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所猜想的、最不愿面对的、潜意识里躲避的,现在已经直白坦然地摆在了他面前。

  他的确不是徐乾和吕英的孩子,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该称呼徐乾和吕英二叔和二婶。而他初中前每年去陵园里祭拜的,录像带里每每让他倍感亲切、和徐竹一起感叹惋惜的舒婷,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是一件多么荒谬又狗血的事情啊。

  徐行脑子里嗡嗡作响,茫然无措交织着难以接受,却唯独没有震惊愕然。

  他早就该猜到的了,从他六月去接送徐竹高考、频频与徐程有了交际的时候。

  只要徐乾和吕英不说破、他不主动去翻开真相,他就可以压下早些时日的所有预感,仍旧理所当然地将自己认作是让父母操心的小孩,可以和徐乾、吕英还有徐竹没有任何顾虑间隙地说笑嬉闹,和乐融融地一起过着充满鸡毛蒜皮小事的平和生活。

  但现在,真相终究是跨越岁月浮沉,不容置喙地来到他面前,强硬地让他认清自己的真实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

  等徐行自己消化事实的徐程,期间频频看了好几次手机,神色难掩焦虑地回复了几条信息,终于是耐不住性子,出声叫徐行:“看清楚了吗?现在你还能不承认什么?没我就没你,徐行,你认清楚,我才是你亲爹。”

  徐行牙关狠狠一错,抬眼时神色冷冽地看向徐程,“做你的春秋大梦,你有尽过一天作为父亲的责任和义务吗?还想平白无故捞个儿子,哪里来的好事!”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想通了什么,望着徐程的目光冷得能凝出冰碴,讥讽一笑,“早二十年怎么不来认我?早在舒婷怀孕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她肚子里的是你的儿子?现在又是来干什么,看我刚毕业了,找到工作能赚钱了,想认个儿子回去给你养老?”

  “凭什么?”徐行发出极不符合他平日性情的一声嘲弄嗤笑,“凭你那一激灵的功劳?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认你,会给你花钱,你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我不欠你任何东西,你是在外面赌钱被人追债偿还不上也好,老了觉得孤苦无依没人照顾也好,都不干我任何事,我不会认你,你也别想从我这里要走一分钱。”

  徐程嘴唇一动,似乎没料到徐行的态度变得比看到鉴定报告后更坚决,甚至还被刺激得隐隐往极端方向发展。

  但徐行没给他插话的机会,紧接着狠声道:“我不会管你,你也休想用这件事道德绑架我,连亲子鉴定都能用下三滥的手段弄到,你最好是有本事直接去法院告我,给我发传票,要是你再缠着我,我就直接报警了,让人民警察来评理。徐程,我说得到做得到。”

  徐行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鉴定报告塞回牛皮纸袋,扔回徐程怀里,抬腿从徐程身边绕开,快步往巷子外的方向迈去,但胸腔里的一颗心却在快速而剧烈地跳动着。

  他其实在前几天心有不安时问过法学的朋友,以“有个朋友”的借口编撰了类似经历,好在他的朋友对他很了解,没起疑,只当他真有这么个朋友,尽自己专业所能地和他探讨了这个问题。

  “按道理来说,你朋友的生身父亲没有履行抚养义务,是不需要他履行赡养义务的。而且如果是已经被合法收养的话,就和亲生父母没关系了,哪怕是生身父亲找上门要赡养费也不用理的,虽然不违法但也不受法律保护。但是法律上来说,亲缘关系是不可能断绝的,就算要起诉当年的遗弃罪也已经过了追诉期了。”

  “那就没有办法解决吗?”

  “就不搭理呗,不认就行了,”朋友思索片刻,“不过要是很缠人,明显影响到日常生活,就可以报警了,按行政管理处罚法来处理,不过这种情况,涉及到父母和子女,警察多半会调解,不会行拘的。是你哪个朋友啊?属实有点惨,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

  愤怒之后便是挥之不去的无力焦虑,他遇到这样的情况,甚至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彻底割裂和徐程之间的联系,阻止他继续骚扰自己和自己的家里人。

  徐行不觉得自己刚才对徐程说的话绝情,他没用粗鲁的字眼骂徐程,已经是他作为讲文明树新风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在克制之后的最大努力的礼貌客气了。

  那个让他的胸口里禁不住渗出丝丝缕缕的愧疚,缠绕在他心脏上隐隐作痛的人,有且只有舒婷。

  这个他从未谋面,却用尽所有生命来爱他、将他带到人世间的,他的母亲。

  录像里她每一句饱含柔情的“宝贝”,那些似嗔非嗔的“宝贝你好像又重了,要在妈妈肚子里变成大胖小子再来到世界上啦”,实则满是爱意的、含笑和期待的盈盈目光,都是给他的。

  曾经困惑他的,在每一次看录像时不由自主的代入感,以及每一次去陵园看望舒婷、为她的墓前献上一捧鲜花时心里的牵念与没来由的惆怅,那些才是真正血浓于水的羁绊。

  所以徐父徐母会坚持在他初中住读以前坚持每年带他去陵园,为什么要给他看舒婷的录像,为什么在得知他的性向时会这般如临大敌、态度坚决地要他更正,甚至是徐乾那一句勃然大怒的“你怎么能走上他的路!”

  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有一个如此作恶多端的卑劣生身父亲,骗婚、家暴、染上赌瘾,闹得一个原本和睦融洽的家庭几近分崩离析,从徐乾和吕英的角度看来,一切悲剧的开端都是由于徐程喜欢男人。

  而他大二那年向父母坦白性向,对于一向对他严加管教、悉心教导的夫妻俩而言,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他身上的基因一半来自徐程,而他也喜欢男人,这仿佛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循环,引导着徐行走向一条不归路。

  徐行可以理解徐乾和吕英的忌惮,也不再为他们这两年的狠心“断绝关系”感到委屈沮丧,可是他清楚且笃定,自己是不会走上和徐程同样的道路的。

  “徐行!”徐程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脸上原本残留的气定神闲的得意仓皇散尽,转而被不可置信后的不耐与焦虑替代,他紧追几步,在徐行即将快步从巷口走向大路上时一把拽住了徐行的手腕。

  徐行对他已经耐心全无,他感觉得到,徐程原本是想和自己打感情牌,利用自己和徐乾由于性向问题已有的嫌隙,一点点将徐行拉向徐程这边,像当年哄骗舒婷一样,哄骗徐行认回。

  但他没想到的是,看起来和舒婷三分神似的徐行,连性格都相差无几、小太阳似的开朗豁达的徐行,完全不吃他这一套,甚至屡次逼得他黔驴技穷,以至于他没时间和徐行逐渐拉近关系,情急之下使手段在争执中拿到了徐行的头发去做了亲子鉴定。

  他想着,即便是徐行不肯认他,也该顾忌着这一份血缘关系,顾忌着父为子纲的传统,敬他三分,至少不会再对他甩脸色避之不及。

  现实里徐行的不走寻常路打得他猝不及防。

  或许有他现在才想起找徐行已经太迟的缘故,当年那个被他扶一把就难忍好奇朝他靠近、同他聊天的小男孩,可以轻易被他动摇意志、迈进父母限制的禁区的小男孩,现在已经丝毫不为外界影响所动。

  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压着声音、语速尽快地从唇齿间逼出一句:“你不想认我,连生你的舒婷你也不想认是吗?她录了那么多视频、写了那么多日记给你,你一个也不想看吗?”

  徐行脚步一顿,原本带着强攻击性欲抬臂的动作生生一滞,霍然转头死死地逼视着比他矮一头的徐程,“你什么意思?”

  “徐竹那小子偷偷和你传消息了是吧?之前他成人宴上我就看到,你们堂兄弟俩关系很不错啊。”徐程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年轻人下意识间来不及收敛的反应,了然他是在意舒婷的,心中陡然一松,有了些许把握,将他原本险些脱口而出的最后筹码吞了回去,“他和你说了我来找你,所以他生日宴那天晚上你溜得比兔子还快,那天有没有和你说,舒婷的东西在我这里。”

  “你放屁!”徐行终于忍不住憋出一句粗口,但刹那间绷断的理智悬崖勒马地拽了回来,他极迅速地反应过来徐程是在套他话看他知道多少,神色一戾,“你如果真的有,绝不会等到现在才拿出来告诉我,你连她的死都不在乎,又怎么可能留她的东西——手松开!你没资格拉着我和我提舒婷。”

  “她是去世回天上,你是死了下地狱遭报应,别逼我动手。”

  徐程面色一沉,终于是考虑到以他现在逐渐体力不支的身体没法和徐行对抗,不甘愿地松了手,却仍不放弃给徐行上眼药,“是,东西在徐乾和吕英那里留着。”

  “你不好奇他们为什么不肯告诉你这些、不愿意把舒婷的遗书和日记拿给你?不想知道舒婷在遗书里写了什么给你?她实在单纯得可笑,你相不相信,她会在日记里告诉你,不要记恨你的父亲?”

  “徐行,我记得……她是产后抑郁自杀的,你就觉得你自己没有丝毫的责任吗?”

  “如果不是那么早有你,她不会死得这么快,”徐程扯起半边嘴角意义不明地笑了下,“至少,从某种角度来说,正是有了你,一切才都会变化得快,变得那么糟糕。”

  蜷曲握成拳的手指指尖几乎要扎进掌心肉里,徐行额角青筋暴起,一字一顿地狠声道:“该忏悔的是你,徐程,是你这种生来就是黑心的人渣才会让爷爷奶奶不得安宁,才会害死舒婷!”

  他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没对徐程动手,甩开了徐程想拉他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迈出巷子,随手拦了一辆路过的空出租车拉开门坐进去。

  徐程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促狭地喘息片刻,眯了眯眼,从兜里摸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咬牙切齿地低喃:“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会主动回来找我的,徐行。”

  “他还是不肯认吗?”男人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来。

  “嗯。”徐程恨恨地往花坛里啐了一口,低骂了句脏话,“是我给他脸了,小兔崽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之前的照片,你确定是真的吗?”

  “我亲手拍的还能有假?”徐程轻嗤一声,因为心情烦躁缺乏耐心,同男人对话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尖锐讽刺意味,“有本事你也去亲自去拍。”

  “我没本事,”男人竟然还能笑得出声,“还是你比较有本事,那么接下来,我们只有走最有效的那条路了——程哥,那群人昨天又来找了,我替你先垫上了,之后要怎么答谢我呢?”

  “成了再多分你百分之十。”

  ……

  直到后视镜里那个让徐行憎恶的身影甩得看不见了,徐行才松了一口气,在司机师傅询问他去哪里时沉思几秒,纠结后随口选了个商业街,打算找个咖啡店先坐坐,吃了晚饭再回去。

  七点,徐行习惯性地将晚餐拍照发给余鹤,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今天他很快等到了余鹤的回复。

  [19:12]

  [YH]:吃得不错。

  [何妨吟啸];还不如哥你做的十分之一好吃/[哭泣]

  [何妨吟啸]:哥,我好想你啊

  [何妨吟啸]:不过你别担心,好好安心拍戏,我等你回来,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我没关系。

  [YH]:/[语音]

  余鹤声音里带着笑意,温润音色无形地抚平了徐行心里因为见了徐程一面的糟糕心情。

  “我家小行这么可怜啊,”余鹤话音微顿,嘈杂的背景音安静了不少,应该是回休息室了,紧接着便听余鹤笑意盈盈道,“可巧,我这里有一个十二月的杀青探班名额,不知道有没有小朋友想要呢?”

  徐行眼睛一亮,积极又乖巧道:“我要!”

  “那就恭喜这位徐行小朋友,获得独一份的杀青探班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