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辰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回到了以前,他瞒着老妈跟老姐,到学校替还在念高中的喻唯请假, 转脸给人一张内场票偷一个晚自习的时间看他自小就喜欢的游戏比赛,和那些流光溢彩的人。

  严格说来,喻唯比他要更亲近师兄。

  在他的小外甥眼里, 小舅舅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秦岸是第二厉害的。不仅学习优异头脑灵活,想经商的时候随随便便就盘活了一家快倒闭的公司, 想打比赛索性就开了个俱乐部将战队送到世界最巅峰。

  喻唯有的时候会比崇拜喻辰更崇拜师兄。

  所以有的时候喻辰也会忍不住地想, 那么喜欢、那样闪着星星眼看自己的小孩, 到底会跟师兄说了什么,才让秦岸连复述都要沉默, 不忍心说死。

  但好在要烦心的事太多, 喻辰很少在某一件具体的事上耽误太长时间。

  想得明白就想, 想不明白就算了,反正也不会耽误活着。

  太过清醒从来也不是一件好事, 就像他现在看见喻唯笑着对身为陌生人的他挥手问好,不自觉就会回忆起上辈子最后一面喻唯当着他的面拉黑自己所有通讯方式,恶狠狠地红着眼睛看他的模样。

  他是真的很不喜欢自己这个舅舅了,所以哪怕修养再好, 也控制不了自己对他露出豺狼般陌生的模样。

  可喻唯明明是个好孩子。

  自小看着长大、本性纯良的好孩子。

  喻辰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控制自己将那些不堪的画面从脑袋里驱散,最好锁在某个深不见底的房间,再将钥匙丢进大海。

  他勾了个笑, 抬手就要冲喻唯回下这个招呼, 一转瞬的时间眼前就黑了。

  被囿于一件外套箍住的狭小天地里, 他连那句问好都来不及说出口。

  喻辰有些怔愣的偏过头看,裴先生丢下了台上的主持人跟队友,不管台下正为他的获胜激动万分的粉丝,面无表情地将喻辰之前拿给他的外套拖了下来,兜头盖在他身上,声线冷淡:“欠我的水呢?”

  喻辰觉得很不可思议,侧过头用余光望了望这世界上明显比他还要震惊的许多许多人:“你就为了一瓶水连赛后采访都不管了?”

  裴俨垂眸望了他一眼,又很快撤开视线,说出口的话哄三岁小孩都不信,偏偏配上他的身份跟名头,让人想不信也很困难:“太渴了,会脱水的。”

  喻辰没忍住笑了笑,方才要费大力气才能藏起来的记忆被裴队长这么一打岔全给忘光了,他只是好笑又假装严肃地给裴俨科普:“冷知识,人要三天不喝水才会脱水。”

  裴俨纠正他:“那是脱水而死。”

  他说:“我暂时还不想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俨侧眸,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喻辰头一次被他眼睛里的神色震慑住,竟生出几分自己说错了话的歉疚感。

  “哦。”他悻悻地,“去休息室拿给你好了。”

  人潮拥挤人声嘈杂,喻辰没有再回应那个单纯善意不带任何诘难的招呼,也没有再去想这一幕被人拍下来传出去又会掀起多少轩然大波。

  他只是垂眸默默地盯了一会儿裴俨手腕,看着骨节脉络,毫无预兆地问了一句:“你手串呢?”

  裴俨比他还疑惑,轻嗤了一声:“你不知道?”

  喻辰乖乖地点了点头:“知道的。”

  裴俨顿了会儿:“再问就让你赔了。”

  喻辰偏偏要问:“怎么赔呢?”

  裴俨停下了脚步,垂眸跟他对望,喻辰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声量都因为他们俩这一个微小的举动有所降弱。

  于是便只能笑着哄人。

  他伸手扯了扯裴俨衣袖:“我错了,我不问了。”

  道歉得太过轻易,裴先生反倒愣了愣,眸中神色松怔一瞬,没有抽回自己衣袖,顺着路牌指示向前走去。

  直到远离了人潮注视镜头环伺,喻辰才松开了手,状似不经意地轻声问他:“一点都不害怕吗?”

  裴俨:“什么?”

  “我感觉你比我疯多了。”喻辰轻声道,“我原本以为我想上节目,进战队,复制他的路子,一步步打上世界赛的冠军,然后再帮他澄清已经很异想天开不自量力了,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他”是谁,他们俩都清楚。

  裴俨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拆穿他刻意的伪装,而是顺着他的话头问:“你觉得我在做什么呢?”

  他们俩之间从来就没有开诚布公这个词。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重生回来,喻辰几乎从来没听见裴俨诚实地跟他剖白过一句,以至于到死他都在琢磨怎么会有人在那种情形下还义无反顾地翻进了他家。

  墙倒众人推,多的是人想来当面嘲讽诅咒他不得好死,可裴俨不是。

  不是窃贼也不是狂欢者,从遥远的现在去回想那个荒诞的夜晚,喻辰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好像比自己还悲伤。

  他无助孤零到连亲人都不愿意相认,全世界都给他定了恶行想要见证他的死亡,他的悲惨写在了名字上,稍稍一念就觉得苦涩卷上舌尖,是一万颗奶糖都消不下去的难过。

  可裴俨静静地站在那,看见茶几上的遗照、门口的花圈、门下的刀片,甚至死老鼠的尸体,沉静又镇定地跟他说:“我知道你没做,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恶意是能压死人的稻草,善意也不一定就是救赎的光。

  沉浸在全世界布下的戏台的时候,一点点微妙的相信都会让喻辰觉得更难过。

  不要相信他。

  不要让他觉得还有人是好的。

  不要告诉他这个世界是错的。

  ……

  他接受不了。

  他酣畅淋漓地跟裴俨打了一架发泄情绪,当时情绪上头什么都顾不得,现在细细一回想,喻辰发现自己当时好像忽略了裴俨一直藏在身后的手。

  他抖得那么明显,他需要藏住自己攥成拳才能不在喻辰面前表现出他的脆弱和崩溃,而喻辰当时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竟然一点点都没有看见那些反常。

  所以这种难得的坦诚在他们俩之间都太罕见了。

  裴俨反问他,就是给了他猜测的机会和解惑的可能,喻辰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想了想,提炼出一个关键词:“复制。”

  裴俨弯了弯唇角,垂下眸子瞥了他一眼,喻辰竟然在那双凤眼里看见名为赞许的神情。

  “猜对了?”喻辰也笑,却很快苦恼地皱了皱眉:“让谁复制呢?”

  他想的不过是复制上辈子曾经走过的路,有足够高的地位和能力之后,或许能为自己求一个公道。

  可有的时候从噩梦中醒来,喻辰会很突然地觉得没意思。

  人都死了,做什么都没意思。

  他不再是喻辰,不会一出门就被人谩骂。喻唯不用担心跟他有接触便被学校同学瞧不起,喻晴也不会被带的研究生暗地里吐槽导师其实生在卖国贼的家,老妈的坟前更不会有人再去吐痰乱画。

  全世界都忘了他也挺好的。

  他死了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真的有必要将颠倒的一切摆正过来,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吗?

  万一没成功呢?那岂不是连这好不容易上天施舍的一具壳子都被他糟蹋了?

  鬼神之说缥缈无依,就算真的重活了一遭,喻辰也不敢像游戏打怪那样,觉得自己还有死了再来的机会。

  他很珍惜这条命。

  他开始早睡早起、定时锻炼、乖乖吃饭,落在别人眼里的不务正业不思进取不过是因为他想长长久久地多活几年。

  活到八十岁、活到一百岁、活到一百二十岁。

  多活好多好多个二十五年。

  去做好多好多想做的事。

  可等天亮了他又觉得好疼。

  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很疼,被人满怀恶意地说“你不如去死”很疼,被渣土车碾过身体很疼,被洒进大海被游鱼啃噬被沉入海底都好疼好疼。

  太疼了,所以想要别人也这么疼上一疼。

  每当这时候他甚至会生出诡异的快感,会觉得幸好死了。

  受害者死了作恶的人就永远不会有赎罪的机会,等一切真相大白,当初冷眼旁观或者火上浇油的人无一例外都会知道自己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心本就善变,他并非没有粉丝,他不是平平凡凡随便死了没人在乎的存在。

  当时指着他破口大骂说他玷污了电竞辱没了他们期待的粉丝只要知道他无垢,转瞬就会回来替他伸冤帮他叫惨。

  他或许会成为几天的热搜爆词,而后继续淹没在历史长河里。

  可这不妨碍“Polaris”这个名字会成为无数人午夜噩梦。

  它无垢、无暇、不染尘埃、高悬银河,在天上俯视人间荒唐闹剧,就算死亡也是沉没海底深渊,连一丝骨灰都不会落入土地,施舍一个吊唁哭丧的机会。

  喻辰觉得自己残忍极了,可能生了病。

  可又很痛快。

  但他发现有人好像比他病的更重,而他甚至只是想一想这人可能要做的事就会觉得钻心的疼密密麻麻地在心脏上撕扯。

  喻辰看见MOON休息室的门扉,轻声开口:“复制高空跌落王冠染尘,奖杯成为作恶的代名词,曾被喜欢的所有品质转瞬成为攻讦的污点。”

  “复制又一个人造神明的陨落。”喻辰笑了笑,谈天说地一般,丝毫没有这些话一旦传出去会造成无可挽回后果的意识,裴俨推开门,他跟着进去,找到自己的背包,拧开一瓶矿泉水。

  “我忘了我想走的路你都走过了。”他笑,“你确实没必要苦心经营慢慢筹谋,你现在已经是裴神。”

  矿泉水瓶在手里转了一圈,喻辰要递过去却又灵巧地收了回来,而是往后一靠,半倚着沙发扶手,抬眸笑望向裴俨,很轻松的语气:“只是我有些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打算的呢?”

  这种……不要命的打算,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良久,休息室内都没有回声。

  场馆的人声鼎沸似乎与他们无关,MOON现役队长欠了欠身,抬手摁住自家小青训生的手背,接过那瓶已经拧开的水:“没多久,比你早不了多少。”

  所以不要愧疚、不要慌张、也不要手抖。

  不要用笑意伪装情绪,不要在他面前还笑得这么单纯天真好像不曾遭受过这世界上最大的恶意一般。

  不要像淤泥里长出来的纯白花卉,不要为自己那一点点带着微末恶作剧想法的念头而犹豫自责,不要觉得自己是错的。

  不要被洗脑,不要自我麻痹,不要相信他们给你灌输的罪名。

  星辰本就该高悬于天。

  作者有话说: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