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复生【完结】>第110章 百幻蝶

  倏忽一阵夜风刮来,门窗霍然大开,刚刚大发厥词的“婢女”已经不见了踪影。

  屋内静悄悄的,孙守心发了会儿呆,将指尖拈着的糖球缓缓贴在嘴唇上。

  他生来体弱多病,芸娘去后常有惊梦,日日药不离口,有时哪怕用不着喝药,他也会让厨下熬一碗安神汤来……只有这样,他随身带着一口袋的糖果蜜饯,往里面“暗度陈仓”点什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暗处的那双眼睛。

  他还记得当初新婚之夜,宾客散去红烛喜宴,李芸娘端正地坐在铺满枣子桂圆的婚床上,将随身的锦囊给他看,里面就放着这枚糖球,外表是一层黄灿灿的焦糖,内里却裹着剧毒的水银。

  芸娘心高气傲,不肯受辱,这是她偷偷藏起来,到了绝境时拿来自我了断的“后路”。

  但她如愿以偿地嫁了过来,认为坎坷终于度过,以后就用不上这枚小小的糖球了,出于信任和坦诚,便将此物交给了他。而他则珍而重之地收进匣子里,和他们曾经交换过的头发和梳子摆在一起,时时翻看,提醒自己不要辜负妻子的深情厚谊。

  可惜最终还是事与愿违,芸娘惨死,一尸两命,自己也迎娶新妇进门,甚至和她有了一个孩子……阿杜心有九窍,时间一久必定起疑,可那夺舍的恶鬼已经对她没有耐心了,他若继续隐忍下去,说不定还要再丧妻一回。

  还有那些失踪的船夫和渔人,说到底也是他的孽债。

  所幸到了最后,这枚剧毒的糖球终归没有白费,还是派上了用场。

  屋外传来极轻的走动声,孙守心连忙含住糖球,一口咬碎,不管什么味道都囫囵吞进肚子里,抬头向门口看去。

  是夜,月黑风高,山川花鸟将醒未醒,流水寂寂潺潺,天地间清浊分明。

  鬼婴行事无所顾忌,过于不可控,孟云君来孙家前,不仅没有把他从桃木剑里放出来,还重新加上了禁言咒,鬼婴何时受过这种气,跳着脚把孟云君他们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可惜根本没人理睬他,无能狂怒之下,只有剑身被带动得簌簌晃动。

  “还是有疑点……”曲临逸抽了抽鼻子,环顾四周,深宅大院内九曲回廊,灯笼挂在檐角,寂寞地随风晃动,好像掩着重重鬼影似的。他一缩脖子,悄悄往尚裾背后挪了半步,嘴里还在紧张地絮絮叨叨:

  “孙守心为什么要炼制童子蛊呢?他是患了离魂症,还是被恶鬼附身了?他在哪里炼的?不可能是孙家,孙家咱们都找遍了……难道真凶另有其人?可那,那谁,分明看见是孙守心剖开了他娘的肚子,不是他又是谁?这说不通啊……”

  “好啰嗦,”尚裾的脑子里没比他少根弦,曲临逸能想到的,同样也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尚裾一边忧心忡忡地皱着眉,一边不忘用胳膊怼了他一记,简单粗暴地回答道,“直接去问孙守心就是了,不说就揍他。”

  孟云君否定道:“三师弟在莲乡停留数月,都不曾听他透露过只言片语。连花船上的梅姑娘都怀疑那些失踪的百姓跟李芸娘有关,孙守心又怎会无所察觉?既然他从未找三师弟求助过,要不是他作为凶手心虚胆怯,要不就是有把柄被人捏在手里,叫他拼着妻离子散,名声被污,也不得不忍气吞声把这个罪名给担了。”

  “确实还有一个人值得怀疑。”晏灵修道。

  童子蛊要求苛刻,能满足条件的人就那么多,半个巴掌就数得过来,曲临逸心念急转,恍然大悟道:“孙老爷!”

  阎扶自从在见到鬼婴时兴致勃勃地提了一句“童子蛊”,此后就一直三缄其口,显然是打定了袖手旁观看好戏的主意,晏灵修也没想着能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若无特殊情况,他向来是把对方当空气的,但那句话到底给了他些许启发。

  晏灵修问:“大师兄,阎扶的爪牙里,有没有哪个能附身于他人,或者是可以肆意变换相貌形体……”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孟云君便明白了过来,眉梢一挑,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他:“你是说……”

  鬼王得势时,趋炎附势者、随风逐流者、俯首称臣者数不胜数,不管驱邪师如何上天入地地斩妖除魔,都如同野草一般,长了一茬又一茬,怎么也除不完。

  好在最后鬼王这个最邪的邪魔“神魂俱灭”了,他的众多拥趸见势不妙,也是树倒猢狲散,继而不出意外地流毒四方。其中很有一部分呼风唤雨惯了,受不了如丧家之犬般的日子,甚至于妄想着接替他主子称王称霸——这一波往往脑子不够用,嚣张没两天就被铲除了。然而除他们之外却还不乏“识时务”的“俊杰”,见势不妙,立刻老老实实缩了起来,作恶也多是掩人耳目……

  这就很麻烦了,天枢院再是神通广大,耳聪目明,也没本事把这些存心躲藏的毒疮一个个挤出来,只能尽可能地去找他们不慎遗漏出去的蛛丝马迹。

  “鬼王魂飞魄散距今已有整十年,当初为虎作伥的小喽啰其实都被捉得差不多了,”孟云君倏地话音一顿,“余下的就是……”

  尚裾追问:“大师兄,就是什么?”

  “我不能肯定……”孟云君思索须臾,说道,“‘百幻’——你们可有听过这个名字?”

  尚裾和曲临逸面露茫然,晏灵修却灵光一闪,接口道:“曾有一本异物志记载过,岭南有一种巨型蝴蝶,其味极为肥美,形态变化万端,故名‘百幻’。大师兄说的可是这个?”

  “鬼王有一爱宠,就是百幻蝶,饲养百年有余,化成人形时,言行坐卧与常人别无两样,十年前在诛灭鬼王之时被老师困在阵中,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我还以为他早就魂飞魄散了。倘若你我的推测没错,只怕是斩草未除根,让对方还有一丝残魂逃窜在外……”

  孟云君快步走在前方,声音压得又急又轻,全副心神都在关注周围的动静,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留意到,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晏灵修的呼吸不自然地凝滞了一瞬。

  尚裾无知无觉,顺着这个逻辑思索下去:“这么一说,在莲乡残害男童的罪魁祸首,多半是被百幻蝶操控了。二选其一,不是孙守心,就是孙老爷,只是不清楚他们两者是一方受了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蓄谋已久的共犯。”

  就在这时,好久没开口的曲临逸忽然灵光一现,一把拽开尚裾,伸着脖子凑上前去:“大师兄小师弟,你们还记不记得花船上那个梅姑娘说的,孙老爷原本不答应让李芸娘进门,还是后来李芸娘有了身孕,‘为子嗣计’,才勉为其勉地松口——这岂不正跟我们猜测的相符吗?”

  孟云君点头,言简意赅地补充道:“此地人人都说,孙老爷沉迷修道,隐居多年,为此孙守心专门为父亲修建了一座道观,至于那道观具体在哪里,没人说得出来。”

  绕来绕去,还是得先去见孙守心一面。传一次蜀香炸一次

  他们前半夜才在孙宅转过,把里里外外都摸透了,这回轻车熟路,直奔正房而去。

  孙守心会是什么态度,事先没人预料得到,毕竟此时距离鬼婴闹的那一出“冤魂显灵”的把戏也没过几个时辰,天也还黑着,孙守心得知此事,情急之下什么昏招都可能使得出来,屁股一拍逃之夭夭也说不定,谁知到地方一看,只见正房门户大开,孙守心穿戴整齐,默不作声地坐在里面,显然已经等他们很久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鬼婴方才在剑里听他们如此这般分析一通,听得半信半疑,好不容易消停了点儿,此时又开始造起反,震得桃木剑一阵比一阵激烈地晃动起来。孟云君握住剑身,不由分说地把他镇压了下来,问说:“阁下可是孙守心孙公子。”

  孙守心愣愣地看着他们,嘴唇动了一下,说出的话居然十分客气,只是声音微微有些发哑:“……是我,还未请教几位道长,入我家门所为何事?”

  “有些内情尚不清楚,需要向孙公子询问一二。”

  孟云君坐到他对面,没有急着开口,先细致地在他脸上扫视了一圈——面对不速之客,孙守心过于平静了,总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孟云君心中生起浓重的疑虑,话到嘴边蓦地一转,问道:“孙公子早就知道我们要来?”

  孙守心神色不动:“近几个月多有百姓在水上失踪,有位来自天枢院的道长正在查访此事,想来不过和邪魔恶鬼一流有关,今夜我家门口又出了那样的事,道长听闻后上门询问,也是情理之中。”

  “你说的不错,”孟云君道,“出现在你家门口的那位‘邪魔恶鬼’,已经被我们抓到了。”

  孙守心一怔,目光不自觉落在了正在孟云君手中嗡嗡作响的桃木剑上,整个人都好像僵硬成了一块棺材板,呆坐半晌,才短促又干涩地说:“是么……道长想问什么?”

  默默旁观的曲临逸尚裾晏灵修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当真以为被困在剑中的是他亡妻李芸娘的冤魂。

  孟云君单刀直入道:“孙公子,据我所知,慈幼院每年所费钱粮都不在少数,可数年来却全是由孙家一力承担,从未让里面大大小小的孩童饿过肚子,我说的对吗?”

  孙守心的视线仿佛被粘在了剑上,闻言木然点了点头。

  “我看孙公子身体不好,不是能劳心费神的人,孙家家大业大,可是祖辈打拼下来的吗?”

  “……不是祖辈,是我父亲。”

  孟云君几人全都沉默地看着孙守心,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过了良久,才听到他低低地叙说道:“小的时候,我家尚还没有这么富足,仅仅是守着一个小铺面,饿不死也冻不着罢了……是我出生后,先天胎里不足,要很精细地养着才能养活,父亲为此走南闯北做起了生意,经年累月,渐渐积攒下了偌大的家业。至于……慈幼院,是家母在世时办下的,一是看不得乞儿冻饿街头,一是为了给我广积功德,起初是有些困难,但我的身体确实一年好过一年,家父也说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便继续办下去了。”

  “如今慈幼院,是由令尊管着的吗?”

  孙守心说:“我十六岁时,家母病逝,家父赶来奔丧,许是太过悲痛吧,忽然便看破红尘,执意修道,不问世事,唯独慈幼院是家母半辈子的苦心所在,他给谁都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打理。”

  孟云君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也不清楚离开慈幼院的男孩都被送去了哪里。”

  孙守心一言不发,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一张苍白的剪影。

  桃木剑的嗡嗡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孟云君轻轻说道:“有一种邪法,名叫‘童子蛊’,要将六岁以下男童的心肝活生生剖去,尸体挫骨扬灰,扬入水中……”

  孙守心霍然抬头,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有一物必不可少,要从亲生骨肉身上得来,”孟云君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已明白了大半,顿了顿才道,“想做到这一切,必得找个僻静少人的地方,‘孙老爷’让你为他修建了一座道观,估计就是因为这个——那个道观在哪里?”

  “……他不在,他不在那里……我没想到是这样的……”孙守心心头大恸,连带着五脏六腑似乎都成了一团碎肉。他死死攥住衣袖,神思混乱一瞬,可刀绞般的腹痛却很快让他清醒过来。

  “他不会让你们找到的,只要他存心躲避,哪怕你把莲乡翻个底朝天也是无用功,也奈何他不了。”

  “.…..”孟云君听出他声音不对劲:“你怎么了?”

  “除非有意外发生,把他的计划打乱,”孙守心喉咙腥甜,没忍住吐出一口血,却终于在这愈演愈烈的疼痛下感到了解脱,说起决绝之词,竟是带着一丝笑意,“阿杜还没生产,不知是男是女,他失败了一次,只能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不松手。”

  “我要是死了,他还能气定神闲到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