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突然实在抱歉。”
艾维斯在光脑映像中歉意的笑着, 解释道。
“上次我刚巧因为家里人的纠缠脱不开身,所幸收到你的简讯,便顺嘴说就是你了。”
与对方面无表情通讯中的陆明泓,只得感叹世间万物因果循环。
前次为摆脱尤里找茬, 他不得不向最佳人选之一求助, 即校内少有能与尤里抗衡, 且与他认识的艾维斯。
孰料风波后来因陆柳鎏提前结束,而被他‘紧急呼叫’来的艾维斯, 则多了一件麻烦事。
今年成年的艾维斯出身大家族,关于她婚姻大事的筹备, 也终于提上行程。
艾维斯的祖父米尔斯·福柯对其照顾有加,格外溺爱, 同时顽固得很。
眼看与艾维斯同辈同龄的堂兄堂弟们都定下未来伴侣,而她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终于坐不住大发脾气, 要她在家族宴会前找到一个伴。
合不合适再说, 首先要带过去给他看看。
当时艾维斯正愁怎么在几天内找到人, 好应付咄咄逼人的祖父, 结果他陆明泓就正巧撞上枪|口。
家族宴会的传统, 陆明泓略有耳闻。
这是在氏族庞大且子嗣众多的富贵家族中定期举行的酒宴,旨在提供一个契机, 让家族成员们培养感情, 构建稳固的联系。
一个家族尚且能与其他家族有利益交涉, 内部更是不会放过任何有利资源。
然而有利益, 自然会有竞争。
艾维斯这次逃不掉‘选伴’, 不仅是因为位高权重的祖父施加压力,还有为了自家在酒宴上不输攀比的最终目标。
见陆明泓久久不吱声, 神情毫无波澜,艾维斯犯难得那两条好看的柳叶眉都皱得像在打架了。
她又说道,“如果不是事发突然,而我实在没办法脱身,现在也不会造成误会······不过你放心,酒宴一过,我会立刻跟祖父解释。他就是太好面子,所以才会在最近那么逼着我。”
发觉推脱不掉,陆明泓合上手中的邀请函。
但他还是忍不住挣扎最后一下。
“我或许,不会是个合适的人选。”
无论是病症的飞速加深,还是他自己对人群汇聚场合一贯的抗拒,都会让他成为最令人望而却步的陪伴者。
料到他会这么说,艾维斯立马回以他安抚的微笑。
“关于这我已经考虑到了。当天大概率只是个过场,而我也会找借口,尽快带你提前离开的。”
听到这,陆明泓放弃拒绝的念想,轻声一句‘我知道了’便结束通讯。
投影映像的画面消失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后方背靠楼梯蹲地,双眼忽闪忽闪的陆柳鎏。
要开始了。陆明泓很有先见的想。
“亲亲爱爱陆明泓~”
陆柳鎏果然一溜烟爬到他腿上趴住,但却和他预计中说的不一样。
“你要去当灰姑娘了吗?是明天晚上吗?!那那那——那我就给你当教父!”
这番话令陆明泓迟疑了好半天,愣是不知如何回答。
灰姑娘又是什么?
疑惑的他后来终于在科林从尼奥家带来的库存里找到答案。
他真没想到,尼奥那家伙居然连远在新纪元很久之前,久到无法考证存在时间的童话故事都有保存。
而陆柳鎏则已经把这些老古董,翻来覆去看完好几遍了,并且不知为何,特别喜欢看灰姑娘这个故事,硬拉着他看两遍,甚至自己口述一遍内容。
“······从此,灰姑娘在城堡里跟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心地善良的灰姑娘并没有惩罚自己的继母和两个姐姐,她与王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全国上下的百姓都为他们祝福。”
影碟中的女声旁白结束,因困惑而看完所有内容的陆明泓,也终于从乏味和枯燥中暂时解脱。
除去漠然,他心里还有‘果真如此’的了然。
没有兴趣,没有共情,视觉听觉嗅觉,他所接收到的一切外界信号,皆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仅仅停留在‘接纳’,‘判断’,‘知晓’,这样的环节。
这点更是在陆柳鎏嚷嚷着,要他陪着看完四五部从未看过的古老影片后得以印证。
无论情节多么引人入胜,精彩纷呈,无论演员演绎得多么真情实感,令人动容,他仍像尊石化的雕像,坐在软垫里纹丝不动。
更可笑的是,如今他对自己的现状,也毫无感觉。
仿佛曾经的哀愁,烦闷,不甘,统统消逝。
似乎唯一能引起他心绪变化的,只有追查报复的计划和他身边晃动的人。
尽责的科林放映机仍在角落继续下份库存,陆明泓趁身边人安静的空档一瞥,确认陆柳鎏正忘我观看着,立马阖眼做假寐状。
根据尤里·弗恩的暗语文本,他成功将荷鲁斯之眼系统装载在自己光脑中,等到结束,就可以直接使用。
这个系统操作起来是简单。
方法一是只要在固定的文件点输入需要搜索的对象,例如一段音频,一张照片,甚至是清晰的映像,就能很快检索到与之关联的内容。若声音足够清楚,或许连这段录音在哪里录下都能计算出来。
这是较为普遍的性能,差别在于搜索范围大小,和原有资料库的富足程度。
方法二则有一定的限制。
使用者能直接将荷鲁斯之眼系统连接上私人光脑,光脑又与全区星网链接,而根据使用者的精神力程度奏效,它会将对方所看,所听,所闻,统统化作有效信息,实现天罗地网式的追查搜寻。
而正因为其恐怖作用,且尚未通过第一区的审核,尤里给他的版本其实只能利用漏洞使用一次。
否则被星网端的‘守门神’系统察觉,他会立即被追踪,通缉为蓄意破坏星网的犯罪分子,迎来铺天盖地的追杀。
但尤里设计的初衷,应是想在全区乃至所有人类中普及荷鲁斯之眼,如果使用得当,控制恰到好处,届时那些看不见的罪恶,阴暗,灾难,都像天神眼中无处可藏的火星,随时可以被掐灭制止。
确实,叹为观止。
而这份大义的未来畅想,他陆明泓也的确自愧不如。
若非他有暗中坚定表态过,借用荷鲁斯之眼并非作恶或有歪念,或许交易在开始就谈崩了。
只能说尤里的机械‘愤怒脸’,和口无遮拦的特质实在有迷惑性,完全让人想不透他的内心。
不过这种特质,他早已在某人身上领教过了。
正这么想着,陆明泓忽然手心一凉,睁眼就见是陆柳鎏把手塞进他的手里。
“怎么了。”
他沿对方紧盯着的方向看去。
古老的影片映像还在播放,灰暗的天台场景里正下着淅沥大雨,沉闷压抑,却总有微光闪烁。
那个男人几乎是裸|着身体,从头到脚多处受伤似是搏斗所致。他那短如嫩草的银发沾湿雨水,水滴又沿着精壮的肌肉线条下滑,融入鲜红的血液之中。
他沉重地喘息着,慢慢放低身子席地而坐,左手竟轻握着一只乖巧白鸽。
面对他的另一男人同样狼狈负伤躺在一角,只是穿着完好,而看向银发男子的眼神,满是震撼与深深的不解。
方才缠斗厮杀,拼得你死我活的双方,应是他们二人。
然而雨中的相视无言,长久如在永恒的彼岸对望,伴随着如梦如幻的飘渺音乐,圣神,幽静,抚去所有繁杂与哀愁,仇恨与纷争。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微微晃着头,银发的男人启齿,他如释然了一切,缓声道来。
“我目睹战舰群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起熊熊烈焰。我看着C射线,划过唐怀瑟之门,在那幽暗的宇宙中闪耀。”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着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是时候,迎接死亡了。”
恰是此时身前重重扑来一物,陆明泓脱离了因片段而起的莫名不适,下意识抱住趴在他胸膛的陆柳鎏。
“你怎么了?”
突然的异状令他心音急促,他再次询问,并试图让对方抬头。
只是他费尽浑身解数,陆柳鎏仍执着地将脸埋进他胸膛,又用手臂死死遮挡,不留一点缝隙。
“······我不喜欢这个,以后也不想再看到。”
在重新恢复没心没肺的笑容,爬起来又是翻跟斗又是抱科林跑楼梯前,不愿展露面容的陆柳鎏,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独自留在软垫上,陆明泓目光紧随独自玩耍中的人,迟迟说不出挽留或询问的语句。
尽管,这好像又是件因陆柳鎏的喜怒无常而起的平常事,可他仍无法释怀,却又始终都想不通关键所在。
目送换成狐狸装的陆柳鎏大甩尾巴去画室,陆明泓刻意收起全身力气,终于让自己瘫在地面,以小臂遮挡屋内晃眼的光源。
才是半天不到,程度又加深了一步。
现在不止是他自己的情绪产生和对外界的共情能力骤降,他连如何去解读,分析别人的行为,都更加困难起来。
或许,他真的快要变成具堪称破铜烂铁的机器。
事到如今,他唯一能抱有侥幸心理的,只剩他还不会陷入重复同种动作的古怪折磨这一件事。
但等那时候到了,绞刑架也差不多在他跟前搭好了。
光脑发出提示,荷鲁斯之眼的系统装载已经进行到第二步,可以尝试使用部分功能。
而脑中满是白茫的陆明泓,不知不觉躺在这,直到陆柳鎏蹦跳着重新回来。
见陆明泓平躺在地,陆柳鎏以为这是新奇的玩耍游戏,他也跟着在门口平趴,脚一蹬就滑至对方身侧。
“你在哭什么啊灰姑娘,是不是你想要去参加王子的舞会了啊?”
听到声音的瞬间,仿佛按下能继续运作的开关,发愣失神不自知的陆明泓撤掉手转头,对上一张五彩斑斓的大花脸。
“陆柳鎏你······”
不管过了多久,去画室混的陆柳鎏仍会把身上脸上弄得到处涂料。过去他还会知道用肌肤程序清洁,可现在,貌似在渐渐‘遗忘’那些功能了。
在此哑然片刻,陆明泓坐起扶额,几个深呼吸后他决定亲自为对方擦拭。
吩咐旁边早已停止放映的科林去取用具,他帮人一件件取下脏掉的套装部件,再从手臂脸颊开始清除污渍。
而在他面前,盘腿而坐,满脸堆笑的陆柳鎏异常安分,撇去那像在打坏主意的小眼神,完全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孩。
——你是人类,还是快死了的,吊着命而已。
尤里·弗恩暗含告诫的话恰在这时浮现,且久久重复着最后一句。
——所以,你到最后能带他逃到哪里去
他命不久矣,是既定的事实。他周边的尼奥等人并非作恶多端之流,却也不是善类,不可交付真心。
他若离开这个世界了,陆柳鎏该怎么办?
思至此,陆明泓正想为对方褪去浸透漆黑涂料的里衣,可手刚碰到衣角就给多次闪躲,最后被扑个满怀,自己身上也沾来一大片粘物。
往日异常好干净的他看着胸前的黑块,仅是眉头微皱,再无波动。
“你又怎么了。”他只问笑嘻嘻有话想说的陆柳鎏。
他发现了,自从今早他醒来,这家伙就格外喜欢往他身上粘。
“你要去见你的王子去了吗,灰姑娘陆明泓。你要变身穿着漂亮的舞裙去赴宴了吗?然后跟王子结婚,从此过上幸福生活了吗昂昂昂?”
自己完全被人强行带入童话故事的悲惨主人公角色,陆明泓微不可见地哀叹着,解释道。
“我只是刚好去还一个人情。那不是舞会,对方也不是王子,是你上次见过的,艾维斯·福柯。”
“噢——”
不知为何,听完他的话,陆柳鎏却兴趣缺缺起来。
但才一眨眼的时间,又欣喜异常地看向他。
“那我,我要当你的神仙教父!相信我,你绝对会是当天晚上最酷最亮的那个!没有母的、呸,女的能抵挡你的致命诱惑!绝对会想要跟你幸福!”
这奇奇怪怪的保证,简直令陆明泓无可奈何,“我都说过了,我不是——”
话未说完,人已经被就地拉起,无力争辩的他跟随对方奔至卧室,瞬间被扑面而来的某种香味治愈了身心。
“这个,是哪里来的······”
墙角的花盆给予了他答案。
那是一段被折下的,刚好盛开淡黄小花的树枝。分明不是适合扦插的部位,却依然能保持活性,翠叶莹莹发亮。
因其逼真的清香,以及生机勃勃的模样,陆明泓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从仿真植株上取来的,还是真的,极其稀有的植物。
而陆柳鎏不等他动作,推搡着让他坐在床边。
只见衣橱大开,而里面一套套存放的,竟是他不曾购买过的衣鞋款式,正等待着被谁挑选。
可想而知,这又是某人的手笔。
“哔噜,哔噜,一天结束后辛苦了,检测到您的心情指数不佳,身体疲乏,不适合约会,”陆柳鎏模拟出机械的波动腔调,“您可选择播放音乐,少量进食,或者按摩小憩的方式治愈身心哟,您的陆柳鎏为您倾情服务~~呜呼呼~”
陆明泓无可奈何。恍然间像回到了在宅邸的某日,只不过那会儿他还不相信‘仿生人拥有意识与情感’,而陆柳鎏还是当初尚未稳定的L-999。
对了,那次他还被狠狠的撞头,睡了一觉腰酸背痛,但确实放松。
觉得情况有些反常,可他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对方的十指已没入他发间,按压的力道恰到好处,并带有微弱的电流刺激。
疲倦排山倒海而来,幽香抚慰心神,同样是脱力无法控制身体,缓缓向后倒去,可和发病时的不一样,他并不会抵触。
海,潮起潮落。
云,随处漂浮。
天 ,广袤无垠。
这般舒适,自由的感觉,如同灵魂脱离世间束缚,升起穿透云霄闯入无人知晓的乐园,竟没由来的让人热泪盈眶。
再深深吸一口气,像即将溺亡之人吸尽最后弥留的清香,陆明泓睁眼却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这是别人的飞行车舱内。
他的身上也并非那死板的灰白黑三件套,与身体契合的深蓝礼服被精心打点过,整洁服帖,凸显笔挺姿态,孔雀绿袖扣钉着内衬稍宽的袖口,抬手行动极易吸引目光。
再抬眼瞥向反光窗户,他被修剪梳理过的黑发向后定型,留下几缕实为点睛之笔,而那张往日阴郁冰冷的脸庞也不再锐利得令人无法靠近。
倒影中的赫然是位面容俊朗耀眼,威严自成的不凡青年。
看到焕然一新的自己,陆明泓久久没将倒影和自己等价起来。
飞行车悬停后下降的感觉不强烈,头脑混沌的他正极力回想着其中缘由,却见后舱门打开。
盛装打扮的白裙艾维斯与他面面相觑,皆是一愣。
“啊······这。”
艾维斯难掩诧异惊艳,将他上下打量后示意他出来,“稍微有点出乎我意料了,明泓。我以为你还会是平时那个样子来的呢,所以才提前叫人接你来,想着帮你准备,唔······”
看着那张毫不逊色的脸,她不禁笑道,“好像现在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了,来吧,开始前你可以再好好休息一会儿。”
陆明泓点头默不作声,跟对方走进金碧辉煌的楼中,最后独自呆在休息室内等艾维斯下一步消息。
看似平静的他,却是疯狂用光脑向住所传输指令。
监控很快反馈回来,也向他证实了,昨天就是陆柳鎏在他莫名睡着后为他准备好一切。
理发,清洗,挑选衣物,打点造型,娴熟且井井有条,俨然一个无可挑剔的家政仿生人。
然而和以往会钻进他被窝,故意要等着他起床捣乱不同,这次陆柳鎏在替他换好衣服后,却是长久的,静静伫立在他床边。
目睹似曾相识的画面,陆明泓立即忆起那个L-999藏匿刀|具,潜入他房中的危险之夜。
这次陆柳鎏手中没有武器,可看着他的时候,也没有笑容。
一直到艾维斯派来接他的仿生人抵达,陆柳鎏都站在那个地方,抱他出门放入座位后,也仿佛定在原地,目送飞行车离去。
房屋外的监控被设定每隔三十分钟才可再查阅,最近一次的影像里,陆柳鎏仍旧站在门口,但却抱起了来巡逻的科林。
“怎么回事······”
陆明泓首次在这回醒来后记恨起他的病症。
无论他怎么回想又回放监控,都难从言行举止上找到陆柳鎏异样的线索,像隔着朦胧的浓雾,怎么也联想不到其后的用意。
才酝酿的些许怒意,可以他的状况根本具不拢,而后又被敲开他门的艾维斯一家止住。
艾维斯的父母是对面容和蔼,气质十足的中年夫妻,知道他是无奈之下过来和她演戏应对祖父,因而客气的连连感激他。
走进大厅侧门,当手被艾维斯挽住时,他浑身肌肉难免僵硬,隐隐有抵触的前兆。
然而他与对方双双踏入场地,汇集而来的视线无一不是惊诧艳羡,特地向艾维斯父母问候寒暄的,十有八九都会夸赞一句他们郎才女貌,好奇的目光频频流连于他。
一路与他亲密相依,艾维斯不敢放开他,凑近小声提醒。
“前面就是我祖父。”
米尔斯·福柯不愧为刚退役的第三区上将,位于聚会仍按旧规身着纯白军装,尽管两鬓斑白皱纹已现,可却精神矍铄身姿挺拔,一双蓝眼目光锐利,洞若观火。
“祖父。”艾维斯加快步伐,扬起笑容迎上去,“让您久等了。”
负手而立的米尔斯上将对着孙女微笑,转向陆明泓时又成了不苟言笑,魄力十足的将领。
这样的审视若在以前发生,或许自己会感到局促不适吧。
迎上老者威慑的双眼,陆明泓面色如常的想。
“听说,你之前把弗恩家的那小子教训得不轻?他现在在学校,连屁都不放一个了?”
不难猜想到,艾维斯为了说服祖父暂时接受他这个‘无父无母’,‘背景全无’的假伴侣,将他与尤里间的纠纷说了出去。
或许还加油添醋,有意美化了一番。
“只是同学间的正当交际,”陆明泓淡然回道,“不过今后还是会专注学业上的较量。毕竟,那样更具意义。”
米尔斯上将终于向他展露笑容,对他处事不惊的态度甚是满意,走近些许与他寒暄。
谈话无非是询问他家庭,未来规划等情况,好在有艾维斯的提醒在先,他继续瞒下了自己患有机械症候群的事,在场的也只当他是保送进学院的普通平民。
因为家族中的大山米尔斯在这,此后周围人越聚越多,而疲于应对的他听多说少,基本由艾维斯主动替他应答。
“还有一件事,我很早就从小艾维那听来了,”只有提到孙女,米尔斯才会亲切地使用昵称,他抚着唇上蓄起的胡须,突然转身向陆明泓问道,“不知你在法尔兰阁下那赞誉极高的‘作业’,到底是什么精妙绝伦的东西。”
本来正放空头脑,极力躲向外围,冷不防被点名并迎来无数道目光,陆明泓平稳的心跳微微变快,却又迅速平缓。
这下,可不能由艾维斯替他解围了。毕竟上交的作业内容是什么,或许只有他跟教授知道。
他犹豫片刻,说道,“并非精妙绝伦之物,只是恰巧应题罢了,且实用性不大。”
“哦?那又是如何应题点题?可否赏脸,让我这俗人老头子开开眼?”米尔斯说着又揽着孙女肩膀,“正巧,小艾维在家里念叨好多遍了,一直想知道来着。今天可是她的生日哦,年轻人。”
无法拒绝的理由一个个叠加,然面对此景,陆明泓仍心中无感。
就是想起作业的内容,他难免又困在抉择这步。
早结束,早点回去吧。
空荡荡的内心唯有这点执着,他很快转身走向场内漂浮的防卫机器人。
防卫机功能足够全面,得到允许后他将光脑与其系统连接,终于将那份作业,展现在或好奇期待,或傲然不屑的人们眼前。
巨幅投影来自一比一等比的粒子画作,古老机器人的躯体中生长着茂盛的植株,它面对着破旧坍塌的古迹,对墙上残留的人类壁画视若无睹,转而涂抹着稀奇古怪,拼接而成的生物,将其一一覆盖。
以系统完成的作画,拥有更为逼真的浮动感,空中飞舞的颗粒穿梭光影,在投射的功能下愈发真实,犹如触手可及。
“创造,我要完成的课题。”
望着画中被绿藤缠绕的铜色机器人,想起那个被自己当作原型的红色身影,胸腔内才缓缓又有了令肌肤升温的鼓动。
陆明泓如自语,轻声道出这幅作品的名字。
“A living Humanoid······”
活着的仿生人。
望着前方面露诧异,窃窃私语的看客们,他仍想着一件事。
好想早点回去。
陆明泓又一次察觉到自己焦急的苗头,却走不出后来将自己层层包围的人群。若非有他快成面具的冷脸加持,他六神无主的模样或许早该惹得上将等人大发雷霆。
“你未来该不会就按这方向研究吧,明泓。”
听到身旁艾维斯的询问,他回神,模棱两可道,“只是觉得有摸索一番的价值。”
“确实,市面上情感型仿生人的隐藏需求量其实很高,今年生育率又下跌了,仅是去年的三分之一。照这样看,如果拥有完整情感系统的仿生人出现,未来可能都是仿真人孩子,或夫妻了。”
“瞧你说的,艾维斯,你是在咒我们人都会灭亡么。”
“是啊,若是如此演变,未来不都全是仿生人了?那我们还在这做什么,哈哈哈。”
······
悄悄退出那热闹的中心,陆明泓终于站在明亮厅堂的角落阴影处。
他正盘算着如何找借口躲回安静的休息室,好继续调取家中的监控录像,以确定仿生人在他发病期间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行为如此怪异。
可刚转头,他就与一名来者不善的金发青年相遇。
暗含敌意的眼神十分熟悉,不过和尤里的不同,金发青年的敌意是含蓄的。
“艾维斯在学校很照顾你?”青年目光扫过他的脸,语气刻薄,“今天是她的生日,你的这个生日礼物,可真是‘及时’又‘特别’啊。”
如此明显的来意,陆明泓想猜不到都不行。稍作回忆,他记起这也是那份名单上的人,只不过在校内并不突出。
但欧文家与福柯家是世交,子嗣间常有联姻,故此提姆也被纳入名单里。
“福柯小姐为人善良,身为理事助理不辞辛劳,按学校要求关照我,我自然会在今后重谢。”
这或许是他半天下来说过最长的话。他想脱离纠缠和矛盾的心,当属动力之一。
“是么。那你是该好好感谢她了。提姆·欧文,交个朋友如何。”
自称提姆的青年向他递来一杯桌上的酒,表情友善不少。不知是不是听懂他话里撇清关系的意思。
看着那橙色清澈的酒水,陆明泓迟迟没去接。
见他不动,提姆开玩笑般地说。
“怎么,不肯给我一个面子啊。那等会儿正式开始了,我可要跟我的兄弟们逮着你使劲灌喽。这可有个规矩,主人敬客人的第一杯酒,客人是不能拒,不能洒,必须要喝完的。”
全天下来甚少拒绝,是因为已对喜恶再无明确界限。没有喜恶,自然失去部分判断力。他几次犹豫的最终抉择,其实全出于‘省事’目的。
而陆明泓照样在这不像样的逼迫下,将酒杯握住。
只是在他嘴唇即将触碰到边缘的那刻,变故突生。
“嗷嗷嗷,好辣好辣好辣~哪里有水,水——”
不知哪个角落冲出来的人,发出与酒宴格格不入的呼喊,如风冲至他们中间。
粉色的古怪头罩包住脸只露出眼睛,衣服满是响动的亮片,眼花缭乱,这奇装异服的不速之客,竟夺过陆明泓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提姆:“什——”
见那提姆·欧文的反应比自己还激烈,且目光过于震惊,陆明泓终于皱眉起疑。
“呼~~得救了,两位老哥哟!多谢多谢。”
怪人感谢着将酒杯塞回给陆明泓,却用力拍着提姆的肩膀,听那重击的声音,想必力道并不温柔。
呲牙吸气着,吃痛的提姆恼羞成怒想抓住人。
“你这疯子、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怪人闪身几次都成功躲开,不待提姆叫来场内维持治安的防卫机,扭头钻入人群,引起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呼后,彻底没了踪迹。
“你给我站住——”
气愤的金发青年尚未追上发出怒喝,顿觉身边闪过道人影。
陆明泓完全没有原先沉稳的模样,他无视所有声音,更不顾阻拦,沿着被冲散的路线穿过人群。
追到走廊,他幸运的捕捉到对方转入拐角的身影。前方的人不知为何越跑越慢,但也给了他机会终于将其拽住,并正好跌入他的休息室。
“你怎么过来的?”
不用剥去对方的层层伪装,认出人的他又气又难以置信,边锁门边质问。
因狂奔又拉扯,陆柳鎏的粉色布头套垮了半边,现在低头坐在地上,好似一个被就地正法的窃贼。
“科铃~科铃~”
角落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发现科林小机器也在,而且脚下喷|射着飞行燃气,陆明泓顿觉世界魔幻。
察觉他的审问凝视,陆柳鎏大手一指,极力辩解。
“它自己学会哒!不是我改的!我也没有拆它屁股威胁它!也没有咬它脑门让它加速!”
看着科林脑门上的两个可疑牙印,陆明泓不禁反问。
“哦,是么?”
“嗯嗯嗯!”罪犯诚恳点头,不知悔改。
尽管刚发现时情绪起伏得厉害,可所有困惑怒斥,依旧被黑洞般吞噬那般无法产生。
而想起刚才因陆柳鎏而起的骚动,陆明泓只无奈一叹。
“既然如此,你和科林先在这等我,我去向他们解释。”
转身腿却被抱住,他不解催促。
“我马上就能回来带你们回去,你先放开,陆柳鎏。”
束缚应声解除,他又迈出腿。孰料才走到门前对方又是一下猛扑,紧紧箍住他的双腿。
“你能不能······还是不要,去跟王子跳舞了啊。”
若不是昨天才反复看过那枯燥童话,陆明泓这会儿还一下猜不出对方的意思。而他转身作势蹲下,陆柳鎏果然肯放开他。
“为什么,你不想让我去。”他问。
陆柳鎏如微醺醉鬼迷糊睁着大小眼,非要扯着他的衣领不放,像是生怕他又溜走。
“灰姑娘在城堡里跟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所有人都为他们祝福,所有人······都为他们祝福······”
仿佛魔怔了一般,对他重复念叨这话。
心中冰冷半日无感,在这时有了些许松动。他半信半疑地追问。
“难道你认为,我跟艾维斯·福柯·····以后能一起生活?”
不。其实更详细的说法,应该是认为他跟艾维斯·福柯若是在一起,就会像故事所描述的——
“因为、因为——因为——”
往日的滔滔不绝在今日失效,抓牢他不放,却又将他往外推搡的人一再低下头。
最后伴着异样的颤动,以深深的绝望哀伤,投以他一声响雷。
“因为,她才是真的人类。我是······假的。”
好不容易才避开的崩塌陷阱,竟还是重新绕回去了?!
嘴唇微张,陆明泓几次说不出话。
他的双手搭着对方小臂正好在低垂的头下方,然掌心滚烫手背却一片冰凉。不敢置信的他收腿跪地,缓缓放低姿态,才终于看到那张泪如泉涌的脸。
滴落他手背的灰质浊|液告诉他,这绝非眼泪。因为仿生人的身体,并未设计相应的泪腺构造。
可这样表情,怎么可能不是在哭泣。
“陆柳鎏你······”
震撼似鼓激荡,怜惜心疼则汹涌如潮,令他遏制不住将人圈入臂弯,紧紧拥牢。
只是刚才还在身躯微颤的仿生人,竟像是突然触电猛烈抽搐,并牢牢捂着腹部。
从他衣物下渗出的浑浊黑水,一如人类流淌的血液,眨眼铺满地面,浸湿厚实的地毯散发不祥的锈味。
他的神情痛苦而狰狞,似人承受着剧烈折磨下的崩溃,细碎的呻|吟愈发微弱。
也最终阖眼倒在陆明泓怀中,再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