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震山转过身, 背着光看着这个还穿着睡衣的亲生儿子。

  他长得极相似他的母亲。那个一辈子都在背叛他的女人。

  看着陆槿这张脸,顾震山便感觉到一种兴奋和愤怒,但由于早上吃过一次药, 所以现在什么情绪都会被药物作用给强行淡化下去,顾震山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脸色青白,看起来略有些虚弱。

  “很有野心,是我的儿子。”他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陆槿低头看过去, 他的掌心里是一个银色的金属徽章牌。

  陆槿浑身一震。

  一张嘴,含着被橄榄枝包裹的地球,这是……这和他原本的世界, 联盟设定的计划标志一模一样。

  陆槿强压下内心的暗涌,伸手从顾震山手心拿过徽章,攥在手里。

  “我要全部的权限。”陆槿说。

  顾震山和他对视着,一分多钟,陆槿的耐性快要耗尽, 他才接着说:“不要这样心急,我的儿子。的确, 订婚是掌握顾氏集团继承权的必要条件,但并不意味着我会马上将顾氏的全部交付与你。你还没有得到我的认可。”

  陆槿蹙眉,眼底杀意一闪, 被他垂下的睫毛掩饰了过去。

  “你要我怎么做。”陆槿说。

  他感觉自己的耐性已经快要耗光了, 顾熙阳现在受了重伤离开顾家生死都不明, 顾震山还在和他打太极,如果放在上一世, 以陆槿的性格,顾震山现在已经躺在地上,血流三尺,连呼吸的权力都被剥夺,别说是威胁他。

  但现在他不能这么做。

  他的结局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但这个世界有顾熙阳,陆槿不愿意让他的余生变得更加痛苦。一个人有了软肋,他就不再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因为他知道了害怕的滋味。

  “三个月。”顾震山似乎察觉出他的烦躁,很快道,“给你三个月时间,我会考验你够不够心狠手辣。如果你通过了考验,让我满意,三个月后,我会亲自把你带到‘世界的中心’去……或许你还不知道,那里的权限才是顾氏一族的权力核心。”

  陆槿站在原地,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坐在对面沙发上面露微笑的男人。

  “三个月。”陆槿答应下来,转身向书房外走去,半个字都不想和他多言。

  ……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就是顾震山的死期。

  把这个身体已经如风中残烛的男人埋葬在他亲手建立的地狱里,三个月的时间,对陆槿来说,足够了。

  陆槿离开书房,打开通讯录,忽然发现自己的通讯录多了一个号码。

  备注是——“对不起”。

  陆槿咬紧牙关,打出这个号码。

  他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等着对方的接听,修长的手指捏着木质的扶手几乎要将它捏碎。

  在即将要被自动挂断的最后一刻,对方接听了电话。

  电流声,呼吸声,听筒里没有任何其他声响。但陆槿已经能确定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顾熙阳,滚回来。”陆槿说。

  对面仍然只有沉默回应他。

  “心虚了?想跑?”陆槿低声对着收音器,“不想再见我,那就这辈子都不要见。”

  “……”对面的人似乎呼吸颤了一下,但还是没说话。

  陆槿听着那颤抖的呼吸声音,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伤的怎么样?有去医院吗?”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变软了,像是一种对无理取闹的孩子无奈的妥协。

  对面吸了一下鼻子,还是不吭声。看来是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说话了。

  陆槿点点头,“好。”他说完这个字便要挂断电话,在按下的最后一秒终于听到对面的声音。

  声音有些沙哑,但惊人的熟悉。昨晚就是这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反复叫他的名字,像是叫不够似的,陆槿一言不发地忍耐着,可对方就像是精力消耗不完的大型犬科动物,直到陆槿精疲力尽,连推拒的动作都没什么力气了,他才结束。

  “我错了……”

  陆槿冷道:“错哪了。”

  “我不该做的那么过分……”

  陆槿压低声音,冷笑:“你指的是哪方面?”

  “……”对面声音一顿,才黏糊着道:“都错了……”

  “知道错了就马上过来见我。”陆槿要求。

  “不行。我不能见你,我害怕……”顾熙阳低落的声音就像阴雨的盛夏,闷热难过。

  “怕我打你?”

  “不是,怕我再看一次你的眼睛,就走不了了。”顾熙阳说完,双方便都沉默了。

  “你在哪儿?该告诉我的事情,你还没有信守承诺,想赖账?”

  “没有赖账。我把得到的资料用加密邮件发给你,但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地址,那个箱子里只装着一份有地图的资料,上面是一片离东南亚海岸五十公里内的范围,但具体坐标,仍然不知道。”

  “……”陆槿怒极反笑,“顾熙阳。”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只是……只是……”顾熙阳想要说出那句话,可偏偏舌头像是打了结,涩得不像话,最后只落在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上。

  陆槿“哼”了一声,并没有接受这句道歉的意思。

  “回来,当着我的面,再说这句话。”陆槿说。

  “我没资格见你,也没脸见你。”顾熙阳低声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不是只会当少爷。”

  “顾熙阳!”陆槿咬牙,想要狠狠揍他一顿,后悔昨晚怎么没把这小子累死!

  “陆槿……”

  “叫我什么?”

  顾熙阳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陆槿的话。现在装没听到显然是不明智的,他挣扎了一分多钟,才说出那句:“哥。”

  他把陆槿叫“哥”的次数其实也不少,但这次就像是用一把刀直直插在他的心上。

  比他刚刚在顾震山书房,自己往自己身上插那一刀还疼得多。

  从今往后,不许再叫我名字。顾熙阳想起这句话,就感觉伤口在抽痛。

  陆槿生气了,一言不发地挂断了电话。

  顾熙阳把沾着血的手机放在一边,用鲜血淋漓的手拿过一条毛巾,试图给伤口止血。

  司机开着一辆土灰色的面包车,载着顾熙阳飞驰,叹息:“少爷,何必这么折磨自己,陆先生很关心你。”

  “不。”顾熙阳面色已经白如新纸,失血过多和连续颠簸导致的眩晕,让他额上脸上身上全是冷汗,他仰靠着坚硬的后座,“我配不上他。”

  “您已经做的很多了。”

  “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可以宽容的孩子罢了。”顾熙阳紧皱着眉头,闭眼仰头忍着剧痛,“我不想被他当做孩子。”

  我想有资格爱他。

  顾熙阳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在血腥气中隐没了。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经接近休克状态。

  司机还算镇定,拨通了电话:“……快,找人接应,地址已经安排过了,我很快就到那儿,对,诊所,叫姜医生准备好东西等着,少爷已经晕过去了,后面跟踪的车甩掉了,但他们反应过来会很快追上,这破面包车跑不过他们,动作快,来不及了。”

  陆槿穿好衣服,康曜叫了专给陆槿新买的保姆车,配了靠谱的司机与助理,载着他避开所有人,离开了顾家老宅。

  在豪车上,康曜和陆槿沉默着,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气氛很是诡异。

  直到康曜的私人手机响起来,她一看来电显示,先看了一眼陆槿,才接了起来。

  陆槿便明白是谁打来的了。

  他看向车窗外,余光却从车窗的反光中看着康曜侧脸的表情。

  “喂……早上我朋友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人找她紧急爆料财经新闻,是你干的吧。”

  “……我就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离开顾家,你怎么想的!当初你要我帮你监视顾震山,说要拿到顾家所有的股权架空他,你现在——”

  “什么!你说你要干什么?”

  “瞒着……疯了吧你!陆槿就坐我旁边!”

  良久的沉默过后,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康曜才“嗯”了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陆槿保持着沉默,等着康曜对他解释。

  果然康曜抬眼,对他道:“陆槿,我不知道你和明明的关系,但他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还算了解他,如果他决定了做什么,是绝对拉不回来的。就像当年和杨家的少爷一起出国留学,明明为了出国,那段时间明显憔悴忧郁了很多,但最终他还是达到了目的。”

  “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你,陆槿。不管是把你当做哥哥,还是……”康曜顿了一下,把那个词语咽了回去,“他是个倔强的孩子,心里装着很多事情,虽然我也不清楚他私下里具体都在忙些什么,但他是个好孩子,我无条件相信他。我希望你……你也能相信他。”

  康曜说完,把手机上刚刚编辑好的便签给陆槿看。

  “他让我告诉你,他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希望你能等他。”

  陆槿沉默着,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康曜在一边忙着接打各种电话,处理商务工作,时不时有人提起顾氏的财经新闻,还有股市波动情况,康曜一律推脱说不知道,然而还是有更多的人来她这里打探消息。

  陆槿这个“神秘继承人”的手机却异常安静。顾氏的生意还用不着他来操心,就算继承了顾家,顾氏的核心权力依然在顾震山手里,给他的也只有挣钱花钱的权力罢了。

  股权变更不是小事,好在顾氏的团队专业迅速,效率很高,从顾熙阳撤出顾氏集团,到陆槿接手,几乎没用半天的时间,等陆槿正式签完所有该签的文件,坐在中兴影业最高层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时,也只是华灯初上。

  和上一次来到这里,几乎是同一景象。

  陆槿依旧靠在办公桌边,看着那张空空如也的老板椅,仿佛感觉下一秒上面的人就会扑过来,咬他的耳朵,脸,脖子,过分的“热情”让他难以招架。

  陆槿看着落地窗外的城市。

  整座城市好像都在脚下,所有人车都如同虫蚁,看过去仿佛只是一些移动的光点。

  康曜告诉他,很快就要带他去滨海影视基地,剧组的人已经在做准备工作,希望他早点过去熟悉熟悉。

  网上依然把他挂在高热度的位置上,每天都有无数人讨论他是不是和顾氏集团存在权色交易,讨论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骂声,赞誉,呐喊,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陆槿感觉很累。

  他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那一晚犯错的温存,就像是梦一样。陆槿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反应去应对,只能咬牙保持着沉默,无论对方做什么,他都如数接纳,他只记得顾熙阳的声音,温度,气味,血腥味。

  人类这种动物就是奇怪,一旦有了亲密关系,似乎两个人之间就变了一个样子。就会理所当然的想念,情不自禁地回忆。

  滨海影视基地,曾经是实验室的地址之一,去那里或许对调查也有一定帮助,陆槿要去。

  顾震山的考验,陆槿也要想办法让他付出代价。

  顾熙阳发来的区域地址,他也要尽快找出来。

  顾熙阳的……顾熙阳……

  陆槿烦躁地深吸一口气。

  他松开衬衫顶上的那颗扣子,觉得不够顺畅又解开一颗,这样的动作让他想起那晚的事情,他像是强迫自己回忆一样,那样一颗接一颗解开衬衫的纽扣,直到所有的扣子都解开。

  他坐在原本属于顾熙阳的办公桌上,看着面前大理石的背景墙。

  上面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衬衫打开,身上众多的痕迹还没消掉,虽然没什么感觉,但看起来触目惊心。

  陆槿蹙起眉。

  ……真是条狗。

  陆槿很快把身上的衣服都丢在一边,就那样坐在桌上看着黑色大理石倒映出的自己。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

  以前每次在镜子中看到自己,陆槿总觉得虚幻,他为什么活着,为什么受伤,为什么争取,为什么向前,他不知道。他只是一把刀,当他背叛联盟,联盟不需要他了,他就会被轻易毁掉,连同那些无辜受他连累的普通人类。

  到了这个世界,他有了目标,他想要回去,为那些无辜受害的人们报仇。

  但那种时候,他也很清楚,仇恨只会将他变成另一把刀,只是刀尖的方向不同罢了。他的命运从未有资格改变过。

  可是,有人改变了他。

  让他觉得被需要,觉得不会失去,觉得安全。甚至让他昏了头,犯了错,甚至……向他打开自己的身和心。

  可对方还是个孩子,他作为有能力制止的心智成熟的人,却没有阻止。也许他才是疯了。

  陆槿看着自己身上的痕迹,变成这个样子,他觉得好像有些认不出自己。但又觉得,原本就应该如此。

  联盟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个教人类史的老教授说过一句话,陆槿一直记着。

  他说:“一个人类,他这一生中如果不曾爱过什么人,那就不能算作是人类。”

  如果自己也能学着去“爱”一个人,是不是就有资格活成一个真正的“人类”的样子。

  陆槿看着自己身体的反应,他如同虐待自己一样,狠狠覆手上去,很快他看到大理石映照出的男人眼尾泛起薄薄的红色,脸颊依旧雪白,可耳廓微微泛红,漆黑的瞳孔逐渐散掉聚焦,整个人热得如同火烤,身上斑驳的痕迹如同活过来一般。

  直到他弯着腰,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

  陆槿定神再看向镜面中的自己。

  他是个正常人,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但没有任何一次像现在让他感觉难过。

  他无力地察觉,自己已经不能失去那个莽撞又热情的孩子。

  可是……那终究是他自私罢了。

  单纯的孩子就应该有更好的一生,不应该和自己这种背负仇恨的人搅在一起。

  陆槿正在平复呼吸,他顺手抽了一张纸,擦拭着手指和桌子,手机震动了一下。

  陆槿看过去,竟然是意料之外的人。

  “何源:有时间聊聊吗。”

  陆槿穿上衣服,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才拿起手机,回复道:

  “地址。”

  保镖跟在陆槿身后,一路从总裁办公室下来,商务豪车从地下停车场载着陆槿穿过繁华的江城街道,一直到竹林庄园。

  何源在综艺中邀约过,请陆槿一起在竹林庄园内下棋。

  保镖为陆槿拉开门,陆槿走进合室。

  何源正跪坐在棋盘边,棋盘上摆着一个残局。

  陆槿走过去,也坐了下来。

  “来了。”何源说,“顾先生的宴会,我没去。”

  “但我看了财经新闻,我知道是你。”何源执黑子,下在一处阙口。

  陆槿拈起一颗白子,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棋子,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往哪里下。

  “想从我这拿什么。”陆槿头也不抬,问道。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早在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你绝不简单。果然,你竟然能挤掉顾熙阳,自己坐上这个位子。”何源笑得有些气虚,他轻咳了两声,“顾熙阳被你迷住了心窍,为你,就算送命他都愿意。”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槿这才看向他,发现何源这阵子没有见面,他变得有些憔悴,丝毫没有节目里时的意气风发,像是有了点病容。

  “没什么,嫉妒罢了。”何源说着,看到陆槿下了一步白棋,于是再执黑子,又下了一步。

  何源:“我承认你手段了得,勾引得所有人围着你团团转,被你迷得分不清方向,但你有一点没有算到。”

  陆槿蹙眉,准备落子,再下一步白棋。

  “——顾熙阳死了。”

  陆槿手里的棋子一偏,撞乱了一片。

  何源笑:“……那么亲近你,为了你,死在了顾震山的手里,你不觉得愧疚吗?”

  陆槿把棋子一一归位,淡淡道:“不觉得。这是他的选择,我无权干涉他的选择。”

  “无权干涉?真冷血啊。”何源话音未落,猛地伸手抓住陆槿的衣领,陆槿反应很快掐住了他的腕口,可何源像是不要命了一般,宁可把手腕掰折也要扯开他的衣领,陆槿身上的高定夏季衬衫料子本就轻薄,怎么经得起两个人拉扯的力道,一下崩开了三颗扣子,撕拉一声裂开了一条裂痕。

  何源看着他从锁骨到胸膛的痕迹,两人对峙着沉默了十几秒,何源忽然笑了。

  “哈哈,陆槿,你……你真是个冷血的怪物!你和他做了!他把自己交给你,他死了你都不为他流半滴眼泪!哈哈哈……”

  何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陆槿看见他眼圈很快泛红,泪就在他眼角,危险地挂在他眼角的细纹边。

  他就像一个夸张的话剧演员,又或许是职业病的缘故,他动作夸张,表情中的痛苦和某种复杂情绪在共同挣扎扭曲。

  他弯下腰,把陆槿狠狠推在石子路上,陆槿一个没留神,双手向后一撑,石子压在他手心,猛地划破了手心的表皮,鲜血沁出伤口,滴在白色的碎石上。

  何源却不肯放过他,甚至把陆槿狠狠按在碎石上,发疯一样扯开他的衬衫,疯癫道:“你就是这样对他的,你就是这样对他的!”

  “够了!”陆槿喝止他的动作。

  “你想说什么?你为他的死而难过?但你连为他哭的资格都没有。”陆槿看着愣住的何源。

  “顾熙阳从小叫你大哥,但你是怎么对他的?你有什么资格为他掉泪。”

  “我……我有什么资格?我不为他掉泪,我为他感到悲哀,悲哀他爱上的男人,压根就是个冷血的怪物。”何源看着陆槿的黑发散在碎石上,他的眉眼,那么冷漠,那么犀利,又那么美。

  “是,我冷血。我爱不爱他,和他做了什么,全都与你无关。如果你想要吊唁,就去他的墓前。”

  陆槿坐起来,推开何源,冷冷地看着他。

  “在我这个冷血的怪物面前哭,我只会施舍给你一笔演出费。”

  陆槿站起来,“来人。”

  门口的两个保镖同时打开门,走到他身边。

  “叫秘书来,给他一千万,让他跪在这儿哭一整晚。”

  说完,陆槿接过保镖递过来的外套,当着所有人的面扔掉了那件衬衫,丝毫不在意裸露在外的满身痕迹,他冷眉冷眼地穿上西装外套,扣上扣子,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