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什么信?
是我在那分开的头几年还会间歇性地用那种发狂而又绝望的思念写下来的信么?
是我对他的唯一一次地在断桥上拉着他的手、沉默地在那曲“小路”里应允下的承诺?
不,萨连科,你看错我了,你看错了,这里不是阿尔弗雷德,是阿尔萨斯。他不再是九年前的那个凭借在战争中残留下来的一丝人味儿和你谈起恋爱的年轻美国大兵,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常年潜伏在德国地区的美国中情局,一名渗透的间谍,你注定的敌人。
而现在,你要从敌人这里得到答案么?
可他面色通红,目光灼灼,显示出毫无改变的心意,我就像被掐紧了喉咙,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为什么?”他朝前走进一步。
“看,看不出来么?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我回到美国就开始做这个了……我没有,我没有心思写什么信。”
“骗人。”他说,“你答应过。”
“承诺就是拿来违背的。”
有时候人为了和自己较劲,是不惜伤害自己和最在乎的人的。若是别人,早就一拳挥向我的鼻子给我狠狠地来上一下,让我好有机会心安理得地还手,可这是萨连科,那个在断桥上拉着我怕我掉进河里,给我吹我想听的任何一首曲子,抱住我、吻我的萨连科。
仿佛答案在意料之中,又或许再度伤了心,他失魂落魄地后退一步,点点头说:“知道了。”
他慌忙转身揩拭眼泪,略有些不好意地吸了吸鼻子,说:“是我看错了人,这是我自己的原因,不怪你。”
这种毫无道理的自责深深刺痛了我,我终于忍不住,面向他孤寂而悲伤的背影,愤慨道:“萨连科,九年了,过了九年!”
“我知道。”
“九年能改变的事情太多,一个国家都被瓜分,曾经的盟友如今成为敌人,那短暂的……感情又怎么……”我低下了头,说不下去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这是违心的话,真的,可好像保持理智是件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毕竟我还有情报站和南希要守护,是的,没错,间谍的身份还是在爱他之前的。
“短暂,的确短暂,不过就一个月,不,甚至对你来说就半个月,反正你什么都不在意,那个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那种飘在天上的人。可我的确还妄想,妄想过……阿尔,哪怕就一封信,哪怕就一句话。”
“可那又怎样?别说我们现在的身份,就是两个普通人在这铁幕之下注定不可能!你这么怄气和恼火,是因为我不守约定,还是依旧在爱我?”
话是脱口而出的,后悔是瞬间到来的。此时,我将自己安置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即既渴求他的回答,又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也许过了三十秒,或者三分钟,这暧昧的岑寂才逐渐消散,夜色此时降临了,窗外人影幢幢,却没有一人推门进来,我想弗兰克在离去时翻开了打烊的牌子。门是锁着的,灯未开,喧嚣不属于我们,光亮也不属于我们。这黑暗渐袭,连绵不绝。
他开了口,我却不敢看他。
“倘若,倘若我说,我还在爱你呢?”
我惊诧地后退一步,几乎喊出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
“萨连科,九年!整整九年!我……”
“你是不是不信?”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来,咬牙质问,仿佛又是威胁,又是乞怜。我应声而退,踩在破碎一地的酒瓶碎片中,也许是酒液让地砖太滑,又或是他的回答让我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我的双腿竟不由自主地发软,前不久执行任务胸口受的伤也突发尖锐的阵痛。就在我朝身后那片狼藉的柜台倒去时,萨连科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了我。
“我知道,你不信,可这是事实。”
他与我紧贴,那亲吻过我的唇就在咫尺距离。恍惚的意识中,我的视线越过萨连科的肩,看到了那个多年未曾出现的身穿白纱的女人,她仿佛变得更美了,镌刻在易北河的梦幻的波光中,就站在餐厅外的窗户前,在渐晚的朦胧夜色中翕动她透明的羽翼。她将两手轻撘在玻璃上,现出她那掌心的命运线,对我微笑,对我发出不容置喙的命令。
“靠近他,靠近他……”
不,不要再说,都不要再说,你不要说,你也不要说……不……
“不然你以为,我出现在这里,是偶然么?”萨连科几乎痛苦地喘息道,“不,这不是偶然,我一直在找你,因为我,我一直爱着你。”
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炸开了,我听见女人发狂的笑声,是既锋锐的痛苦又沉甸甸的幸福,与此刻的我如出一辙,倒在酒液的刺鼻味道里,旋转在蘑菇味儿的书房里!是的,命运!玄学!落在地上!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反过来抱住萨连科,让不设防的他摔倒在地,就像在断桥上我抢他的纸条那回,我骑在他身上,任由九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所积攒的、所封闭的、所遗忘的爱,肆意地宣泄而出,仿佛我们从没分开过,仿佛我们依旧年少——
我俯身,几近仇恨般地吻在他的唇上。
而没过多久,反应过来的萨连科伸出双臂,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他在沉默中脱去了大衣。
当那双属于狙击手的手掌探进我的衬衣,摩挲在我的脊背向下去时,我在这炽烈的亲吻中突然意识到,这段重新开始的关系不会止步于当初的拥抱和亲吻。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敢,而现在,在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和终止的威胁中,于有限的时间内,谁都想拥有更多。
可我没准备好,我猜到了萨连科的意图,也感受到了他的欲望,可我根本没有任何准备,这一切发生在不过一小时左右,过于突然,我不禁打起了哆嗦。
“别害怕……”
萨连科咬着我的耳垂,暧昧而温柔地说:“阿尔,别害怕。”
他的吻游弋到我的颈间,我不自觉地仰头,发出一声令人羞耻的、根本不属于我的轻哼。我脸红了,同时,萨连科的手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不。”我推开他,“不行,我还不行。”
“怎么了?”他抬起被情欲魇住的面庞,迷离的双眼漂亮到叫人心惊,他再度亲吻了上来。
“我……”我支支吾吾的,该怎么说呢?他竟然默认我在下面,这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辱,却又不可避免地跟他持同一看法,我就该是在下面的。见鬼,可这原因是什么?凭什么我在下面,至少得有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你怕疼吗?”他用拇指抚过我的、被他亲吻得湿淋淋的唇,说:“谁叫你不给我写信,你也不向我道歉,阿尔,至少你也得疼一回。”
“你也疼了吗?”我没头没脑地问。
他笑了,忧伤得动人,他把我的手握住放在他的心口,说:“疼了,一直都在疼,为你忘了我而疼,为你不爱我而疼,更为你即将疼而疼。”
“我没有……”我负气似地平躺,说:“倘若这就是你这么做的原因,我在下面就是了。”
“不,这并不是全部。”萨连科直起身,反手握住我的脚踝向上推,动作不停......他垂下双眸,倨傲而冷漠道:“你是容易忘记人的,不轻易把人放在心里的,我没有把握能让你爱我,但至少,要让你记住我。”
橡木桌和地砖的摩擦声是尖锐而短促的,我转头,看到桌腿上扭曲的年轮,尽管这木材被塑造,被刷上清漆,却依旧不改昨日世界留下的印迹,我仿佛能看见它曾经在南部某片森林里的葱郁模样。有什么在摇晃,是这个世界,不,应该是我,我在摇晃,于是视野就像在跳旋转舞,我看不清了,眯起眼睛,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陌生的声音和耳畔炽烈的喘息声交杂缠绕。
我不萎靡,也不缺乏性//欲。只是表现形式和他不同,这是一个新角色,从天而降的一套戏服似的,我严肃而紧张、本质上却是随心所欲地扮演着此刻。这个我和之前的我有什么不同?他接触着大地,隔着一双温暖的手掌。在被侵入,被拥有,被折成一种不同寻常的体式。他委身于另外一个人。
这是本质的不同,他的身体沾染了别的气息,他的灵魂染上了别的颜色,他甚至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存在”的创伤——疼痛——分明的不同于枪伤的疼痛,我曾幻想过,在书房门外,透过缝隙窥探时幻想过。原来是这么疼,所以会流泪,会发出可怖的叫声,可是也会笑,笑自己被人抱着,笑荒唐,也许还在笑自己。可是我逃不掉,我心甘情愿落在这片大地上,且将其视为恩赐,哦,命运,你顺着女人掌心来折磨我吗?不,你奈何不了我,你想要杜撰记忆,让我害怕,像只狗一样直打哆嗦,不,谁也不会得逞。我会紧紧抓住他,我的萨连科——阿尔漂泊太久了,你能做他的影子吗?
尽管萨连科怕冻着我把他的大衣和毛衣都铺在地上,尽管他做足了前戏且十分温柔,我依旧疼得呲牙咧嘴,嘴里脏话个不停,不断骂他,骂格鲁乌,骂苏联人……我整个人疼得都在打摆子,别说愉悦,我连眼泪都忍不住,到最后我在他的臂弯里低声啜泣了起来,他却咬着牙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我原以为这是他常年积攒的愤怒的倾泻,可他却来不及享受那余韵就在第一时间来对我进行事后安抚。
“对不起,”他抿嘴笑了,看来我狼狈的模样让他很满意,但他同时流露出真挚的歉疚和关怀,又叫人腹诽不得,“没给你时间准备。”
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很好,从我们相认、追赶、争执、做爱,到这时也不过过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一切都改变了,改变得彻彻底底。
“我好疼。”我说。
“我知道,我也疼。”
“你完了,萨连科,除非你现在提起裤子走人,否则等你打算对我负责的时候,你就真完了。”
“我也知道,阿尔。”
“所以你要对我负责?”我转头看他,他正用手帕细细揩拭我的身体,那些液体堆积,吸收,挥发,让空气中盈满淫//靡的味道,他露出孩童般的纯真与腼腆,仿佛不敢相信这些都是他弄出来似的。
“你疯了。”我看出了他神情中应允的成份。
“没错,我疯了,这九年早就把我逼疯了,成为格鲁乌是为了找你,可找一个普通人不难,找一个间谍就很难,天知道如何才能忘记你,每个礼拜我都会打电话去薇罗奇卡那边问有没有我的信,每一次都是失望。我失望了无数次,当一个人总是失望时,他就会发疯。”
他将手帕扔到一边,拉过毛衣盖在我身上,躺下身望着天花板,怅然地说:“所以,不是我对你负责,是你要对我负责。你让我变成了个疯子,所以你必须对我负责。”
--------------------
PS:漂泊者和他的影子,出自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