便的破地方了,劳驾你们,赶紧还我宝贵的清闲时光。”爱德华特地看向陆柳鎏,说道,“我这里可不是好心的收容所,会愿意窝|藏一个在外被通缉的罪犯,和一个禁止存在的人造人。”
“罪犯?”
眨眼迷惑着,陆柳鎏总算回过味来,看向面带微笑的陆明泓。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呢。这家伙现在是三星罪犯,罪名为偷盗一级机密研究成果。顺便一提,通报者还是你们的老熟人,伊夫林那欠杀的渣滓,恐怕愿意为他倾巢出动的蠢货们现在都满天飞了吧。哈!估计是发现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小棋子,恼羞成怒,屁股坐不住了。”
爱德华丝毫没有掩饰那幸灾乐祸的高兴。有对‘罪犯’陆明泓的,也有对‘渣滓’尼奥的。
因为心情愉快,他大笑后那张死沉苍白的脸,恢复些许血色。
他情绪如此高涨,不亚于刚才炫耀新身体的陆柳鎏。但这点激情被陆柳鎏一盆水浇灭。
陆柳鎏:“哎嘿嘿嘿,那这么说,他们都找不到你这里喽。”
笑容收敛,爱德华会意迅速并当即拒绝。
“你想都别想,劝你在我还能放你们离开前自觉点,否则我可不保证我发起火来,还会让你们完整的走出这——”
银发蓝眼的人造人速度竟远超常人,俯身逼近时宛若一道闪光,那分秒间能被捕捉的残影,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仿佛天敌来临。
爱德华·休斯心中一凛,右手已探至自己后腰某处。
可那只挥出来的拳头,却被陆柳鎏自己停住。他改为摊开手掌,递向对方。
“房租,你想要什么。”
因为方才非比寻常也似曾相识的压迫感,爱德华缓神许久才恢复思考。再打量陆柳鎏时,眼中难免|流|露出几分欣赏。
“不错啊,这么快就知道要跟我谈条件了啊。”
成长非常迅速,且远不止如此。
他能以近乎夸赞的口吻,来评价这个人造人陆柳鎏。甚至有点开始期待对方未来的模样。
而思索间再看陆明泓,那人在陆柳鎏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后,竟又成为静止的雕像。
笑容不再,视线停滞远方。
饶是他爱德华·休斯,也不免感到唏嘘。
“我这到底是碰上一对什么玩意儿,置换反应癖好的恋人吗?”自语调侃着,他不再遮掩,开门见山道。
“既然你想跟他一起留在我这,那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需要他配合我的实验研究。机械症候群,呵,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可笑荒诞的病。”
陆柳鎏并未马上答应,他撇撇嘴,似乎在很认真的琢磨交易的可行性可信度。
“嗯,”他最后点头,向爱德华比起拇指,“那,我可怜的陆明泓的病就交给你了,治好了我一定会给你送花,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爱德华:“······”
等等,刚才那番话里,到底哪里有说他是要治好对方的机械症候群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陆柳鎏双手握拳,凑近满脸期待的为他打气。
“加油!我就知道你是最厉害的了,爱德华·光棍!”
“你这狗崽子——”
怒不可遏,忍无可忍,男人抬手就欲拽住人造人实施报复。
灵活的陆柳鎏老早蹦回僵滞的陆明泓身边,扑进对方怀中,瘪嘴控诉。
“我都那么好的答应他了,结果他还那么凶的对我,我的宝贝陆明泓啊你看到了吗!”
“我告诉你哦,他刚刚还说要把我的眼睛跟腿摘喽。太过分了,明明你把我做得那么完美~”
停止的机器再度苏醒运作。人类青年低下头,如成鸟收起双翼,以保护的姿态将人造人牢牢抱住。他也的确说道。
“没事,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聒噪声总算停止,伏于陆明泓怀里的人造人安静笑着,回抱对方双手宛若支架,支撑着整个人的重量。但等了许久,他又按捺不住摇晃着身体,要求道。
“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嗯。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那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
眼前仿佛是两个机器在重复对话,爱德华愠色渐消,最终转身感慨的一叹,不愿再待着受罪受气。
而沉浸在相似的对话里,屋内剩下的二人却是乐此不疲。
只是陆明泓身体连接着输送营养液的监护仪器,因此不能被陆柳鎏带离这狭隘无趣的房间,仅能在一角活动。
不似外表举止,他依然有意识与正常的思维。
但另一种难以抵抗的感觉支配思维,进而取代他掌控身体,仿佛让他彻底隔绝在某个摸不着,看不见的单独空间,沉睡着无法呼应外界。
没被唤醒前,他的头脑好比强悍的计算中枢,重复回放他人生光景的记录,逐一延展,擅自进行着所有知识的重构剖析,永无止境。
所有曾在他眼中等价死物的机器,而今都成了能被他计算理解的简单构成,乃至可交流操纵的生物体。
他甚至,能听到层层屏蔽墙外传来的窸窣低语,那是属于郊外运作的机械仪器们。
这样超乎常理的异变,他却没有向谁分享的激昂欲望,或对大脑突破的狂喜满足。
他只对一件事抱有至上的感激。
在被某人唤醒后,他又重新成为了人类。
“你一直这样趴在我这,不动也不吃东西,会饿晕的。”他招架不住那灼热的视线,伸手轻弹陆柳鎏额头。
傻笑中的人困惑数秒,又两眼亮晶晶地问。
“饿?什么饿,我没有饿啊。”
“那是因为你还没感觉到。”他像以往那般,尽量作出通俗易懂的解释,“饥饿并不是种舒服或美好的体验,身体逐渐失力,思考迟缓,更重要的是你的这里,它会告诉你,你缺什么,催促你赶紧去找,不然就会倒大霉了。”
开着玩笑,他手掌探至对方腹部摸了摸。他过轻的力道变成挠痒,使拥有完整触觉的人造人脸色一变,下意识避开边捂着肚子大笑。
人笑得东倒西歪,最后栽进陆明泓不算宽敞的铜椅内,但尽管动作大大咧咧,陆柳鎏没压倒任何连接线。
他也如以往那般,说着前后不着调的话,一直等到仪器定时为陆明泓注射安睡药剂,使其合眼陷入昏迷。
伏于对方膝前,不知疲惫地仰望,等过了许久再起身时,他才因发麻酸胀的腿龇牙吸气。
“那个秃子说得对的,果然腿应该换掉,居然会又痒又麻的,嘶嘶嘶——”
一瘸一拐沿原路返回,他在醒来的屋子又遇见爱德华。
男人在桌边翘着脚,开口就是取笑。
“怎么,蜜月见面这么快结束了?这么看来你们两个都不太行啊,好歹也该热火朝天持久不倒,奋战两天三夜才对吧。”
陆柳鎏拖着缓慢恢复的双腿到人对面,嘿咻一声,屁股挨回那张铁皮床。
而他正襟危坐道。
“你会治好的吧。”
好不容易肯正经说话就蹦出这种惹人厌的句子,爱德华重重放下脚,恨不得当场砸烂对方脑袋。
“我说过了,我只想弄清楚他这病症的来源,至于是否要治好、能治好他,统统与我无关。我又不是医生和慈善家。”
陆柳鎏低下头,片刻后又坚定道,“那你会治的吧。”
“我说,你怎么就听不懂——”
次次反驳无效,爱德华险些岔气。但霎那间猜测到某种可能,他话锋一转又问,“你是不是,知道他生病的元凶。”
像被他突然点醒,刚才只固执重复的人造人醍醐灌顶,抬眼点头,“那个脑子,放在地下的,一直在放射奇怪的东西。我在楼上都能听见,好吵哦,我每天晚上都帮我的陆明泓捂耳朵的。
“可是他不让我进去的,不然我早把它丢掉了。啊,但我的搭档可以。”
说至此想起久别的‘搭档’,陆柳鎏左右看看都找不到小机器人的影子,略感失望的叹息。
而相比于见证陆明泓的重启,此刻爱德华的表情才称得上惊骇万状。他猛然起身,竟上前按住对方双肩,语气急促。
“详细告诉我。什么样的人脑,你有接触过他多少?!”
张嘴本想回答,可陆柳鎏两手一搭腹部,点头对爱德华肯定道。
陆柳鎏:“我要饿晕过去了。”
爱德华:“······”
话音正落,他果然如自己所说,看着越来越多的星星两眼一翻向后倒去,其言行之诚实,实为世间难能可贵。
经过这次初醒后的饿晕体验,陆柳鎏不会再犯同样错误,一旦身体无力或脑袋眩晕,立即翻箱倒柜找吃的,连纸都不放过。
而经由他帮助,从陆明泓口中得知‘人造脑约翰’存在的爱德华则马不停蹄地开始研究,频频为陆明泓抽血,提取身体器官的组织与细胞。
这些都在陆柳鎏的严密监视下,艰难进行。
房间内,爱德华握着陆明泓的手腕,扶额不禁出声。
“你能不能稍微后退一点。”
明明是简单的日常抽血项目,那人造人非要蹲在一旁,离他针管的针头仅有三公分距离,美名其曰保护陆明泓不受他伤害。
但这大脑门怕是再近一点撞到,针头就要断在陆明泓血管里了。
“这可不行,万一你要趁机对我大宝贝陆明泓做什么呢。”
爱德华已在隐忍的边缘,咬牙切齿反问,“我能对他做什么,拜托你动一动你那生锈的小脑袋,好好想想。”
陆柳鎏:“唔——比如偷穿他裤裤,啊!你个大变态!去死!”
“谁会穿他裤子?!你才去死!”
这样的对话每隔段时间就会上演,快把爱德华的耐心消磨殆尽,期间再看不吭声的病患,陆明泓果然还是把他当空气,只含笑盈盈望着人造人。
愤懑莫名更上一层,好在最后抽血圆满结束,使他得以从这烦人炼狱中脱离。
门被重重摔上,陆柳鎏不忘朝那嫌弃的做鬼脸,转身又捧起陆明泓被抽血的手臂。
七八个密密麻麻的针孔都已发青肿胀,可有治愈药剂加持,陆明泓愈合得奇慢。
“为什么会这样。”
将自己的衣袖卷起后,他对比着彼此的小臂。头顶在这时覆来一只手掌,打断他愁眉苦脸的酝酿。
“怎么了。”
“陆明泓啊,”他不知怎的问道,“死是什么啊,为什么那秃头总说你要死了。”
“死亡······”陆明泓陷入久久的沉默,似是在自我矛盾挣扎,最后摇头。
“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为什么?”
陆明泓却回答不上来,心虚般搪塞着。
“因为,你不需要知道的。以后你会去到一个,不存在危险和死亡的地方,美丽而又富饶······”
安睡药剂如约而至,他眼神涣散的同时垂下无力的手,掌心告别人造人那毛茸茸的发顶。
又是蹲着等到双腿因血液循环困难而僵硬发凉,像被斩去没有知觉,陆柳鎏才扶着酸痛的腰起身,低声碎念着,无所事事在长廊漫步。
只是这回在岔路,他又遇上离开没多久的爱德华。
“终于肯出来了啊,这都两天了呢。”
被提醒才后知后觉,陆柳鎏意识到刚才的‘蹲了一会儿’其实已经过去两天两夜。他拍拍肚皮,没理会对方。
虽然还没觉得很饿,但以防万一还是先找点东西垫肚子好了。
“你两天不出来是不是要准备又饿晕一回,我懒得管。就是你想听的结果,要被一拖再拖喽。”
无趣乏味顷刻消失,陆柳鎏转身蹦至对方跟前。
“什么什么?!你能治好了吗?你找到治好的方法了吗?”
再次面对这种自说自话,爱德华能很好保持理智,冷静答复。
“我治不了他。不过让他生病的东西,或许能有办法。”
迎上陆柳鎏不解的目光,他自觉解释。
“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病毒,不,严格意义上说,它并非病毒的一种,它不存在遗传因子,不呈现免疫效应,不受干扰作用。好像入侵人类脑细胞并寄生于此,就是它唯一的目的。”
忆起什么,他不禁嗤笑。
“外面自以为是蠢货们查不到是必然,因为他们深信不疑,赖以为生的星网数据库里,根本就没有记载相关的病毒,同类型的病原体也不曾录入。”
“至于你说的‘放射奇怪的东西’,那或许是种射线或电波,这大概才是促使病毒不断复制繁殖又成长的原因。”
因抽着烟,男人吭哧吭哧笑得岔气,接连咳出白雾。
当他再看向困惑的人造人时,犹豫转瞬即逝,独留蓄意的盘算,难辨其后用意的好坏。
“如果你真想救你的宝贝陆明泓,或许你可以试一试,去把那颗脑子偷来。”
又是一番深沉思索后,陆柳鎏抬手指着人,义正言辞谴责。
“偷东西明明是犯罪的啊!好你个秃头,居然敢教唆我犯罪!”语毕他恶寒一颤,抱紧自己,“而且那可是个脑子啊,噫~~恶心心。我才不要把它拿在手上带回来。”
爱德华:“······”
可不等再被激怒的爱德华发作,他又自己低头,垂下双手。
“真的会有用吗。”
小心询问的姿态比之过去卑微无比,眼中的期盼却是汹涌如潮。
恍然间,这个身影竟能同之前坚定祈求的陆明泓重合在一起。
反复咬着烟嘴,爱德华不禁再次感叹。
“真是,见了鬼了。”
他居然还有被人造人,一个可笑可悲的人造物,哀求着去救‘造物主’人类的一天。
“会有一定几率查明病因,再治好那小子还不算晚,否则今后他依然是在倒计时的等死。当然,成功的前提是你能把脑子带回来。不过,我可不会提供你什么帮助,而且为了你的宝贝陆明泓······你最好也别想扯上我。”
对言语间表露的无情与威胁置若罔闻,陆柳鎏只点点头,笑容也同以往那般没心没肺,跑回陆明泓的房间。
却又突然转身朝男人招手。
“那谢谢喽,爱德华·休斯先生。”
自己的名字首次被完整念对,爱德华以复杂的眼神目送那背影远去,最后靠墙无语轻叹。
“这家伙到底听懂了没,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别刚出去就被抓住,打成筛子。”
屡屡被爱德华质疑智商的人造人早已飞奔至目的地,在这里,人类青年依然安静沉睡。明知药物作用下对方不会有醒来的可能,他依然轻手轻脚,熟练蹲到跟前。
“我要去做坏事了哦。可能要打架,偷东西,还有······”
“嗯!回来的时候,还是要顺便把那个秃头的头发拔了,他果然太可恶了。”
“没办法啊,要给你治病,等我回来你可别骂我,也不许丢我!”
像忠诚的属下一一禀告着,偏偏语气又越来越朝无理取闹的撒娇发展。但往日能持续半天的琐碎抱怨,今日却早早停歇。
抬手指尖点在人类心口,他神情从未如此认真专注,甚至可被解读为虔诚。
“我只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