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太奇怪, 鹿舟想笑,却又觉得不合适。他面上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淡淡道:“不要用这等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
裴景湛微抿了抿唇角, 眼角带出些微笑意。
他知道鹿舟不会喜欢那种刻意造作的语气,但正因为如此, 在师尊的底线上试探, 才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当然,他比那些蠢货要识趣, 知道什么是绝对不能触碰的。
鹿舟不知道自家徒弟满脑子都装着坏水, 意识到舒长洲在场, 想把手从裴景湛手中抽出来, 却没能成功。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却全被舒长洲收入眼底。
舒长洲原本憋了一肚子火气, 望向鹿舟时, 却乍然清醒了。他对于鹿舟的评价,似乎出了很大的问题——方才那抹道则的光彩,足以证明,鹿舟对于修真的理解, 远远在他之上。
那个天机阁长老的名头,不是定义了鹿舟的价值, 对于他来说, 仅仅是锦上添花而已。
舒长洲不是蠢货, 自然知道此时不能再惹鹿舟, 或许他根本惹不起面前这人。
但方才被无缘无故打了一顿,即便他心中能认, 但面子上总也得过得去。
看着裴景湛的稚嫩的面庞,舒长洲勉强扯了扯唇角:“孩子这么大了, 就不要总缠着师尊。有失礼节。”
鹿舟听出他言语中弥漫的欲盖弥彰的尴尬,却好似没看出舒长洲此时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窘迫似的,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如果舒家有事,下次让主母亲自与我商谈。”
舒长洲沉吟片刻,不甘心道:“若是我找你有事呢?”
鹿舟扬了扬唇角,不带一丝笑意道:“我不想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舒长洲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裴景湛却显得异常沉默。尽管他平时话就不算多,但鹿舟时常会觉得他聒噪——是被戳中心事的那种聒噪。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回到逍遥峰殿宇的面前,裴景湛才若有所思地问:“师尊,我现在这副面貌在你身边,是不是显得过于稚嫩了?”
舒长洲的态度,让他注意到了这点之前忽略的事情。
鹿舟沉默了片刻:“没感觉到。”
他不觉得裴景湛的面相有什么不好。至少他很喜欢裴景湛的长相。
他思索了一下,很快改了口:“大部分人,看到你的面貌,不会将你和你的心思联系起来。包括我。”
不会有很多已经成熟的人,将少年的情思当回事的。少年代表着青涩与稚嫩,裴景湛的面相又太能迷惑人。即便是鹿舟,有时候也会迷糊一下,自己如果真的按照裴景湛所想,与他成为了道侣关系,会不会显得有些禽.兽不如。
少年轻嗯了一声,鹿舟只觉得握着自己掌心的手忽然变得更加温厚,原本与他大小相似的手掌,全然包覆了他的手心。
阳光忽然被遮挡住,鹿舟微微仰头,额头撞到了男人的下颌线。
“这样呢?”比起少年的形态,裴景湛恢复成了原本的体型,声音更加低沉成熟了些,低声说话时,鹿舟仿佛能感觉到他口中的热气在扰动自己耳朵里的绒毛。
鹿舟:“……”
一个成熟的、拥有侵略性的男人。
真讨厌啊。
眼看裴景湛想要开口,他赶紧赶在对方之前道:“知道你高了。”
他转过身去,溜溜达达地离开,把裴景湛一个人丢在原地。
裴景湛知道他没生气,便也没有去追,而是在原地思索了片刻。
良久,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内,在安全的领域内,建立了与琼月屿的通讯。
在那边的人开口挖苦他怎么忽然变成了原本的面貌之前,裴景湛先提出了问题。
“如果我想向鹿舟提亲,最近的合适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对面一片寂静。
琼宇屿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鬼修,也被裴景湛这等随心所欲的问法震慑住了。
过了良久,裴崤白认真的声音传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你很清楚。近日修真界内魔修与鬼修都在崛起,局势尚不明朗。若你迟迟无法领悟轮回的道则,彻底将魔修打压下去,无论你个人有什么愿望,都是异想天开。”
裴景湛得到了意想之中的回答。
裴崤白的话,不是对他的施压,只是描述一种需要他进行抉择的现状。
你要当下的安逸,还是未来的保障?他在心中如此询问自己。
“知道了。”裴景湛思量良久,最终懒洋洋道,“我会加快速度。等解决了师尊的死劫,我便回琼月屿,去补全轮回的道则。”
·
林初霁从自己的房间里,有些踉跄地走出来。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别人眼里有多么明显。
他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舒家的信。
信的主人是舒长洲的庶弟舒俞。
也是林初霁离开舒家时,那二十块灵石的主人。
那封信在被林初霁看完以后,便自己销毁了。里面的内容,却像是滔天的海浪,不费吹灰之力就轰碎了林初霁长久以来的认知。
他能逃出舒家,原来是舒俞故意为之……那二十块灵石,原本就并非合理得来,舒俞根本无法用正当的途径花出去。
但借了他的手,在外面转了一遭,那些灵石流入了修真界,便不会再有人能追查得到它们的来源。
林初霁看到这里,便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如果舒俞不将这件事告诉他,也没有任何问题。可他不仅说了,还追到了乘风宗来,亲自来信告诉他。
舒俞自己说,是看不下去林初霁过得太可怜,才来帮助他。
但林初霁知道,舒俞那所谓不能见光的生意,就是一种利息高的惊人的借贷。他说可以先提供灵石,帮林初霁还上舒家的钱,保全乘风宗的面子。至于想要什么时候还,全看林初霁的意愿。
每一次还的灵石,看起来都不多。林初霁算不出来,最终一共要还多少。但他好歹还有一点危机感,很久以前也被大师兄和师尊严正警告过,知道这种东西不能随便碰……
他恨极了舒俞,却不敢把现状告诉任何人。
舒家不会有人相信他的。宗门里的人,即便相信他,又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钱,去和舒家翻脸?
若是以前,鹿舟定然会帮他讨回公道。但如今鹿舟撒手不管以后,林初霁才发现,整个乘风宗里,一个愿意扛事的人都没有。
就连一向宠他的师尊,也已经明确和他说了,已经没法帮他偿还完这些债务了。
怎么办……林初霁极其动摇,忽然觉得,可能大师兄和师尊只是小题大做。毕竟每次需要支出的款项,也只是几百下品灵石罢了。即便是在舒家,他也能支付得起。
如果不接受舒俞的条件,等年后回到了舒家,他要面临的便是暗无天日的劳作,吃不好睡不好,活得不像个人形……
他越想越恐惧,盘算了半天,有希望帮他的,也只有舒长洲了。舒长洲可是他的未婚夫,他那么喜欢舒长洲,长洲哥哥不会见死不救吧?
少年鼓气劲头,想去舒长洲居住的客房寻找他,房间却空空荡荡。舒长洲不在这里。
在乘风宗,舒长洲是客,他会去哪里?
他等了许久,四处张望,却终于从逍遥峰的通路,看见了舒长洲的身影。
林初霁的瞳孔骤然放大了。
为什么?
舒长洲急匆匆地背叛了他。
舒长洲回到住处,发现林初霁在这里,总觉得有些厌烦。他用自制力提醒自己,这人是自己的未婚夫,不要对他太不客气。他于是淡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长洲哥哥以前对他,不会这么不耐烦的。林初霁眼眶乍然红了,赌着气喃喃道:“没事。”
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个人闷闷地离开,回到房间内,借着这股劲头,给舒俞回了一封信。
信写到一半,林初霁的视线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滴到信纸上。
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靠得住。他原以为得到别人的宠爱,就能一直享受美好的生活……可那宠爱太短暂也太容易改变了。他们随时可能弃自己而去。
相比之下,坑害了他的舒俞,有着生意人的精明,反而显得眉目亲善。
即便是错的,即便这灵石本不属于他……他也要自己把灵石还上。
·
是夜。
鹿舟从浅眠中悠悠转醒,视线还有些模糊,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身边传来脚步声,灯火刹那间点亮,映出他还有些空洞的瞳孔。
柔软的绸巾,在他的额角轻擦。过了几息,鹿舟恍惚回过神来,思索起方才察觉到的东西。
“与天道沟通时,有时会受到意料之外的感召,这是正常现象……师尊感觉到了什么?”裴景湛声音轻柔。
鹿舟回想了一下,神色有些凝重,很快又转为舒缓。
“我感觉到了……死劫的到来,就在最近的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他说完,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好似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想不起来更多,便不要去想了。太伤神。”裴景湛帮鹿舟轻轻按揉额角,舒缓精神的紧张。
“嗯……”鹿舟轻轻闭上眼睛,安心地将身体的重量压在裴景湛身上,脑海中的念头逐渐成型。
现在是腊月,还有月余,便是除夕。
最近的、万物复苏的时机,便是明年的春日。
离死劫的降临不远了。
那么想必,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乘风宗,接下来的月余,也会开始风起云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