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岛上,在拉着好转一些的祁子锋起身后,应有路看到了不远处的某棵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走向了环形屋中心的莲石盘。
他原本让祁子锋去树下等他,祁子锋却当没听见似的跟着一起来了。
应有路从那座石盘上拿起柳间彷的紫晶项链后,祁子锋忽然伸手在旁边那条红晶项链旁放了一朵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采的。
两人瞬间都想到了自留之地的事情,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准备离开时,却听见石盘下方传来表层白色薄壳脱落的轻脆声,随之露出三个字:
一面岛。
两个人似乎都有什么想法,但此刻都没说话。
直到两个人又像原先冒充高中生走在咸水城第二中学里那样,祁子锋看着应有路把柳间彷的紫晶项链埋在了岛上唯一的一棵柳树下,这才发出了声:
”项链只是引子,能够解决这一切的只有她自身。其实,她很早就跟他有了约定,等在这座岛上再见一面,即便当见上这一面的时候,就是她的毁灭之日。“
祁子锋看着因为磁场混乱现在才收到的柳燧发来的图片,两指隔空放大,就看见某座金庭花园之中,凉亭下一位目含薇星的侍女正看向放眸绕指演奏弦歌的乐师。
应有路的终端闪了一下,也接到了同样的信息,他似乎并不惊讶。
祁子锋心想他应该早就猜到了这一层关系,但柳间彷和什美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祁子锋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刚把最后一把土覆上的应有路起身问他:
”你说,什么是美?”
这确实是符合美术生又为难美术生的问题,祁子锋微微一笑,没想到在他放养浪漫,拿起锋刃的六七年后,竟然会在一片刚刚经历过信络磁暴的战场上和人谈论美。
该则世界奇诡玄幻,现实世界又哪里不是呢?
“美?“祁子锋深思了一会,说:
”是能让究极进化的智体也倾慕的,脆弱人类用身体弹出的灵魂之声。现实当中,人和机器只有利用上的位属,没有电磁波之内的感情,但相互钦慕的美是他们超越天生鸿沟的沟通媒介,甚至让一位机械智体用死亡为人类留下了歌声。”
不知道为什么,祁子锋说这段话的时候,想到的不是那张宫廷奏乐图,也不是什美选择解体自爆的场面。
而是在海弹压顶,在死亡真实地降临前,乱空当中那只声色疾烈的白色海鸥。
分明匆匆一幕,吉光片羽,却在那个残酷世界里美到极致,无以言表。
这么想着,祁子锋抬起眼望向那角天空,却不知道旁边的应有路也正看着自己,尽管他现在也应该谈一谈美这个话题。
但他好像忘了,忘得云淡风轻。
可离岛的时候,当应有路迎立在海风口上,微微闭眼,恬然笑起,再次像在咸水城的顶层花园中那样张开双臂时。
祁子锋才发现,刚刚那个谈美的话题,应有路早已经答了。
他的答案是,现在。
应有路从海岛回来后,又去了趟该则密室。虞守陇在那里等着他,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
就被保护的现场情况看,除了加强了密室的监管级别,里面的一切都还是该则毁灭时的样子,包括那把被融化得不成形的手I枪。
应有路凝沉着眼,再度将他当时的疑问付诸其上。
虞守陇也顺着他的目光在那把I枪的融化物上着了一眼,随后感叹道:
“原来,他还留了这么久。”
应有路心中抟着疑惑,然后听虞守陇解释道:
“他母亲的爷爷,也就是他的祖父允瞻骞发明了项链作为控制全区的工具。他祖父的控制欲很强,甚至因为他小时候说话慢,还拿枪指着他的头过。
于是那把枪被她的母亲视为忌讳,本来已经丢掉,谁知道却被他捡了回去,还放在了自己离最近也最危险的地方。”
应有路心头寒然一听,终于明白了,这把枪里为什么会有子弹?而允梦生刚刚又为什么问他确定吗?
还有虞守陇说的“原来是这样’,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因为控制。
允梦生憎恨被控制,无论这种强势和霸权是来自于他的祖父还是亲舅,所以他反过来要控制住所有,才能护住他的安全和自尊。
因此,他才如痴如魔地建造了一个可以活万千,知所有的该则世界,而这把枪,既是他受制于人的警诫,也是他寻求极致之权的初衷。
应有路抬起头,看见远空中的日光落下了云层,再落在了门脚处,他心中的谜团在霎那间消散如风,可随后他拖出门去的影子却似乎变得更加漆深沉重了。
这时候,阶梯下有一个人含着平和而镇定的目光向他迎面走来,在这个人伸出一只手扶住他肘臂的瞬间,好像他身后那个沉重的影子也被稳稳地接住了。
“祁子锋,我想去一个地方。”他看向和他影子交错的男人说。
“好。”
两个男人穿过纵云殿里曲折漫长的走廊,最后站在一片漆黑的矮林子里。他们看见这些树的形态都各具特色,因为它们都是等身的人物塑刻。
祁子锋摸索到壁面的开关,打开最顶上的一眼灯后,密布在应有路心中的疑云霎那间又驱散开一片。
应有路站在白瑕的雾光之中,目光净透,也就是说,直到现在他才将允梦生这个人看得分明、完全。
他曾经陪着允梦生走过这片奇怪的林子;不久后又与允梦生同骑巨象穿梭在场面奇异的馥加城里,并目睹了这位妖狂之帝射出杀人祸世的三支箭羽;
他之前登录过斯皮格被箭弹贯穿时的手环;后来他又变成一只越过死亡风浪的海鸥。
而现在,他又回到了这片林子里,从这张最开始的棋盘上审视这一切。
应有路朝前迈开了步子,踏远至近,由外及里。
他的身影越过揣兜静观的舒景安的塑像走向了霍云祺的塑刻,又穿过眉谋目算的霍云祺走向了杵杖颐站的绍晓榷。
再经过魁威严武的虞守陇身侧,走向了最中央那个躬身捧物的青年。
这一次,他不用故意转过身看,也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青年的名字叫作该则,这是所有真实还原的人像林中,树林主人唯一为一位虚拟人物雕刻的具象之身。
而该则手里捧着的圆形物体,应有路如今也看得十分真切了。
头颅。允光奚的头颅。
由于上面的发丝和皮肤纹路都太过逼真,应有路不敢去想它是不是真的人体部位,是也可怕,不是更加可怕。
因为那位梦生允帝要在该则世界里,游走过这些人身边多少次,观察过他们多少回,才能把他区国四域的腹臣和臂将的样子雕刻得如此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在这片席卷众生的洪洪时空之中,他是将他们悉数看遍的堕魔之神。
头顶上,漠白的光雾如雪屑般落进应有路的眼廓,依旧毫无长进地,他身上的冷汗又湿了衬衣一层。
他有些不自在地寻找着祁子锋的身影,却发现祁子锋站在塑像林的边缘抬头向顶上看着什么。
好像那次允梦生也是站在差不多的地方,等他一起去该则所在的密室。
应有路走到祁子锋旁边,稍微转一下角度就可以看见那上面的东西。
那是宫殿顶上一个可以爬上去的观星平台,平台上坐着一个男孩。
由于男孩纹丝不动的状态和灯光映照下的表层质地,可以确定也是一个人物塑像。
但这次,不再需要别人为他解疑了。
他认识那个男孩,因为当年敢干出在云梢顶上观星的孩子除了小王子允梦生,就只有一个了。
他自己。
论资格,他根本没有道理塑在允梦生这群英遍地的林子里,论实际,只有他的塑像状态还停留在幼年时期。
好像当年那个小男孩不是林子主人所关注的,至少他不关注他的成长和阅历,于是,那个坐在观星台上的小男孩仿佛还跟当年一样。
舒眉张目,只关注着浩瀚星空上的无限时间和无穷繁星。
“祁子锋,我想,我得去见一个人。”
应有路眼睛亮亮的,好像有一颗深夜星光落入他眼底。
祁子锋嗯了一声,抬脚离开前对头顶观星台上的男孩塑像说了句:“走了。”
头顶霜灯随即熄落,苍茫夜色瞬间扑拂如纱,应有路匆匆看了祁子锋的侧脸一眼,颔首暗笑而去。
半小时后,门庭开阔,明月中悬,两道默契的脚步停在帝国监狱外。
祁子锋把外套脱下,披在某人肩上,才再次说话:“早点回来,不然...”
“不然怎样?“
应有路从外套下伸出两节紧白的小臂,然后用微冷的指尖捏着两个尖尖的衣角,像把自己包进了馄饨皮里。
”不然我会着凉的。“
祁子锋轻轻笑着,有点委屈,也有些狡黠和乖痞。
“那我可要注意注意。”
应有路脸色回了一点暖,忍不住调笑了一句,然后向帝国监狱走了进去。
八名守卫之中的正副队长看清来人后,恭敬地为他打开了门。
巍门重锁,这扇门本应该是那人为他推开的最后一扇门,只等虞守陇将他带回,便要请君入瓮去。
但现在,他却成了登临下顾的那个。
一切都在恍然间变了。
不止是允梦生,他发现祁子锋也跟他想得不太一样,祁子锋太习惯用冷冽藏起自己了,他或许在哪片花园里埋起了所有期许温暖和关怀的小心思。
但现在,他会跟他说,我担心你,你也记得担心我一下。
应有路想着,眼尾卷起一粼微笑,他再次捏紧了外衣的领角,向着面前深寒的通道走了去。
远远的就有一位心眼明亮的狱长为他带路,但这里依旧阴森昏暗,永无出头之日。
应有路想着,或许在他把霍庆成从这里带走的那刻,就注定还要带一个人回来,而这个人,正是他现在迫切想见到的伶仃废帝。
允梦生。
这里没有纵云殿上叠如重山的九龙鹤云门,没有纡尊降贵的碧络阶,也没有君臣俯仰觐见之礼。
应有路只是速行了几步,那人的样子就分毫毕露地出现在他眼前。
僻静一角,尘埃在暗光下飞如白翅小虫,允梦生身坐于囹圄之中,被阴影掩住的左手好像在摸着什么东西,他听见了咫尺临近的脚步但并未看他一眼。
帝监仿佛十方静寂的哑舍,须臾过后,里面只发出应有路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不观察我?为什么只有我一个是特别的?”
仿佛那个坐在观星台上的男孩,终于转过头来,问向雕刻他的暗林之主。
里间,允梦生转过头来,想解答他的疑问,却在说了一个“因为你没有”之后,便没有继续发声。
奇怪的,他的神色从平静当中陡然坠落,眼神陷入一片空白和茫然之中。
应有路凝了凝眉,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允梦生现在的状态,就仿佛他忽然找不到理由,或者意识到他的理由好像不够了。
应有路直觉已经等不到这个回答,于是压了压喉咙,又说:
“你没有问题问我吗?”比如为什么背叛他?
他在心里想着,当初允梦生在该则世界里有多期望他的忠诚,现在就有多忌恨他的背叛。
囹圄里的人侧过目来,说了第一句完整的话,
“你的师父已经回答过了,因为怀疑。“
允梦生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然后紧盯着应有路,
”他怀疑的是我,而你怀疑的,是不自由,无自己的一切,就像我怀疑着现在这个人生。“
在应有路的脸上得到确认后,允梦生的视线缓缓移开,接着环顾四面的铁壁,随后光壁之上晃动着他稀疏而冷落的笑容。
那疏冷的笑容如渐化的冰水一样从监房内流淌出来,应有路怔了怔神,然后从这片寒凉中拔出脚,转身离去。
他的背后很快连微弱的讽笑都不再有,仿佛那人也有了那石头的异能,可以瞬间点水凝冰,不过这次,那人将自己也冻进了某座雪山里,心灰意冷,僵僵欲死。
而在回去路上的应有路却一点都不冷了,仿佛寒气触底被心火反噬,他几近疯狂地想着刚才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因为你没有...”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
是什么?
然而在他走出帝国监狱后,当大门带着嵬然的沉重铿然关闭时,他的心嗡然一响。
刹那间明白了个彻底。
他没有回身,却已经猜到,刚刚允梦生左手上拿的是什么了。
是让他戛然中止答案的答案。
允梦生想说的那句话其实是:“因为你没有第二个心脏。”
因为应有路生于世族,长于云梢,恩宠万千,他没有的,只能是像帝王之子才能得到的馈赠。
但允梦生最后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的第二个心脏,也没有了。
刚刚他手里拿的只是一块石头,甚至不是该则,因为该则的原石还在某间密室里,度过与消亡恒长的岁月。
而这个岁月,囹圄中的凡体肉身,空耗百年,也等不及万一。
应有路这么想着,一出门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就扑了上去。
月色下,两只袖管滞空一扬,接着倚落在祁子锋怀里。
“这么快就想我了吗?”
稳稳接住对方的男人嘴角勾起半轮弦月般的微笑。
“在见你这件事上,我不愿意浪费一秒。”
“应专家真讲究,不过正好,我也是。”
某人轻轻的声音从温厚磁沉的喉中呼出,接着双手着肩,拉紧了应有路身上的饺子皮,扯着往自己身上靠得更近了些。
在这个距离上,两者眉梁轻触,呼吸相闻,这是人类最天然朴素,自发由心,毫无雕琢的仪式。
跟相爱的人拥抱是一件非常深刻的事情,对祁子锋来说,就像把洪钟一盏嵌入心房,从此孤山因其而响。
是人所周知,却不了解他们能嵌合到何种程度的公开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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