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长睫微垂, 些微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一瞬,周遭的场面终于如同潮水一般,划破了他与这世界的隔阂, 让他切实感觉到,自己还存在着。
紧接着, 鹿舟控制好弥散的情绪, 准备适当地绕过这个话题。
周遭却刮起了狂风。
来源于冰冷灵魂的气息,在琼月屿中却并不刺人。鬼修们被糊了一脸, 纷纷回避, 没人敢跟这股气息硬碰硬。
裴崤白冷笑一声:“现在知道出来了?”
转瞬之间, 周遭场景变换, 裴崤白的身影消失不见。鹿舟坐在原地,看见鬼修们摩肩擦踵地离开, 看起来竟然热闹非凡。
像是聚众做坏事被家长发现的小朋友。
他们不知道, 自己的低声私语都落入了鹿舟的耳中。
“真好看……”有鬼修喃喃私语。
仲夏身旁,有鬼修笑哈哈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说,大尊主配不上人家了。”
仲夏笑了一声:“你愿赌服输?”
旁边的鬼修哼了一声, 嘴硬道:“人家那珠联璧合的,要你去置喙?”
嘈杂的声音逐渐离开, 只留鹿舟坐在开始进来的凉亭中。
他抿了口茶, 毫不焦急地坐下等待。
方才那股阴冷的气息他很熟悉, 是来源于裴景湛。
结合裴崤白的话, 这位琼月屿二尊主先前的目的很好猜测。
竟然是在利用他,引裴景湛出来么。
不过等到他们谈完事情, 裴崤白应当就会回来。鹿舟幽幽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
不久后, 裴崤白带着笑意出现在鹿舟面前。
“鹿长老似乎有些意外。”
鹿舟点了点头:“我猜到了你的目的,但就算是我也没想到,裴景湛会因为这样一点轻微的‘为难’,便现身阻止。”
裴崤白倒是怔了一下:“鹿长老很是坦诚。”
他随即反应过来,笑了笑,对着鹿舟拱手道:“多谢鹿长老宽宏大量。不与你事先商量,实在是无奈。根据道则的变化推演,裴景湛恐怕只有今日会出来看一眼你,若是先与你商量,便会错失机会。”
“你们不如直接当着我的面叫他。”鹿舟看上去有些无奈。
裴崤白一揖:“你也看到了,他并不很想管事。他受伤不轻,此番闭关,既是冲击道则,也是疗伤。而他这人越是伤重,便越任性。想引诱他出手,非得从你与他的关系下手才行。”
对于裴崤白眼中的裴景湛,鹿舟选择一笑置之,没再像方才一般方寸大乱。
裴崤白这么坦荡,或许是没想到,自己还真尝过鬼王的滋味……虽然不多,也不彻底,却令人印象深刻。
他没再将这不该出现在光天化日下的话题继续下去。交浅言深是极大的忌讳,即便是出于对裴崤白的尊重,鹿舟也不想再探讨下去。
裴崤白望了一眼画布上怔然含羞的美人,将画布一遮,望向鹿舟道:“之前的图没画好,改日我再为鹿长老好好画一幅。”
鹿舟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笑容恢复了刚见面那般平静:“那便等待二尊主的邀请了。”
“不会让你失望的。”裴崤白话锋一转,“不过鹿长老,我有一事相求。”
他拿出几张图纸,鹿舟看了一下,竟然是自己曾经在逍遥峰中绘制出的械构图纸。
不过时间有些早了,不是他重生后的作品。在有了两世经验的鹿舟眼中,那些青涩的作品,就像是曾经写过的日记被人摆在面前看一样……说内心毫无波动是不可能的。
他不着痕迹地压住图纸,清了清嗓子,让裴崤白把注意力从图纸上移开:“二尊主是想让我设计一些机关?”
“是,也不是。”裴崤白没注意到图纸被鹿舟悄无声息地卷了起来,正色道,“琼月屿资源丰厚,却苦于无法管理。鬼修之中也无人有此方面的才能,白白浪费了众多资源……”
思及路上颇具野性的灵植,鹿舟点了点头。
着实浪费了许多。
帮琼月屿规划一下灵性,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他没有理由拒绝。当他这么想着时,裴崤白却道:“我想把这件事交给你。只要你能看上,便让所有鬼修辅助。鹿长老经验丰富,之后灵植的处理,以及与仙门的沟通,也要多多麻烦你。”
这……鹿舟脑袋空白了一瞬,喃喃道:“你应当知道,这就相当于让我参与了琼宇屿的运作。”
而且权力还不小。
如果要以乘风宗类比,便是他曾经担任的大师兄职位。然而听裴崤白的意思,他甚至隐隐将自己与裴景湛,在这方面的权限,放在了自己之下。
鹿舟忍不住皱起眉头:“把门派的核心交到一个外人手中,不是一个理智的做法。”
裴崤白看着不笨,怎么会做出如此不经思考的决定?
鹿舟忍不住说教了几句。
裴崤白一直含笑听着,中途还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鹿舟说完,才有些不解地望向他。
裴崤白和他说这些,除了愚蠢,仿佛还有别的可能……
裴崤白将折扇收起,施施然笑道:“鹿长老这说得是什么话?不能让外人控制琼月屿,可你怎么是外人——哎呀,鹿长老,你不会想离开琼月屿吧?”
裴崤白故作讶然,俏皮,但欠揍。
裴崤白的性子,与他儒雅的外表反差极大。
鹿舟被逗笑,却没有立刻回答。
对于自己的归属,他一向很慎重。
一次选择,忠于一生。
上一世,他生是乘风宗人,死便也是为乘风宗。
这一世,他不愿再蹉跎于过去,拼尽全力逃离了乘风宗,却好似一个无根之人,活得宛若游灵。
他最终闭上眼睛,轻轻笑道:“让你来劝我,是他的意思?”
“如果可以,他更想亲自上阵。”裴崤白笑道,“可惜不行。”
要是裴景湛听到这话,恐怕要气活过来。鹿舟笑着摇了摇头:“那我试试。”
嘴上这么说着,但他有预感。
一种归属感落了地。
他有了一个新的家。
希望这一次,迎接他的是不那么黑暗的生活。
·
三年后。
青年放松地坐在灵气组构的瀑布前,安静合眼冥想。
在瀑布之后,丝丝缕缕的鬼气冒出。
没过多久,鹿舟耳边传来裴崤白的声音:“今日如何?”
“没有动静。”鹿舟探出手来,鬼气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鹿舟顿了顿,又道,“不过,应该快了。”
“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耳边传来了仲夏的声音,“不过你也别老盯着个闭关的鬼,琼月集就在今晚,你什么时候出发?”
鹿舟勾了勾唇角,望了眼气息圆融、毫无所觉的瀑布,施施然起身:“现在吧。”
?
琼月集上张灯结彩,与几年前摆在路边、偶有建筑相比,如今的琼月集称得上一声雕梁画壁,建筑内人头攒动,茶馆中更是热闹非凡。
在各个建筑之中,不乏灵力驱动的机械,大大简化了琼月集中做事的步骤。
这不仅仅财力的提升,更代表琼月屿的实力已经被仙门认可。
鹿舟带着鬼修检查了一下维持机械运行的灵石,而后轻车熟路地起身,前往茶馆独立的小天地内。
仙门派来了使者,想和他谈谈,将基础的机械引入仙门的事情。
鹿舟轻轻吐出了口气。
这是件他从前做梦也不敢想的事,如今却切实发生了。此事关系重大,其中关窍复杂,他带着不少已经对机械之事有了经验的鬼修,与仙门的队伍沟通,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在进入茶馆前,鹿舟被人叫住。
他有些讶然地回头:“许虚竹?”
这位万法宗曾经的大师兄,在前两年销声匿迹,后来却忽然成为了宗主。
鹿舟打量了他一会儿,笑道:“你现在看起来,气色倒是好了不少。”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鹿舟没有离开乘风宗的时候。
许虚竹望着面前即便被琼宇屿精细养着,面色却还有些苍白的人,颇有些哭笑不得的错位感,轻咳道:“这话应当我对你说。”
两人相视而笑,不再追究其他。
“你看上去有事在身,我在茶馆的天字二号包间等你。”许虚竹道,“你忙完若还有时间,便直接过来。”
鹿舟点头应好,带领鬼修,身影消失在茶馆一号房间的方向。
在房间内是一个殿宇般的小空间,不少仙修列位而坐。为首的化神修士气度稳重,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润气息,时不时和颜悦色地侧头,倾听周围仙修的言语。
察觉到鹿舟进入,化神修士起身前迎,虚虚执起鹿舟的手,将他引入自己身旁,另一个主座。
短暂的寒暄后,鹿舟让身边的鬼修取出新的图纸。
他出言时,周遭的修士无论仙鬼,俱是聚精会神地聆听。
短暂地商议完,为仙门的试点铺设水车的计划,鹿舟的神思从图纸中抽离开,心中流过些许暖意。
他环顾一周,看见理智健全、情绪稳定、气氛轻松的仙修与鬼修们,轻轻垂眸,眼底漾开一抹轻快的笑意。
·
鹿舟与许虚竹许久未见,话题多围绕着两人的现状,自然绕不开鹿舟与仙门的合作。
将旁人挥退,许虚竹在鹿舟面前放松了很多,几口竹叶酒下肚,这位眉目多情的公子,托着下巴望向鹿舟:“如果我是那些宗门,肯定要对你感恩戴德。”
鹿舟笑了笑,倒没否认:“我之前也没想到,大宗门会想为庇护的凡人与杂役,提供更方便的生活。”
许虚竹笑道:“你以前守着乘风宗那一亩三分地,人口有限,资源不算缺乏,但也限制了发展。等到了人数众多,灵气充裕利用效率却低时,怎么利用人力,提高效率,让人人有所食,有所工作,是那些大宗门首要考虑的事。”
他轻叹一声:“若非万法宗实力大减,我也是要去与你分一杯羹的。”
实力大减……鹿舟轻叹了声:“这不是你以前会说出来的话。”
“只是心腹大患已除,不必粉饰太平罢了。如今再提起你做乘风宗大师兄的事,你不也是不太在意?”
鹿舟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望向窗外。
此时正是傍晚,外面的人群熙熙攘攘,鹿舟乍然在其中,望到了一个自己曾经熟悉的人。
舒长洲若有所觉,讶然抬眸,与鹿舟遥遥对视。这位东洲舒家的公子,近几年在谋求突破,气息与曾经相差不多。
只是曾经,鹿舟需要仰视于他,而现在却反了过来。
“不过,我倒是很久没有听说过乘风谷的消息了。”许虚竹顺着鹿舟的视线,望向了窗外,很快了然笑道,“还真是巧。”
鹿舟轻笑:“嗯。”
察觉到舒长洲没有值得注意的改变,鹿舟准备收回视线。
舒长洲却有些恭谨地站定,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弯下他的脊背,对鹿舟深深一揖。
透过他弯曲的身影,鹿舟仿佛能看到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舒长洲的一举一动。
在舒长洲身侧,一个更小的身影挣扎了几下,茫然地矮了下去。
是林初霁。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在跪下后,乖顺地学会了不要反抗。
周遭的人投来奇怪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比下跪更让他惶恐的,是不知道跪了谁。
他甚至有些恶毒地希望,他跪的那个大能,能出来甩舒长洲两巴掌。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直到舒长洲起身,林初霁浑浑噩噩地跟着他离开,准备启程回到舒家那个暗无天日的监牢。
另一边,鹿舟已然收回了视线,没有注意到林初霁的身影。
他的视线投向了包间中新出现的天机阁弟子。
洛云川望着鹿舟,眼睛亮亮的:“鹿长老,阁主说有事要请你去一趟主阁。”
鹿舟愣了一下。
许虚竹同样愣怔片刻,才道:“光知道琼月屿把你奉为长老,倒是忘了你还是天机阁的长老。”
洛云川小小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
鹿舟失笑:“我自己也忘了……阁主有说什么事吗?”
“阁主说,去了就知道。”从洛云川的神情看,应该是件好事。
鹿舟望向许虚竹,后者朗笑道:“天机阁连嫡系弟子都派出来接你了,你快去吧,我没什么事。改日有空再聚。”
鹿舟颔首告别,跟随洛云川离开。
这些时日,类似故人重逢的事情发生得并不少。前些天他在商会看到了御兽宗的山野,这人身上憨厚的气质一如往昔,盛情邀请鹿舟去御兽宗做客;还有神出鬼没的鬼修楚楚,看见鹿舟时更加乖顺,看上去竟然有点可怜。
还有很多,他曾经的贸易伙伴,在鹿舟被困在乘风宗时没见过他们,现在倒是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鹿舟没理他们,仿佛已经忘却。
倒是有不少曾经送礼讨好鹿舟的人,如今把与他的那点“缘分”拿出来吹嘘,被本人偶然听到了好几次。
鹿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传言中的人物。
这还是要归功于琼月屿,鹿舟毕竟是这唯一的鬼修势力中唯一的生人。近些年鬼修实力甚嚣尘上,关于鹿舟的传闻也越来越多。
“对了,鹿长老。”洛云川到了没人的地方,疑惑地望向了鹿舟,“你真的要和没露过面的鬼王结成道侣吗?”
鹿舟与鬼王是一对神仙眷侣,琼月屿的长老身份是鬼王赠予他的定情信物——这是修真界流传的众多传言中,较为广泛且光明的一种。
鹿舟没肯定,也没否定:“你猜。”
“啊,有坏人!”洛云川的表情从期待变成了郁闷,喃喃道,“不说就不说吧……”
这些年,天机阁几乎是通过洛云行和洛云川这两兄弟与鹿舟互通消息,所以鹿舟和他们并不陌生,洛云川也对鹿舟没有了戒心。
鹿舟笑了笑,轻声道:“我陪你一起猜。”
猜猜裴景湛还有多久才会回来,在那之前,自己会不会变心……
细数着心中的思念,鹿舟笑着打消了这个想法。
·
鹿舟独自坐在一间不大的殿宇内。窗户外面的花开得正艳。
洛云川将他带来后就离开了。
似乎并非天机阁的阁主想要见他。但鹿舟没有急躁,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不觉中,阳光消失,鹿舟抬头时,发觉天顶已是月色。
洛云川告诉他,如果没有发生什么,等到了晚上,鹿舟可以自由离开。
天机阁一般不做没有目的的事,鹿舟有些疑惑,但也已经准备离开。
作为琼月屿中掌握实权的长老,他还是需要待在门派内,定期看顾各事进程的。
鹿舟不骄不躁地起身,身体却陡然僵了一瞬。
太奇怪了。
他四肢有些无力,微微发冷,像是紧绷过度后被迫放松。无意中刮擦到皮肤,像是激起了阵阵电流。
鹿舟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不自觉蒙上一层水汽。
他裹紧了外袍。
此时,他才想起,现在已经是晚上。
而他丝毫不记得,自己经历了这次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