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是有心的,这次封楼免费提供饭菜,连核酸都变成在宿舍楼内进行。
齐显梦想中足不出户的生活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他并不高兴。
人应该有呼吸室外空气的自由,不一定使用这份自由,但一定得有这份自由。
这份自由暂时消失也不能去埋怨谁,目前已经算是最优解了,也正因为这样,负面情绪无处发泄,会越积越多。
关于缓和情绪的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管程对着古早韩剧痛哭流涕,其他室友麻将碰撞声震天。齐显在其中显得迷茫,他和管程一起刷剧、手忙脚乱地递纸巾,参与麻将局收获颇丰也笑不出来。
少有情绪稍微起伏的时刻,一是喂Eartha,二是猜测来拍门送饭的学生会成员是不是居意游。
简单来说,他无所事事。
相比之下,居意游的一天充实得过分。早上五点起来和其他干部安排核酸、搬运早饭,忙到晚饭结束才能歇下。期间吃到冷饭是常有的事,吃饭时也容易突然被一通电话叫走。他晚上的休息时间宝贵,齐显不想占用。
被封在一栋楼里反而比往常更难见面。
三楼东侧的楼梯是封死的。齐显偶尔一个人去坐坐,因为安静;居意游最近总去,因为离分发盒饭的地方较近,可以在这儿吃饭。
一来二去的,总该碰上一次。
“你现在才吃饭吗?”
“唔唔。”居意游狼吞虎咽。
“你的饭冷掉了。”
“唔?”居意游太饿没尝出来。
“够吃吗?用不用再去帮你拿一盒?”
“唔还行,今天的西葫芦不错。”居意游扫荡米粒。
齐显托着下巴看他,关心道:“我有个小锅,以后你吃前把饭拿来热一下吧。天凉了一直吃冷饭不行的。”
居意游:“先别说我。你们宿舍晚上的米只要了三份,是不是你觉得不合胃口所以又不好好吃。上次封楼就说过这样不好吧。什么人呢,一盒饭能分两顿吃。”
“…我是避免浪费。”
“你是绝食自杀。”
齐显嘴硬道:“硬往嘴里塞饭也很痛苦的。”
“你看看,”居意游挑过他耳侧的头发,“你头发都营养不良失去生命力了。哟哟哟这么多分叉,怎么回事啊没原来好看了。”
“…真的吗?”
“好可惜啊…诶你这就走啦,干什么去?”
“吃、饭。”齐显抓着头发遗憾离场。
不久他又回来了,端着个小锅:“刚煮的方便面,我一个人没胃口。”
虽然但是,这也不是什么有营养的食物。
没过几天,这没营养的食物身价水涨船高,在宿舍楼群被炒到二十块一桶。
齐显寝室守着一箱不肯卖,口腹之欲面前,金钱不那么重要了。
二十万另说。
学校发的盒饭菜色少,没几天就腻了,两个星期过去寝室里一个个馋得眼冒绿光,连管程的芦荟盆栽都惨遭毒手成为饭后甜品。幸好中途居意游送来些小西红柿,不然Eartha作为荤菜恐怕早已经端上桌。
不知道是北联农大做舆论监控时注意到学生的抱怨,还是听说了某些高校送薯片送速食麻辣烫的慷慨之举,反正它向下分派给院学生会采购必需品的任务。
齐显是在和居意游躲楼梯拐角吃方便面的时候知道的。
办公室的采购负责人将院会列举的必需品清单发在了干部群。
居意游大致扫了一眼觉得不太对劲,顺口问齐显有没有待补充的物品。
纸巾、湿巾、零食。连品牌名都有列举。
齐显想起封控前在超市见到的满满当当购物车,好奇问:“男女采购是分开的吗?”
“哈?应该不是吧。”
“那怎么没有卫生巾?”
居意游顿悟那点不对劲是什么。动植科院本来女生就少,这表格还发在干部群里,能看到的女孩子就更少,怪不得现在没人问。他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又犹犹豫豫全部删除。
“怎么了?”
“我还是私聊负责采购的同学吧,万一他是疏忽了呢。”
显然,他不是。
他的回复简洁明了:“卫生巾不是必需品。”
“……”两人嘴角抽搐。
齐显:“九年义务教育就这么被他巧妙地避开了啊…”
居意游尽量委婉提醒屏幕对面那位:“那啥,你再看看呢?卫生巾,是不是眼花看成其他东西了?”
对面顽固且愚蠢:“你才眼花了,‘不是必需品’,我的回复不够明确吗?”
无话可说。
两人正准备为他弥补童年缺失的生理课,就看见手机上方消息疯狂弹出。
点进去一看,鸟语花香冲出屏幕。
居意游使劲往上划拉消息,这才看见组织部的部长邀请了院会内所有女生入群,那句“不是必需品”在其中虚弱挣扎。
居意游看事态有些失控,忙在群里问:“会长呢?副会长?上面没审批你就敢直接发出来吗?”
新进群的裴则渡注意到这条迅速被刷走的消息,回道:“昨晚全被大巴车拉走了,现在这个傻缺做主。”
啊,原来被拉走隔离的是她们啊。
该同学用毫无逻辑的逻辑负隅顽抗。他不知道并不是用了“首先”“其次”“最后”就能证明自己是个理性冷静的人类,也不知道先提出“破防”的人才是心理防线被击溃的那个,还不知道“挑起性别对立”“激女”这种话术恰恰能够鼓励对方。
他没得反驳,在重重压力之下打出了这么一段——
“不就是月经吗!小孩子失禁吗控制不住,憋一下不行?以前的人没有卫生巾照样能活啊,怎么到你们这儿就这么麻烦了,布、纸巾、瓶子,那不都是替代品吗,没脑子不会自己想办法吗!说到底不还是因为你们自己没有提前买,毫无未雨绸缪的意识怪得了谁?还想拿学院经费白嫖,自己舍不得花钱就别到处喊冤,小仙女就是爱占便宜呢。”
干部群久久地沉默了。
不像是碳基生物能够说出的话。
不知道如何回复,心理和生理都不正常的样子。
对牛弹琴是有必要的吗。
居意游:“他不会认为自己有理有据做这种事特别伟大吧…”
齐显:“他不会觉得大家沉默是因为被他说服了吧…”
啊啊啊好痛苦,为什么要和这种人讲道理啊,根本讲不通好吧。
齐显有个并不大胆的想法:“认识吗…知道寝室号吗?”
居意游表示支持:“稍等…寝室号和截图已经匿名投到墙上了。”
是时候认识一下社会了,同学。
干部群出现当日最后一条消息——“等着。”
“讲道理”这条路被彻底放弃。
再次听说后续是在五分钟后——女寝起义了。
不止动植科院,所有院系的女寝都是。
女生宿舍楼内贴满手写大字报,美院艺术生对着此人照片大画特画,撒传单似的扔出,又集体在上跺脚印。
线下如此,更别提线上。一人五块钱,北联农大再次喜提热搜。
辅导员禾方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还是组织送饭时才看见这么个景象。
她倒吸一口凉气,默默比赞,随后将院会大骂一通,“好大的官威啊”刚说完,就把此同学的撤职说明放进群文件里。
走院会集体的采购流程较慢,禾方干脆绕过院会,直接联系校内小超市买完找院领导审批经费,卫生巾跟花车飘彩带一样当晚就洒进女生宿舍。
原来与月经有关的事能解决得如此迅速。
此同学贼心不死,虽被撤了干部的职,但居然还保留了院学生会成员的身份。
他表面笑嘻嘻,到处承认自己当时是因为公务太多一时被情绪操控、顺便踩一脚群内女士语言攻击性太强才让他没忍住,背地里在院会各种部门小群里匿名内涵、内涵到激动之处便问候母系长辈。
这种事本来不为人知,毕竟人类社会里有许多类人的傻缺存在,不止他一个。但他傻缺得独特,骂完还在宿舍里洋洋得意炫耀战果。
室友无语,遂上墙投稿之,“友友们谁懂啊我室友他”云云。
墙也无语,客观评价道:“类人者,傻叉也。”
十一月上旬情况稍微好转,北联农大的防疫措施放开,允许学生下楼买饭了。
趁此空档,禾方提出开会整顿院会内部。
等人群乌泱乌泱涌过去,禾方刚要开口讲话,保安冲进院楼把人一个一个揪出,严厉教育疫情期间不得聚集。
禾方:“…行吧,那大家先回去,晚上咱们钉钉见。”
被打为“类人”的同学跟着人群往前蛄蛹,他剃了光头,可能为了隐藏身份,但太阳一照跟反光板似的,更惹人注意了。
该同学感觉肩膀被重重拍打,扭头看见口罩戴得严实、眼神和善的裴则渡。
“这是——”
“我点了奶茶送到刚刚的活动教室。”
“?”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干部群里菜刀头像。”
“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记得当时你毫无根据地骂我,骂得最脏。”
“……”裴则渡闭目隐藏白眼,“毕竟一个院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得太僵不好。”
“现在知道道歉了!晚了!你们这群人我还不了解吗,怕了是吧?”
“……”
“看你挺有诚意的,我也不为难你。喝什么?”
“奶茶,青青糯山。”
“什么东——”
“一杯18。”
“…给我喝这么便宜的东西…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也不能不接受。唉,男人嘛就得大度,不能跟你们这些女孩子家家的一般计较,嗯?看我干嘛,带路吧。”
拜金且廉价。类人者。
活动教室的大圆桌上摆了三大杯奶茶。
他一杯接一杯,不带停的。
“看着还行…你们平时就喝这啊,一般。女孩子还是不要多喝奶茶,这奶茶危害可不小,这新闻报道也没少播报喝奶茶去世的人,你们女孩子就是不听,盲目跟风,看人家喝你们也喝,喝奶茶跟喝水似的,再说了那奶茶也不值那个价儿啊,一杯加点料就二三十,这些钱不都能吃一顿好饭了?唉,女孩子啊,还是得节俭些,少点攀比、别拜金,那不大把男的抢着要你们吗?”
裴则渡趴桌上“嗯嗯”敷衍,手里的外卖单子揉成一团。奶茶吸尽的声响出现,她抬起头问:“喝完了?”
“不然?谁跟你们似的喝一口就不要了,浪费。”
“喝完了好。”
“?”
“太好了。”裴则渡迅速冲出教室在外将门锁上,钥匙多拧一圈,完全锁死。
教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许久,他终于反应过来:“我草!”
“你们女的也就这点手段,把人锁教室本事还怪大是吧。”
裴则渡打开秒表,看来时间还不够。
“怎么,不敢说话了?要我说你们——嘶,把门开开!”
啊,看来高估了他的肾脏功能,这么快。
“厕所…厕所…靠!他妈的一个教室连个厕所都没!”
怎么,憋不回去吗?
他开始大力拍门。
“把门打开!我弄死你!
“有种开门!听见没!我知道你没走!说话!”
说什么说,傻子才说,好像谁不知道他在里面偷偷录音一样。裴则渡倚门刷起单词。
“傻逼听见没!…给你爹说话,信不信爹现在就查你开房记录把你挂网上…还锁起来,缺男人是吧…我知道,打拳,女宝是这样没错…姐?菜刀同学?…你还在不在?…我错了,开开门吧。
“我也不知道怎么惹到你的,但咱们法治社会总得讲点道理吧…你就不怕我报警吗?我不报我不报,咱们好好聊聊。
“姑奶奶,你把我锁起来也总得有个原因吧?我给你跪了,你开门看看。咱们都理性点、冷静点…
“我知道错了!开开门吧!是我占小便宜,我就是不想给你们卫生巾,那么脏的东西谁沾谁倒霉啊,姐你也体谅一下我!那些钱本来就是给男女生买必需品,男生用不到卫生巾,你们不是要公平吗要男女平等吗?那就不该花这笔钱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把采购的钱全部买卫生巾…不,我全部给你,虽然现在不在我手上,出去了我一定能拿到!…同学?同学!
“…好话不听听赖话是吧!草你妈的!女的就是不配怎么了!就是不买怎么了!女的算人吗你在这儿跟我要平等,你出去问问哪个男的把你当人看,傻逼,我告诉你你在这儿搞我也没用!大不了我尿教室里也影响不了我,但是你等我出去,我一出去你就完了!我让你看看你到底算不算个人,一张照片一句话你就完蛋了还整我!草!”
裴则渡觉得这扇门都恶心得要命,她停止录音,起身离开。
门里的人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又开始大喊我错了。
好吵,好在疫情期间院楼没人,吵不到大家。
门卫室的保安悠闲喝着茶,裴则渡将口罩向上提了提,敲敲窗户道:“不知道是二楼还是哪里,声音好大,怎么回事儿啊。您去看看吧。”
裴则渡侧目看向电脑上的监控画面,有几格彩花闪烁。
她说知道哪里没监控可从来不是开玩笑的。
她有录音就发也不是开玩笑的。
到底是谁完蛋啊?
是没留下监控影像、外卖单和奶茶上的贴纸藏在裤兜、没被看到脸、菜刀头像早早换掉的人类完蛋。
还是为了区区三杯奶茶在教室憋得差点丧失功能、报复无门、报警无人受理、在墙上面目暴露得彻底的类人完蛋。
总拎不清呢怎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大概还有一章,我尽力赶赶呜呜呜呜呜呜。
(感恩朋友特意翻微博聊天记录帮我润色,她的眼睛受苦了。)
(模仿得还是不太到位,大家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