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博明伴着月色回到宾馆, 推开1609的房门时,他的视线正对趴在床上拨弄遥控器的小猫妖。
亮着荧光的付费电视正好在播放十几年前的经典恐怖影片,深夜小亭下,一名姿容绝代, 婀娜蹁跹的女子正轻抚琴弦。烛火明灭摇曳, 纱帐缥缈舞动, 路经此处的秀才寻声而来,好一个郎才女貌。
两人分明素未谋面, 可来来回回暗送秋波之后竟已手搭着手,肩抵着肩, 耳鬓厮磨意欲水乳交融。
情浓意切之时,秀才却被那女子半边腐烂的脸颊一吓, 配着惊悚的音效当场心梗而死,面目狰狞。
“哟, 回来了啊, 小屁孩子。”
口气大爷似得小猫妖头也不抬, 两只指甲发黑的脚丫拍打着被褥, 那些枕头靠垫早被踹到地上了。再定睛一看, 昨晚被盯上的花瓶虽然没被殃及, 但翻倒的茶壶,歪了的挂钟, 以及床靠垫上若隐若现的爪痕, 无一不在控诉着某妖的罪状。
自己才一天没回来, 这家伙竟又如此嚣张捣蛋, 安博明的手和说教欲正蠢蠢欲动。然而心中有另外的事, 他无力批评惩罚,叹着气将门关上。
门板与门框契合的那瞬, 小猫妖如爆发的弹簧窜上天花板,四肢用力抵着墙壁,就这样卡在离安博明最远的斜对角龇牙嘶声不停,神情恐惧而厌恶,头发好像都炸开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安博明也没料到猫妖的反应会如此剧烈。
他右手插兜,掌中紧握着吕凯风在与他道别时送给他的一只‘护身符’——白玉双如意。
而吕凯风叮嘱他的话在脑中回放,一字不漏。
妖魔天性狭隘,失常理无道德,狡诈且卑劣。往往在世越久道行越高的妖,都有一套修炼延命的专门方法,然无论何种都离不了人灵,即寻常凡人或身具慧根之人的精气。但妖非属人道鬼道,它们想要跨过古老隐秘的条律剥取精气为己所用,必须要‘曲线救国’,让人变相的‘奉献’。
一句‘我同意’,‘我允许’,任何形式的接纳包容,都会给妖可乘之机,今后肆无忌惮的索取压榨纠缠之人。
或是化人花言巧语,或是梦中引诱交易,总而言之,为了更快达到目的无所不尽其极。因为这是比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还要便捷高效的登天阶,届时力量庞大到一定程度,那妖所受的约束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天’了。
看来影视剧中演绎的女妖女鬼出卖色相的情节,不是没由来的。安博明不禁在心中调侃道。
此前吕凯风并未直接问他近期是否有遇上可疑人物,只是将这白玉双如意交给他,好在这四阴之地护他平安。玉为地之舍利,如意乃神子天器,可辟众魔镇万妖。
如果······
如果真有妖想害他的话,离这双如意越近,受到的反噬就越强。
“你怎么了。”他先发制人地问道。
猫妖一双蓝眼发亮,收缩的瞳孔在安博明看来尤为明显。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又看到对方屁股后垂下的长尾巴了,哆哆嗦嗦颤抖得厉害。
“你、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噫呃~~垃圾的味道。”猫妖说话都没之前那般底气十足,甚至更害怕的往里缩。
原来效果这么强的么。
安博明皱眉想着,突然有些不忍。
不,这可能是因为猫妖孩童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了。
视野忽暗,安博明庞大的记忆档案中某些讯息突然一闪而过。
在父亲的书房里,他曾无数次坐在对方的怀中,倾听那些奇幻的传言故事。他还记得父亲是个强迫症十足的学者,整理出的册书与其作风相似也一板一眼的。而念故事时,父亲更是按部就班来,每天固定只念三页。回忆顺势勾起一条长线,当年泛黄破旧的纸张仿佛就出现在眼前,行行文字逐渐清晰。
——猫妖乃邪妖之首,一尾随妖力增长而分叉,能开裂成多尾,天性凶险残虐好食人。其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可化成所吃之人相貌继续蛊惑搅乱世间,循环反复以延续生命积存妖力
想到猫妖在自己跟前频繁的提及吃人,即便那只是人的鬼魂,安博明将特点一一对上后心不由得沉了沉。
眉宇间多了分厉色,他不再委婉试探,而是愠怒着质问。
“你已经吃过人了么。这个孩子被你吃掉的时候才几岁,你知道吗?”
战战兢兢找天敌的猫妖停滞片刻,茫然又惊讶地看向他。
“······突然问我这个做什么。”
“你是妖。”安博明断然道,“你是妖,我是人,而这里是‘人世’。你说,我为什么要问你?不仅如此,我还要问你,你接近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别过脸片刻,他不再犹豫地说出后话。
“如果你只是想吃了我,或利用接近我的机会让我给你充当‘养料’,那很抱歉,我拒绝。所以请你到你该去的地方,否则——”
所言卡顿,迟迟不决,安博明无法解释为何猫妖会露出委屈幽怨的神情。
但哀怨没几秒,猫妖吊起眼角忽然发怒,冲着他骂骂咧咧。
“我——呸!你这丑脸个矮小叽叽男,谁想吃你?!吃了你肯定会消化不良上吐下泻口吐白沫三天倒拉稀。就本大、就大爷我,还需要吃人修炼吗?你是眼珠子掉进化粪池后捞出来又放进排水沟里洗完再塞回去吗?!”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安博明下意识脖子后仰,以躲避不存在的‘唾沫星子’。他实在佩服这猫妖的学习能力,昨天晚上还分不清洗发液和沐浴露,不知道电灯和水龙头,结果短短一天用词竟然变得如此之丰富。
一口气咒骂完,以男孩样貌示人的猫妖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而他四肢肌肉紧绷,双腿猛然发力蹬墙,直朝安博明扑去。
危险来临,安博明的第一反应是闭上眼抬手挡。吕凯风给的镇妖玉如意他终究是忘了,就让它在口袋里孤零零的待着,突然毫无存在感。
砰咚一声重响,他人被撞到在地,胸口跨坐着身体轻盈的男孩。一阵阴冷寒风与欺压而上的猫妖同时袭来,笔直逼向他脖颈。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撕开喉咙,命丧当场时,鼻尖上突然传来阵刺痛,他边倒吸凉气边睁开一只眼,发现这小猫妖正报复般的在他鼻头咬出两个牙印,怒目圆睁两颊气鼓鼓。
他被咬两下疼是疼,然而一滴血都没流。
“你不要我,我还先不要你呢!以后你要是饿死、晕死、摔死、渴死,要么又和上次那样再被撞死在路边,我屁——都不会给你一个,咳~~呸!”
“等等——”
跳至窗台的猫妖还不忘在他心口踹了踹,无视他脱口而出的挽留跳下楼,嘴里好像还在嘀嘀咕咕着什么。
这可是六楼啊!
安博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冲到窗边,楼底黑漆漆一片,唯有远处几盏年久失修的旧路灯散发微光。焦急担忧过后,他不由得拍了下脑门。对方可是妖,区区六楼的高度能构成威胁才怪,他一个人为妖这么激动惊恐真是荒唐。
为自己反常的行为无措,安博明将手撑在窗沿,眺望连绵起伏的山脉阴影久久不能平静。
刚才,那猫妖提到了‘在路边被车撞’,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联想二十年前发生的车祸。
车祸原因被断定为暴雨天的意外,整条山路只有他们一家的车,打滑撞到护栏后受力不均,在路中央整整翻滚出十多米才停下。两个大人当场死亡,且死状是难以形容的惨烈。唯独他这六岁的脆弱小孩只受到些许轻伤、内伤,撇去精神状态的恢复和心理疏导占用的时间,身体疗养仅花费两个月不到。
越是仔细回忆,猫妖的言行举止和与之相处时他捕捉到的似曾相识,就越动摇他之前的冷漠抗拒。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对方身上感受出任何恶意。只是他自己刻意忽视这点罢了。
难道他们,曾见过?
那为什么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左手抚摸着鼻尖已发红发麻的牙印,安博明恍惚掏出右口袋的护身符。沉吟之际,他用指尖摩挲着双如意的光滑表面,沿纹路缓缓勾勒玉雕线条。
最终,他转身将其锁进空着的行李箱,又把箱子提到楼下前台代替保管。他没有上楼,而是走出宾馆大门踏入深幽黑暗的外界。
他决定要跟那猫妖好好谈一谈,而不是听信吕凯风的片面之词,直接将所有妖打入邪妄之流。况且,他也有充足的理由质疑吕凯风接近他的意图。
若不是遇到‘同类’的欣喜盖过他谨遵至今的克制与警惕,让他像冲昏了头的呆瓜二话不说带玉如意回来,他才不会突然对猫妖偏激起来。
一路自我检讨反思着,安博明半小时后停在今早拍摄的祠堂拱门外。他能确定猫妖跑到这来,跳过了一贯的猜测、分析及推论的步骤,像相知久识后不必言说的默契感。
张嘴灌了满口冷风,他忽觉自己还从没问过对方叫什么,之前交流时也全是你我相称。
“喂,你在这的吧。”他无奈之下,尝试着呼唤道,“刚刚我不够冷静,我现在向你道歉。你先出来,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我已经把那个东西丢了,没带在身上。”
回应他的只有柳叶摇摆,轻撞枝干的沙沙声。他锲而不舍地提高音量又喊了两遍,却依旧没得到任何期待中的答复。
不愿就此作罢,安博明在柳树下转圈。
以往他见了这棵老柳都会低头避开走,还从没像今天这样抬头细看过,欣赏月色下柳树朦胧的虚影。
“柳暖花春······”
思绪飘飞时莫名喃喃着几字,安博明想到猫妖‘离家出走’时骂过的话,忽然心生一计。
他用手捂住心口,故作痛苦的‘呃啊哦’呻|吟几声,左摇右晃一阵演足戏后十分自然的躺倒在地。
闭眼静待周边变化,他果然在数到十秒后听到喀嚓喀嚓的动静。
猫妖的小小影子投映在他上身,那双指甲乌黑的脚丫就停在他头边。
“哼哼哼,哎唷这是谁啊,怎么就躺在这了啊?”
一听这幸灾乐祸的口吻就觉得有戏,安博明两眼微微睁开一条缝,虚弱的样子拿捏得完美。
然而他刚想继续演下去,得寸进尺的猫妖就猖狂的盘腿坐在他胸口,还是靠近咽喉的位置。
安博明:“······”
令、人、窒、息。
猫妖捧脸笑嘻嘻,接着在他眼前画了个爱心噘嘴问,“可爱又迷人的我与会嘟嘟响的救护车,你选哪一个咩?”
“······救护车谢谢。”
脸色铁青的安博明如是说道。
但无论过程怎样,安博明的最终目的还是达到了。他率先抓住猫妖的小臂,帮对方挪了挪位置也给自己留一命。
看出他的确有话要说,猫妖抬高下巴视线朝下,一副‘我大发慈悲你还不谢主隆恩’的模样,他再怎么无语想笑,也只能劝自己要大度,要忍让,甚至用‘这还只是个孩子’的无厘头想法给自己洗脑。
“你是妖,我是人。我确实担心你会害我,亦或是其他在这出没的人。”他抢在猫妖抗议反驳前沉声说道,“可你如果真想害我,你那天晚上就不会救我。帮我驱走那——新娘怨鬼的是你,对么。”
他最后还是用新娘怨鬼称呼那可能是‘荷娘’的女鬼。
猫妖沉默着眉毛一挑,示意他继续。
“你我的世界相差甚远,我······”
话到嘴边却被逐一打散打乱,渐渐语无伦次,柳条摇曳光影斑驳之下,安博明同这双莹蓝猫眼对视,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
“我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他与对方同时愣住,但他停顿没多久后又问道。
“我和你,曾经认识么?”
乖张气傲的猫妖神情是难得的落寞,不等他反应复又趴上他的胸膛,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轻轻一啃,舌尖吐出扫过半周,舔得他浑身酥|痒,手心发烫。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死、呸!小兔崽子滚一边自己玩蛋蛋去略略略~”
丢下这话给他,猫妖又如一阵风溜走,绕到柳树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他再怎么呼喊引|诱都不再现身。
这夜回去安博明一觉没睡。他失眠不稀罕,可为了一个相处不到两天的妖而辗转反侧,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整晚,他因为猫妖头昏脑涨情绪低迷,曾几次想加大药量好让自己能成功睡去,无奈药瓶不知所踪他只能在床上干瞪眼。
他那些瓶瓶罐罐的药,多半是被那小猫妖玩没的。
午间十一点,安博明终于强撑眼皮下楼准备工作。但在遇到同事后,他从他们口中得知令他心率猛增的消息。
黄子茹凌晨时突然被发现昏倒在厕所隔间,原因不明,已送医院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