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说吧。”
“……”
“哎,回神,一个个的都怎么回事?”
齐显被面前突然放下的纸杯唤回理智,他扭头看看自己四位毫不顾忌四处打量警察和调解室的朋友,暗暗叹气。他摆动上身,猛撞左右的人,试图叫醒嘴巴压根儿合不上的几位。
最前面的许赴乙这才反应过来,答道:“对不起,我们都第一次来,怪新奇的。”
语气中只有兴奋,全无愧疚自责悔改之意。
她笑容灿烂,看得对面一排乡里乡亲纷纷冷哼。
而这冷哼,只会让他们更激动。
居意游嘴角高扬:“没错没错就是这种气氛。哎呀不够,还要再鄙夷一些!”
两位民警欲言又止。
现在的学生脑子看起来好像不太好使。
怎么回事呢?
他们自己也不太清楚,上一秒还在祠堂张牙舞爪,下一秒恍恍惚惚就跟着警察来了派出所。
记忆还停留于许赴乙在桌子凳子间上蹿下跳的场景。
她抱着纸钱边跑边撒,满堂吹胡子瞪眼的竟然没一个抓得到她,只能追在她身后无能狂怒。
“你站住!有本事你别跑!”
“我是有本事,不是有病!”
“以为自己读几本书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什么都不懂!”
“是是是,那麻烦您解释下爱男宝的底层逻辑、阐明下爱丁堡的发展历程、分析下救茎山的社会基础!讲不出来只会重复‘抛开事实不谈,你们女的就是不配’,你的嘴不如让给绿色植物呢,起码还能提高空气净化效率!”
“胡扯!我们哪里没有做到男女平等!”
“啊对对对,你们不是重男轻女,只是每家必须得有个男孩儿延续香火。”
“你这不是知道吗!”
“射一发就叫延续香火啊?那还追求生育率干什么,地球上的男人每天自己搞几次,床上墙上垃圾桶里都是香火呢!生孩子干嘛?直接把内裤当后代呗,反正男的不洗,子子孙孙都在里面乖乖待着。”舌战群傻缺的许赴乙说完这句愣住了,她的脸皱巴成一团,吐出舌头使劲呸呸,“我草,太恶心了,虽然是事实…啊啊我的嘴不干净了。”
全场鸦雀无声。
追着她打的人群惊恐地站定,仿佛她的话具象化成了什么上古凶兽。
直白的性方面的言论,无论哪一句,都好像能瞬间压垮这座宏大的古老的祠堂。
在沉默中,四位局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用眼神将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管程。
管程清清嗓子,大吼一声:“好!很有精神!”
什么?
任务是调解啊!是拉偏架啊!是让许赴乙倍儿有面子地全身而退啊!
不是喝彩啊!
但是喊出了气势,喊出了心声,也、也不错。
许赴乙见状更加无所顾忌,她向朋友们送去大拇指,一脸“我懂得”,随即喝道:“都愣什么!不是要打我骂我吗!快点儿!很忙的!”
人群一拥而上。
中间掺杂了一道微弱的声音:“报警!必须报警!”
于是他们因破坏家族产业被请进局子喝茶。
说“请”毫不过分,警察一个个温声细语的,尤其是听说为首作恶的许赴乙刚高考完,给她纸杯里的茶叶都多放了两片。
许赴乙理直气壮:“是这样的,我用香炉把牌匾锤了个坑。”
警察:“很详细嘛,孩子态度挺好的,你们呢?”
对面:“你明明是砸祠堂!你还在祠堂烧纸!”
许赴乙:“只是牌匾受损,不能算砸祠堂吧?再说了,祠堂不就是烧纸的地方吗?”
警察:“好像有道理。”
对面:“你、你…她还有同伙!”
突然被叫到的大学生回过神。
警察:“同伙啊,那你们说说你们都干什么了?就——这位同学,你先。”
居意游管程叼着纸杯猜丁壳,齐显被迫在旁当裁判,衬托得中间无所事事盯吊灯发呆的裴则渡异常聪明。
裴则渡想了想,道:“我在拍摄人像特写。”
“…什么?”
她打开手机相册一张张翻起来:“您看,许赴乙掏裤兜、许赴乙抓纸钱、许赴乙点火、许赴乙wink、许赴乙……”
倒很诚实。许赴乙在前挑衅,她举着手机在混乱的祠堂来回穿梭试图记录许赴乙的英雄时刻。裴则渡身形灵巧,轻易能躲开上方的拳头和下方的脚,甚至有余力顾及许赴乙,眼看着有人就要追上去,她一脚将凳子踹到那人前方,看见他摔个大马趴才放心。
裴则渡的相册里全是怼脸镜头,一点闲杂人等都不允许进入照片。
“行了行了。那位同学,你在干嘛呢?”警察看向管程。
“啊?”管程的剪刀手还停留在脸边,“我?我在喊麦。”
“…什、你、你解释一下。”
有什么可解释的?管程想,不就是字面意思吗?
他没有立场不好插手,看许赴乙单打独斗心里觉得愧疚,就只好在旁助威呐喊。一般的助威呐喊配不上她。所以管程在横冲直撞替许赴乙扰乱敌军阵型的同时,疯狂百度社会人语录,念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澎湃社会澎湃人,澎湃许总最精神!花花世界迷人眼,没有实力你别赛脸!”
许赴乙当时听得脚下一滑,扭头怪叫:“能不能单押到底啊!”
警察:“…啊,这样啊。”
管程点点头:“嗯嗯是这样的!”
担忧慢慢浮现在警察的脸上,他看看剩下俩共犯,不知该不该问了。
“警察同志!”其中之一自己开口了。
“啊、怎么了。”
居意游哭诉:“您要为我们做主啊!他们打人!”
“啊、啊?打了谁?”
居意游转头一把抱住齐显,委屈巴巴:“打了他。净捡软柿子捏,可恶!”
齐显耳根红透,使劲闭着眼猛点头。
“您看,我有证据!”居意游掏出手机。
在场录像的不止裴则渡,还有居意游。他镜头里的主角并非许赴乙,而是齐显。
他俩支持许赴乙的做法,但听见有人报警心里发慌、生怕不好收场,于是商量着反客为主、从被告变为原告。
齐显紧张进入混乱人群,瞬间被撞得东倒西歪。
居意游焦急道:“咱俩换换,你来录!”
齐显义无反顾:“不行,我挨揍比较自然。”
录像视频中的齐显被人挤得时不时打转,偶尔还接受来自不明方位的肘击。感动得居意游即将泪洒当场。
居意游隔空向他打手势,示意素材足够。
齐显立刻假装被身后人推向凳子,他膝盖磕上凳面,“啊”地大叫,直挺挺摔在地面。
至此视频结束。
结束后齐显仍未起身,地上凉凉的挺舒服,他躲避人群,躺着向外挪挪。
直到居意游伸手把他拽起,给他拍拍身上的灰:“还躺,差点儿被踩到。”
但是这段并未在视频中显示,只知片面的警察单方面地相信了演技浮夸的这对儿,批评教育起对面。
对面:“不是!我们根本没碰他!”
齐显撸起袖子,小声道:“对的,没有碰我。是我自己摔倒了,才磕出这些淤青。”
居意游假模假样的哭声停下。
“什么?!”警察语气严厉,“看看,都给孩子打成这样了!就算不是故意的,你们也得看着点周围啊!”
齐显窃笑。他实在太瘦,随便碰碰都容易留下红印淤青,加上皮肤白,看起来格外明显。那就正好利用这点博同情啦,怪不好意思的。
他正欣赏对面有苦说不出的憋屈表情,淤青上忽然覆上一只手。
“怎么磕成这样啊?”居意游帮他揉揉。
“我经常莫名其妙就会留淤青,没关系的。”
“不疼吗?”
“不疼的。”
“嘶——”淤青处被轻按。
“还装?”居意游恶狠狠,音量很小,“下次不要演那么认真。”
没装,是居意游手劲儿忒大。齐显笑着答应。
“不要以为我们不能拿你怎么样?”对面放下狠话。
许赴乙茫然:“警察同志,他们是什么意思啊?”
“别怕啊没事,”警察转了方向,“你们想怎么样?”
“…不、不怎么样。”
还真以为他们没招儿了是吧?区区派出所就能压得住他们了是吧?对面怒火中烧,将中间两个沉默许久的中年人推了出来。
许赴乙脸色一变,赶在他们说话前首先提议:“我砸坏了牌匾,会赔。但我的朋友也被打了,医药费也得付吧?能调解就调解,你们没意见吧?没意见就各回各家。”
“那怎么行!道歉!”
居意游拉着齐显,道:“我也觉得,道歉!”
两边争执不下,在“谁需要道歉”这一问题上各执一词。
“许赴乙…你懂事点,怎么能让长辈先道歉。”中年人不再沉默。
还不如沉默。许赴乙翻个白眼:“你们确定要我道歉?需不需要给你们时间考虑一下自己该站哪边啊?”
裴则渡补充道:“阿姨、叔叔,我是很好奇,你们不帮许赴乙说话吗?不论从关系远近还是利益得失的角度考虑,都应该和许赴乙站在一起吧?”
对方反应迅速:“赡养父母是法律义务。”
裴则渡一阵无语:“我倒没这么想。但是…你这样觉得,那就是吧。”
管程也很奇怪,本就如同一条直线的思考方式没办法处理这些信息,他问:“那你们不是更应该共进退吗?赡养是义务,可是赡养得怎么样就全靠自觉了。哦,原来阿姨和叔叔这么独立,根本不需要赡养?怎么好像也不对…”听起来像讽刺,但他不会讽刺。
许赴乙托着下巴:“对啊,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不需要我尽心尽力?那你们指望谁呢?指望这堆乱七八糟的亲戚,还是心心念念暂未存在的二胎啊?”
“许赴乙!”父母愠怒。
“听听,早告诉你们了,养儿防老。你们看这孩子能指望得上吗?”
“你们还真以为他俩是没听话才不要二胎的啊,”许赴乙笑笑,“高考前不久备孕不小心被我知道了,避讳我干嘛啊,觉得可能影响我成绩?认为我不想要弟弟?说到底是害怕我吧,害怕我表里如一,小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我丢掉。所以最好是趁我上大学离开了再悄悄给我个大惊喜。我说何必呢,整那么麻烦。难道我放假就不回家?回家见不到他?我随时都能把他扔了。你们敢生,我就敢扔。”
“警察同志,我都是瞎说的,威胁一下他们,你不要在意啊。”许赴乙朝警察卖可怜。
“啊、注意分寸、还是要注意分寸。”
“许赴乙…这些事我们出去再说。”
“为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是吧,谁是家丑?你们未曾谋面的儿子?”
“行了够了!你看谁家没有儿子?你不觉得咱们家很奇怪吗?你从小一个人长到大不觉得孤独吗?有个弟弟你不是也能更轻松吗、你们不是能互相扶持吗?”
许赴乙逐条反驳:“独生女家庭没有儿子。家里你俩确实奇怪。我不孤独。怕是更大可能是把我当妈、让我照顾、吸我的血吧。偏心眼儿的人不配有第二个孩子,没错说你们呢。你们自己选,维持现状,还是有一个被丢掉的儿子和一个留案底的女儿。我不干涉你们的选择,随便,哪个都成。我说到做到。”
对方说不过,彻底闭嘴。
许赴乙没在说笑,她干得出这事。她父母知道,几个朋友也知道。偏偏警察不知道,还觉得这姑娘威胁人挺有一套。
一般来说,为烂人赌前途不值得,一走了之就是了。可是许赴乙不觉得,离开会让她很不爽。他俩现在能这么不要脸,以后变成三个人只会更不要脸。许赴乙喜欢鱼死网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时只会憋死自己。
对面还真以为把她父母搬出来就能恶心她一把了?
谁在乎。
还真没法拿许赴乙怎么着了。
对面闷声签下调解书,满脸愤恨地和笑容灿烂的许赴乙握手言和。
齐显本也该参与进来,毕竟他被认定为现场最无辜却最悲惨的当事人,但他拒绝和陌生人握手,声称道个歉就足够,把对面呛得横眉竖眼。
走出派出所居意游相当沉默,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他的沉默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明明不久前在里面就他指控得最大声、手舞足蹈声情并茂。
许赴乙有个大胆的猜测,可万一猜错了就显得冒犯。
她试着询问:“你是有点在意我说的话?”
居意游仍旧和手机较着劲,被齐显一推肩膀才看过来:“啊?什么话?”
许赴乙一撇脸:“我跟我爸妈说的那些…你会介意吗?虽然你这人不怎么样,但我说的时候有把你排除出去的。就、你和你姐姐挺好的,可是我不能赌别人和我以后也会是这样,风险太大了。我不想赌。”
居意游:“……”
许赴乙:“你要实在介意的话我也没办法。大不了咱俩互扇一巴掌解解气?”
居意游:“…你担心我介意,就和我互扇巴掌?还真一点亏都不吃啊。”
许赴乙:“你不要得寸进尺。”
居意游:“不是很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重大的问题。”
思考?重大问题?
什么问题?
居意游将手机界面展示出来——朋友圈编辑页面、配图是派出所的纸杯,他虚心求教:“你们说文案写些什么,才能不经意间向人透露‘我在局子喝茶’这一信息,还看不出任何炫耀成分?”
“…你大半天都在思考这个?”
“不然呢?我说你们怎么回事啊,第一次进局子,你们都不发个朋友圈纪念一下吗?做人这么没有仪式感吗?”
“死吧你!”许赴乙后知后觉地对自己刚才的安慰感到羞耻,在派出所门口欲要和居意游打成一团。
齐显来劝架,被两人中不知道哪个一扫堂腿撂倒,他叹气,不再起来了。
裴则渡的手机持续录像。
管程笑得慈祥:大家关系真好啊。
究竟介不介意呢?
这问题齐显记住了,回去后再次提起。
居意游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了想,说:“我介不介意很重要吗?许赴乙怎么说、怎么做,她自己决定就行,完全没有必要顾虑我。”
“我知道。而且她说的都对、做的很好,”齐显正喝着临行前最后一碗糖水,他停下勺子,“从对错上讲,都很合理。我只是有些在意,你会有一点点不开心吗?”
“不开心?因为什么?觉得自己被骂到?”
“说不清楚。大概就是,如果当初没有预料到你能够变成现在这么好的人,会有人不期待你的出生、不喜欢你的存在?就好像这些人能够接受你,是需要附加条件的,而不是接受你本身。”
“我不能这么想,齐显。你觉得如果当初预料到我姐姐是姐姐,她能够出生吗?期待和喜欢是很奢侈的事情,别说自己本身了,她们连附加条件都不被接受。”
齐显恍然:“明白了。”
他担忧居意游会失落,是完全站在居意游的立场考虑,可如果结合既得利益者的身份,这种失落和“何不食肉糜”就没什么两样。
齐显诚恳道歉:“对不起,我问得欠考虑了。总之,大家都开心就很好,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必要道歉啦,不至于,我还不知道你?说起来…你就那么在乎我怎么想、怕我难过、还觉得我有这——么好?”居意游把面前两碗糖水交换了位置,“尝尝你的。想让我高兴的话,就不要纠结这种小事啦,打个啵就能乐好几天呢。”
“…回去再说,这里不合适。”
“我又没说在这里…难道是你想在糖水店打?哇,好大胆。”
“……”他喝不下了。
“逗你玩的。你别想太多,我要不高兴早从局子里跑了。每个字我都认同、都爱听,我觉得对,我才待在那里的。说实话,每次都觉得负罪感有少那么一点,这样说会不会显得很狡猾?”
“嗯,还行。要不要再来碗板栗的?”
“好耶!”
盯着菜单眼睛都直了的样子也很狡猾。
作者有话说:
其实大家看出的一些问题我写的时候也能感觉到,第一次正经写长篇,很多地方都有不足。感谢大家包容!
另外本篇应该是不入v的,完结也不会倒v,谢谢喜欢!朋友们可以多留建议,我会听,希望能进步!
(下章回校)
(期末周期末周要考试了!对不起朋友们停更一周,6.30恢复更新!大家谅解,再不预习要挂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