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由落体中,我穿越于金色云层,我曾以为它很柔软,风速却使它刺痛了我的眼。于是我闭上眼睛,等待无法预料的结局。也许我会落在某条不知名的河流上,也许会挂在某片森林的树梢,又或是无法掌控方向地撞上一堵墙留下我悲惨的人形印迹,最坏的情况下,是这未曾检视的降落伞包根本无法打开,我将持续自由落体直到化成一滩烂泥。
可心里不害怕,反倒被一种与外界的极速而相对的平静所取代。因为我知道,爱着的人有神的祝福,他会安全地回到神赐予给他的那片大地上。
在半空中我打开了降落伞,身体顿时被一股向上的力量牵扯住,双臂很痛,但我却狂笑出声,难以名状的突发激情淹没了我。调节方向,我向着森林的边缘落去,不用再赘述自己的幸运,因为不久后落在森林边缘的在这种高位跳伞行为中只是崴了脚的阿尔弗雷德将踉踉跄跄地跑到临近的国道上,一边感激自己带了枪,一边伸手拦过路的车辆。
“老兄!去柏林吧!”车窗摇下,我笑着对里面的络腮胡子说。
“不去,犯不着去淌混水!”
“不,你要去,相信我,你必须去。”
我用枪指着这位可怜的壮汉,叫他在这夏天冷汗淋漓地驶向了通往柏林的道路。这路好似一条河的彼岸,我正在朝站在河对岸的他游去。我是个坏人,不仅用枪吓坏了身边的男人,且忍不住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当然,谁能不笑,这可是我第一次抗争成功。
请仇恨的蜘蛛停止织网,稍等我,等我回到他身边。
“去你的,我会举报你的!”整整半天后,在经历了数个惊心动魄的道路临时检查站后,我的司机终于把我送到了目的地。他说他会举报我,可是在看到我留在他车内的眼泪以及一沓钞票后,他最终沉默地逃也似地离开了柏林。
“等我,等我……”
我一瘸一拐地朝我们数个公寓当中的最隐秘的也是我最后许下诺言的那栋公寓跑去,在遇到街边警察时还不得不佯装冒着风险出来采购食品的市民模样。于是腋下夹着面包和欧芹,我哆嗦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寂静,如我离开时那般空荡,可并不孤独,因为漂浮着某种微不可察的呼吸。
锁上门,我将面包和欧芹放在桌上,走向卧室。
靠墙的床铺上,躺着一个背对我的人。
近乎蜷缩,他纹丝不动,天知道这里困住了他多久,残余的气息拴住他的绝望,让他化作一尊雕像。
我朝他走去,掀开毛毯,睡在了他身后,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腰。
“亲爱的,吃午餐了吗?”
没有回答,若不是所感知的心跳声依旧有力,这个人仿佛已经悄然死在这里。
“为什么不说话?”
我笑着,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烂漫语气逗着他,环住他的手渐渐向上,掠过他的胸膛,脖颈,直到他的下巴、脸颊,再到紧闭着的、湿润的双眼。
“别哭,”在感受到他的泪水后,我撑起身揩拭他的泪水,“为什么像个笨蛋一样躲在这里偷偷哭?叫别人看见了,中校都不给你当了。”
绝望如落日般离去了,另一种情绪却如涨潮般用上了心中的海岸。萨连科依旧紧闭着眼睛,却咬住了下唇,不让自己的哽咽发出半点儿声响。他这副隐忍的模样让我很想流泪,却知道此刻不是我哭的时候。
我爬过他,躺到他面前。
“睁开眼睛。”我命令道。
犹疑片刻,他缓慢地睁开双眼,血丝纵横,蓝色的虹膜被淹没在血色的海洋里。我笑了,伸手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发,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上吻了吻。
“没有找我?”
“没有。”回答得倒是爽快。
“为什么?”我佯装不满地拧起眉头。
“因为我知道……离开……对你最好的。”带着哭腔,声音颤得让人心痛。
“我不要‘最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最好’,如果有,那也是在有你的地方。”
“可是……”
“不要可是!”
这回真把我惹恼了,我为了这个笨蛋来了场近乎自杀的跳伞,他却说离开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我抿了抿嘴,怎么想怎么不对味儿,也许是真的生气,也许是为了躲避对他话语的某种难以言说的认可,我朝起枕头就摁在了他脸上,咣咣地给了他两拳。他被我打得痛了,伸手抄起我的腰,合身把我搂在怀里按在了身下。
“真好,你打我吧,我喜欢你打我的模样……我只是不敢奢求,你真的还在……你真的还在。”分明是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你已经离开过两回,我又怎么敢奢求不存在第三回。”
“可哪一回我没有为你回来?!”我眼泪直淌,又气又心疼,“你不要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爱,会害怕,你太骄傲了萨连科,你真是个自大狂!”
“因为我知道你也会爱,会害怕,所以我会更爱,更害怕。”
“你什么都要赢。”
“不,对你,我什么都愿意输,我……”
不该轻易说这种话,因为有些东西是没办法输的。我用一个吻急匆匆地堵上他似是而非的允诺,我不要听他的允诺,任何带有未来字眼的我都不要听。我们的生活轨道早已与这千变万化的局势密不可分,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是雾里看花般的诡谲,只有当下的分秒才是真情实意的存在。而我只要这样的存在。
是的,我回来了。一时的冲动要为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买单。我被迫搬家,像只老鼠般在这城市里找到了一处更为幽暗的巢穴。因为擅自行动我大概会被中情局所通缉,好一些的话也是被摒弃。而对于萨连科,此际与我在一起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尽管他有着格鲁乌的身份能让他合情合理地行动飘忽,可有好几次,当他寻着爱情的味道来见我时,跟在他身后的几道鬼祟的身影让人不得不提起一百分的精力谨慎提防。
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柏林墙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建起。也许过去我会感概于这世间的荒诞,但此刻却只有小心翼翼的步履维艰。
瞧在这期间我们听到了怎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皮托符拉诺夫上校的死因被调查出来了,源于一名史塔西高层的叛变,当萨连科跟我说是莱茵·穆勒杀了上校并且在柏林墙铁丝网被拉起的那一夜就此叛变逃往西方世界时,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信吗?”我难以置信。
站在窗前抽烟的萨连科没有回答,沉默时的他看起来很疲惫,时光并没有放过他,自从他从荷兰回到柏林后,他肉眼可见地沧桑起来。
他是不信的,我知道,可他没有去深究,因为有些事情是经不起查证的。在苏联政权之下的他早已竟有如此觉悟,倒也让我放心。只是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他依旧保持着令我费解的忠心。
尤其是当他也不可避免地深陷漩涡当中时——某天,似乎是柏林墙完工的那天,我还记得下起了雨,预示秋天的到来。出于谨慎的习惯,我提前去街口见潜伏而来的萨连科,却在街角听到了衣料摩擦在墙上的滞涩的声音。
我迅速隐藏,透过一道门缝观察那黑暗中的两人。
萨连科气极地将一名身穿皮衣的苏联人摁在墙上,在对方惊惧却嘲讽的目光中,低声说出威胁的话语。
“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对你客气。”
“抱歉了中校,听命行事。”
萨连科脸上的肌肉颤动,冷笑着说:“那么,看来是要对我调查到底了?”
“恐怕就是如此。”
看不清萨连科眼底的表情,只见一阵沉默后他突然松开了那人,在其身上狠狠踹了几脚后叫他滚。那人也不做犹豫,大概知道继续跟踪再无可能,于是悻悻离去。与此同时,我迅速回到相约的地方,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瘫在沙发上假寐。
直到门被推开,一道令我心痛的快乐的笑容绽放在他脸上。与方才判若两人,他径直朝我走来,拥我入怀。
“亲爱的,晚上好。”他语气轻快,不无温柔地说,“晚上好。”
“晚上好。”
我搂住他的肩,强忍哽咽,说:“有你的每个晚上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