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上飞机前,章陌生的手机响个不停,许多电话打过来,有管家,有陈凝,也有他爹。

  章陌生干脆关机。

  李虎就坐在他旁边,不冷不热地问:“你明天订婚?”

  章陌生没吭声。

  就当他是默认,李虎讽刺道:“您还真是贵人多忙。”

  “我不订婚。”章陌生说完这四个字,戴上眼罩假寐。

  其实怎么能睡得着,梦里全是那个人。

  六岁的章怡拉住他的衣角,声音软软糯糯,怯怯唤他:“小哥哥。”

  “你叫什么?”他垂眼看面前的小萝卜头。

  “小十四。”男孩的头发软得像某种动物幼崽的绒毛,摸在掌心里痒痒的。

  他心下一动,“小十四,我养你好不好?”

  十五岁的章怡长高了不少,却还是只能到十九岁的他的胸口,搂在怀里像一只受伤的瘦弱的白鹤,少年垂着头埋在自己胸前,哭湿了他的衬衫。

  明明委屈得要命,却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他摸着少年被人剪得乱七八糟头发,安慰说:“不丑,不丑。”

  “别怕,有我在。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敢欺负你了。”

  也有恃宠而骄的时候,在他二十二岁那年,章怡十八岁。

  他一边继续学校的课业一边刚开始接手家族企业,可能无意中冷落了恋人,惹得章怡不满。

  有时连续几个月不见,上了床缠着他做了一遍又一遍,“我总害怕一眨眼你就又走了”。

  他说:“你明天能不能等我醒过来再离开?”

  章陌生记不太住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可能是委婉地拒绝了:“你总是睡到大中午才醒,我怎么等的起嘛。”

  章怡就靠在他怀里撒娇:“我明天一定醒得很早,再说,你可以叫我呀。”

  天光未亮,他被铃声吵醒,床柜上的手机闹钟响个不停。

  章怡定了许多个闹钟,从六点到八点,每隔十五分钟一个。

  他哑然失笑,输入密码开锁,关掉所有闹钟,一个人起床洗漱穿衣。

  他二十九岁这年,父亲找他长谈一场,说到最后,其实就几个字——

  “陌生,该结婚了。”

  “外面的该断就断,留着也行,别闹出事来。”

  他当时怎么说的,“麻烦,断了吧。”

  这句几乎不近人情的话连他爹都没意料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考量他是否在撒谎。

  “对人家好点。”看着他近乎冷漠的表情,他爹劝了一句,“家业交给你我是放心的,可是你啊,不要做事总那么绝,不给自己留退路。”

  “好。”他依旧没什么变化。

  “我明天让助理拟份合同。”

  从小母亲总向别人说:“陌生这孩子怪,也不黏人,像个没有感情的小木偶。”

  前几天去治疗失眠,心理医生却告诉他可能患有情感冷漠症。

  “那会怎样?”

  “会很难与人产生感情,很难和人建立亲密的关系。”

  “可是……”他顿了一下,“我和一个人在一起了十几年,亲密无间。”

  “现在呢。”

  “我常常梦见他。”

  不需要去想章怡哪里好,他跟了他十几年,早已默默地化作他的一根肋骨。

  可是直到这根骨头断了,他才觉出来痛。

  南山青园墓地依山傍水,在郊外无人之处占地数千里,林木簌簌,石板铺成的路蜿蜒向上,两侧是一排一排的墓碑。

  “到了。”李虎突然在路口停下。

  章陌生也跟着停下,他朝四周望了望,都是新碑:“哪儿。”

  声音苍如清晨的隔夜风。

  “你自己找吧。”李虎不往里走,“就在这一排。”

  于是章陌生扶了一把膝盖拾步上去,一个一个地寻找。

  他一直走到头,又折返回来,深凹的眼窝中一双眼睛浑浊如鬼,他一把抓住男人的领口:“你骗我?!”

  “我骗你?”李虎挺直了腰背,显得章陌生有些佝偻了。

  “你自己找不到他的墓,反倒以为是我骗你?”他不怒反笑。

  他反拽住章陌生的领子,几乎是拖着他走到几步之外的碑前,指着照片上的人,道:“睁大你的狗眼!”

  碑上写的是“孟拾”两个字,他果然改了名字,他不再叫“章怡”了。

  章陌生忽然觉得很陌生。

  孟拾,你不叫章怡了,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手术之前。”

  “瘦脱相了。”

  他爬着去抚摸石碑上的人,手指轻轻地落在那人脸上。

  他没见过黑白照片,更没见过章怡的黑白照,这样小小的一点,仿佛一眨眼就错过。

  “所以你没认出来。”“章陌生,你在讲笑话吗?”

  李虎一拳把人夯在地上,“你他妈觉得你配来看他吗”

  “你他吗觉得他想见你吗?”

  章陌生一下子栽倒在地。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

  李虎又给他了一拳,章陌生蜷缩在碑旁,一侧脸红肿,唇边破碎流血,他不在意地擦了擦。

  “你知不知道,十四跟我说,是你藏了他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有多难过。”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想上学。”

  如果可以,他真想在十四面前揍死这个混蛋。

  混蛋还在狡辩:“他怎么知道的?”

  “你管他怎么知道的!”又是一拳过去,“ 你知不知道他有多爱你!”

  憋了一路,李虎终于喊出来——

  “你他吗就是个混蛋!”

  “你他吗就不配出现在这里!”

  动静惊了周边树上的鸟,呼啦啦地飞了一片,从墓山上匆匆刮过,很快就萧条,寂静。

  章陌生慢慢启口:“对不起……”

  “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李虎的胸口大幅度起伏,仰着头擦泪,“该听见这句话的人已经死了。”

  “假惺惺的给谁看呢?”

  男人的脸色煞白煞白,心脏如撕裂般叫嚣着痛苦,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

  ·

  他在第二天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南城,布置热闹的订婚宴上,宾客云集,所有人都等着姗姗来迟的另一位主角。

  门外媒体聚集,门内章父狠狠给了儿子一巴掌。

  当着各位名流,亲朋好友的面,他垂着头,如同一只遍体鳞伤的倔强的狼:“我不会和她订婚的。”

  “那你想和谁订婚?”章父气得几乎要昏过去。

  “没有任何人。”章陌生转身离开,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旧戒指,戒指内侧刻着“ZY”两个字母。

  因为他想订婚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不过没关系,十年前他就为他戴上了戒指。

  只是承诺太迟了,迟了十年。

  后来某一天,或许是第二天,又或许是几个月后,几年后,反正时间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章陌生发现自己有了白发,如同雪丝一般藏在发中。

  他才三十岁啊,怎么就长了白头发。

  原来是他在而立之年,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

  原来他在而立之年,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