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深和程居延赶到现场,发现附属三院的天台上站了许多人,消防员、院长,以及站在天台边缘的六位女性。
这六个女人,有的是中年,有的还很年轻,但无一例外的,她们此刻都站在天台边缘,手心里攥着一枚黄色符纸,对着空中低低地念着什么。
“多久了?”程居延问。
乌牧春已经率先一步来了这里,闻言立刻道:“快一个小时了,一开始就有人看到她们,但医院这种地方,求神拜佛的人太多了,医护和保安们都以为这几个人是有什么信仰的,在天台祈福。”
只是没想到半个小时之前,她们居然直接都站到了天台边缘。
如今十月底了,楼顶风大,几个人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却像是都没察觉,依旧挺立在这里,保安发现不对劲上来查看,劝她们下来,可这几个人又完全不搭理他,他怕出意外才报了警。
消防员们已经悄悄接近了他们,楼下也充好了气垫床,可这里楼高风大,气垫床的作用很小,还是要把人劝下来才行。
自杀干预师和劝解员都来了,正在轻声细语地试图和她们交流,但是几人充耳不闻。
可当有消防员想要悄悄再走近一些的时候,几个人又会有反应,转头盯着消防员看,阴阴地让对方别过来,消防员们只得后退,安抚住她们。
“她们这是要自杀吗?”景深蹙眉道。
乌牧春摇头:“不确定,但这里风确实很大,她们又站的那么高,说不准会出意外。”
景深又问:“调查过她们的信息了吗?”
“调查过了。”乌牧春道:“这几个人的孩子或大或小,都在这家医院,都是癌症患者,现在一直昏迷不醒,基本都没救了。”
此刻,那位自杀干预师温声道:“几位朋友,能告诉我你们在求什么吗?”
自杀干预师是个中年女性,长得很和善,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
只是她说了再多,那几个人也完全没有反应。
干预师看向消防员的站长,摇了摇头,脸色很为难,看来也没什么办法了。
“他们的家人呢?”程居延问。
乌牧春道:“好巧不巧的,这几家的男人在这一个月里逃的逃,离的离,都不管她们和孩子了。有两位女士的父母倒是来了,但他们刚才上了天台,他们的女儿却更激动了,还说再靠近一步就跳下去。”
景深看向其中最年轻的两位女性,她们神色痴迷地望着半空,嘴里念念有词,但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愁。
他看向乌牧春道:“能把那位站长请过来吗,我想和他说两句话。”
乌牧春便给那位站长发了条消息,对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迈步走过来。
“韩站长。”程居延和他握了手。
韩站长眉心紧紧蹙起,点头道:“程处长,这事确实有点邪门,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程居延看向景深,景深便道:“她们的孩子们现在什么情况,能带上来吗?”
有鬼母的平安符,又都是母亲,孩子们都将近死亡,这几位母亲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很明显。
“我们想过,但是孩子们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才三岁,现在都在重症室,没有一个苏醒的。”
景深也觉得有点不好办了。
医院的院长就在一旁焦急踱步,闻言更急的团团转,他们医院每年死的患者数不胜数,但如果有人跳楼,那对医院也是影响很大的。
更主要的是医者的天职就是救死扶伤,可现在看着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却没办法救,如果这些人就在他们眼前这么不珍爱生命,随意糟践,起因还是他们没能救下她们的孩子,又没在一开始没拦着她们上天台,那多少医护心里都会留下阴影。
景深朝他看去,道:“院长,那些孩子真的离不开重症室吗?能带上来一个也行。如果实在带不上来的话,那医院里有没有孩子们的录像,现场录制一个也可以。”
院长立刻道:“那几位患者的情况确实很不好,都靠着仪器续命,我现在问问有没有护士留下过影像,没有就让他们现在录上一个。”
他急忙去联系人。
三分钟后,几份录像传到了院长的手机里。
景深接过手机,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心理学界的天才,也不太敢在这种时候卖弄,可自杀干预师和劝解员都没办法,他只能试一试了。
“让我试试吧。”他直接看向了韩站长。
程居延和乌牧春他们肯定会支持景深,但这到底是消防员的事,还是得韩站长点头。
韩站长咬紧牙关,严肃道:“你有多少把握。”
“一半一半。”景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只好道:“我有心理咨询从业证,只能是试试看。”
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韩站长最终还是点了头,“不成功也尽量别刺激到她们。”
“好,麻烦您再把这几个人的基本信息给我发一下。”
韩站长便把几个人的身份信息从手机上调出来,递给景深。
景深看向程居延,程居延点头,小声道:“没关系,大不了犯规一次。”
特管处不能在民众面前显露出特殊,也不能干预正常的生死秩序,但这几个人显然和鬼母的手段脱不开关系,即便特管处插手也在情理之中。
景深颔首,正要离开,程居延却又握住他手腕,道:“骨佩先拿下来吧。”
景深怔了下,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把骨佩解下来放在他掌心,而后拿着手机朝天台边走过去。
掌心里的骨佩还带着景深身上的温度,程居延攥紧了手掌。
景深走近过去,和其他人都拉开了距离,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下来。
他的到来没有引起那几位女士的警觉。
“松楼,男,十七岁。”景深温润的声线在众人耳畔响起。
明明天台的风声更大,他的距离又足够远,可每个人都觉得景深似乎就站在他们身边讲话。
乌牧春一惊,下意识看向程居延,程居延直直望着景深的身影,似乎早有预料。
六位女士中的一个在听到“松楼”这个名字的时候,倏地朝景深看过去。
景深抬眼看过去,这是一位年过五十的母亲,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看起来像是七八十岁了,身上穿的很单薄,寒风吹得她手脚都有些僵硬。
景深继续道:“齐燕,女,十三岁。”
又一位母亲朝他看过去。
景深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地念着六个孩子的信息,直到六位母亲全都朝他看过来。
“这是你们的孩子。”景深唇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嗓音也似乎更轻了一些,“你们很担心他们吧?”
六位母亲直勾勾望着他,眼神凶恶,明明是不同的面孔,却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他们都生了很重的病,没救了。”
景深此话一出,几个母亲的神色都变了,她们似乎都隐隐激动起来。
松楼的母亲是其中年纪最大的,她忽然开口了,嗓音喑哑道:“我可以救我的孩子!”
另外几位母亲似乎很赞同,又全部开始攥紧符纸念念有词。
景深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韩站长见状朝其他消防员点了下头,几位离得近的消防员立刻也跟着景深向前迈了一小步。
景深似乎没看到这些,继续道:“你们心里都清楚,孩子是真的没救了,即便你们倾家荡产也救不了。但你们不想放弃,你们宁可用自己的命去交换孩子的一线生机。”
几位母亲的面色似乎不再和先前一样僵硬,她们不约而同地闭上眼,继续在嘴里念着什么。
景深又向前迈了一步,消防员们也迈了一步。
他温声道:“你们烧香拜佛,乞求奇迹。直到某一天,奇迹真的出现了。”
“有一个人找到了你们,给了你们一张平安符。她告诉你们,只要你们虔诚祈祷,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孩子的命,那神明就会真的降临,帮助你们。”
景深看着手机里的基本信息,这些个孩子本来都还有活着的希望,可他们却都在某个时间段开始病情骤然恶化,恶化到医院只能下达病危通知,让母亲们准备后事。
“孩子们的病情恶化的太过突然,这张平安符只是一点慰藉,你们原本也只是抱着仅有的一点希望,祈求神明垂怜,可你们却发现自从拿到平安符的那天开始,孩子们恶化的病情似乎真的缓解了,就连医院都说可以在重症监护室多观察一段时间。”
松楼的母亲缓缓睁开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朝景深看去。
因为卖给她们平安符的老妇人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平安符的存在,所以她们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平安符的事。
就连她们彼此之间,也是今天来到天台之后,才发现大家受到了同样的“召唤”,可孩子们确实是在平安符出现之后病情才缓解下来,可这些景深是怎么知道的?
其余几位母亲面上也带出一丝不解,但却都没有睁开双眼。
猜对了!
景深心里有了把握,他看向松楼的母亲,温声道:“你们以为是神明降临,越发信任这枚平安符,日夜祈祷,可孩子们却依旧昏睡不醒。”
松楼的母亲眉心紧蹙,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当然知道。”景深向前买了一步,说:“我还知道,就在你们觉得神明不会降临的时候,却在今天受到了某种指示,对方告诉你们,时机到了,只要你们愿意献出生命,那你们的孩子就能痊愈。”
另外几位母亲也忍不住睁开眼,朝景深看去。
景深笑说:“你们爱自己的孩子,为孩子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你们想过没有,孩子的父亲不管他,如果最爱他们的母亲死了,还是为了救他们而死,那你们的孩子真的能好好地活下去吗?”
他点开手机里的视频,因为都是重症癌症患者,大家几乎都在同一个病区,护士们也保留有孩子们苏醒时的影像。
他把手机举给几位母亲看,明明距离很远,可她们却还是看清了视频里的画面。
孩子们几乎都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说说笑笑,都那么坚强,那么明朗。
几位母亲情不自禁地落下泪,喃喃着孩子的名字。
“他们最大的才十七岁,还没有成年,最小的才三岁,或许连睡觉都离不开自己的妈妈。你们真的舍得抛下他们吗?他们需要你们,没有了母亲,即便他们活着又能怎么样呢?会开心吗?”
有几人明显动容,犹豫起来。
松楼的母亲也泪流满面,可她却忽然咬了下唇,道:“不,活着才是最好的,他们还那么小,他们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即便没有母亲,他们也能活出自己的人生,总比死了强!”
几位犹豫的母亲也顿时坚定起来,没错,她们不死,孩子就要死。
她们死了就死了,可孩子得活着。
“是吗?”景深说话依旧不疾不徐,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胆寒,“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本来和和美美的家庭,同样疼爱孩子的父亲,怎么忽然就变了?他们离开你们,真的是因为不想付孩子的医疗费了吗?是他们不爱孩子了吗?”
景深看到的资料上,至少在孩子病情彻底恶化之前,所有的丈夫都是陪伴着妻子和孩子的,其中有两位甚至还借了很多外债,就连医护人员都惊讶于他们怎么会忽然全都变了心。
曾经忽略的事骤然被提起,几位母亲都怔住。
是啊,本来他们夫妻和睦,即便孩子生了病也都一起努力,可怎么忽然就变了呢?
真的是丈夫本来就不够可靠吗?
松楼的母亲回忆起自己和丈夫的过去,他们年轻的时候一直忙于工作没有要孩子,等到想要的时候却迟迟得不来,直到她丈夫四十岁的时候,他们才有了松楼这个唯一的孩子。
明明丈夫也很宝贝他们的孩子,孩子确诊癌症之后也都是心疼,努力想办法,怎么会说放弃就放弃了呢?
景深又朝前走了两步,“还有,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明明已经控制的很好,医生都说能治愈的孩子,却忽然病情加重?为什么又那么巧,孩子病情加重后你们就偶遇了卖平安符的人?真的是你们被神明注意到了吗?”
此刻的消防员们已经到了极近的位置,再一步就能将人救下来。
一位母亲似乎被景深说动了,颤声道:“为、为什么?”
景深道:“因为这一切本身就是个阴谋。你们拜的、信的,不是救苦救难的神明,而是想要把你们拉入地狱的邪神。”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先找到目标,而后让孩子病情恶化,让孩子的父亲离开,留下孤立无援只能求神拜佛的母亲,然后引诱着这些母亲踏入深渊。
这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景深猜不出来,但肯定是鬼母为了帮助厄渡,她想帮自己的孩子,就不惜牺牲其他孩子的母亲。
景深又向前一步,几位消防员顿时快速上前,一个、两个一组把几位毫无防备的母亲从天台边缘拽了回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景深也呼了口气,也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已经浑身冷汗,身上阵阵发虚,体内有什么东西像是被耗空,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赶过来的程居延拽住才没倒下。
冰凉的气息钻进体内,景深终于觉得自己缓过来一些。
只是他脑子依旧发蒙,后续的事都有些记不清了,等他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正坐在程居延的车上,程居延就坐在他身边,乌牧春在前面开车。
他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她们怎么样了?”
“都救下来了。”乌牧春道,“那些孩子也不是真的病情恶化,是阴气作祟,我们的人都解决了,现在好几个都已经醒了。孩子们的父亲我们也派人去找了,估计也是被鬼母搞的。”
景深放心了,他坐直了身体,才想起问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乌牧春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程居延低声道:“你消耗的力量太多了。”
“什么力量?”
程居延没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还记得一开始的秦乐湛和马晓阳吗?”
“当然记得。”
程居延看着他,说:“那你还记得你给秦乐湛念过一首诗,又劝说过马晓阳吗?”
景深点点头。
军训的时候,他在学生面前念的那首《生如夏花》其实是专门念给秦乐湛听的,只是想让孩子开心一些,不要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劝说马晓阳也是怕他误入歧途,酿成更大的灾难。
对了!
景深忽然想起来,在他给秦乐湛念诗之前,对方身上是有属于鬼魂的阴气的,阴气还会因为他的接触而侵染到别人身上,而且他的身影也有些虚缈。
但在他念过那首诗之后,对方身形凝实了很多,而被他坐在身上做俯卧撑的窦俊也没被阴气侵蚀,景深当时还很惊讶。
对,还有自那之后,秦乐湛似乎和他有过肢体接触,端盘子的时候碰过他的手,晾衣服的时候也碰过,但对方没有再被他身上的骨佩烫伤!
只是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还有马晓阳,在那个他即将害死秦乐湛父母的夜晚,乌牧春说对方即将厉鬼化,但最后却没有。
景深一直觉得是程居延压制着才没让对方变成厉鬼,可当时他也一直拿着扩音器在劝,所以到底是因为谁才阻止了马晓阳,景深也没办法确定,而且他当时也不可能想那么多。
程居延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想到这其中微妙的关窍,温声道:“景深,你是冥界的王。你的身体中蕴含着超度灵魂的力量,是你让秦乐湛变得与众不同,是你阻止了马晓阳的厉鬼化,现在,也是你打破了鬼母对她们的引诱。”
这根本不是那几位母亲被景深说服,而是他言语中传递出去的力量驱散了鬼母对她们的影响,才让她们珍重生命,听懂了景深的劝说。
一般来说,超度和驱邪都是和尚道士的活,但酆都大帝悲悯众生,他本身就是六道轮回本身的力量源泉,所以才能净化那些灵魂,让它们通过轮回渡重获新生。
景深怔然看着程居延,半晌,才磕磕绊绊道:“你、你什么意思,什么冥界的王?”
程居延沉默。
乌牧春看不下去了,急道:“景老师,你就是酆都大帝的转世!是我们的陛下啊!”
之前隐约的猜测被证实,逃避心态被打破。
景深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