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前,云梢,纵云殿上。
“各位为什么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游戏不是快结束了吗?你们是在猜测自己的结局,还是说,在忧国忧民呢?”
允梦生坐在大拱帝座上支颐含笑,明明他已经将这群人保护了起来,结果眼下有一些人竟然还在跟他演揣揣不安的戏码。
站在前排为主战派扛旗的霍云祺往后怒目危侧,对着那些胆小之人嗤之以鼻一通后,向上奉言道:
“他们不懂陛下您的爱护怜惜之心,真是可惜得很。”
闻言,一些人已经被”可惜“得站不住脚了。要知道,在五个小时前,被霍云祺佛口蛇心怜悯一句可惜的人,已经在被东临舰队穷追猛打当中了。
另一边的舒景安揣着袖子,神态间有种春秋不动的端静,实际上却是平生第一次努力藏着内里的恼苦焦心。
在死亡数字每天飙升的时期,好消息是他的独儿子舒立被人在乱战中救了,坏消息是那个人是祁子锋。
要搁着是冉春衣,舒景安势必要分出个眼赤牙红,但很遗憾,祁子锋,他看不懂。
让他看不懂的人不多,但在云梢这个神鬼人精盘踞的地方,确也不少。比如他左前方的绍晓榷和右前方的虞守陇。
西地大将军虞守陇一向不怎么说话,他在西地时,是抵御狼群的悍然屏障,在云梢时,他就像一块按在宝殿文章上的镇纸石。
有他在,除了允帝没人敢乱说话。
而北庭执问绍晓榷则是梦生允帝另一半的舌头,是帝意的言外和言下。
他的耳朵往上一聆,就知道往下接话要在哪个时机,并加多少砝码。
一如既往地,绍晓榷随后也开口了。
但他接下来的声音却令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仿佛从纵云大殿之下突然破出了一大块风口,而这贯天彻地涌进来的风连虞守陇这块镇纸石都压不住了。
因为这阵风不起于青萍之末,而起于红莲之舌。
”陛下,那您是在忧国,还是忧民呢?如果您掌石缔誓,缔的是一个贪欲之誓,那么,请您即刻抛弃它。“
这条舌头,仿佛不是惊人之语不落,瞬息之间就往帝座上扇了一个大嘴巴。允帝的脸色大家不敢窥伺,只两耳嗡嗡地听着这条舌头继续说:
“因为A区不是您的一人之国,该则也不是什么帝国之心,真正的帝国统治者不是因为它才拥有治世的权威!
如果您依旧不屑舍离断放,那么这块石头只会成为一盅祸世毒蛊,而整个A区,都将会为其陪葬!”
在底下排排僵站的大臣们属实是没想到,一向承秉王意,专擅教罚的这张嘴,如今对着的,却是上面这位。
就好比舌头忤逆了自家牙齿,喋血之祸可想而之了。
“你今日,也说的很好。”帝允抬起手,却并没有行使动辄生杀的权力,他转而看向霍云祺,削寒的手指在空中敲点道:
”但你说错了,他们可一点都不可惜呀。“
戳破那些人忧惧的真相后,允梦生擦了擦仿佛沾了不少寒涩胆汁的手,然后摸上了自己的心口。
“没错,它不是帝国之心,而是我的,另一个心脏。”
帝座的主人语气轻喃,弘重意志却笃定无疑。
几乎更甚于当年掌石缔誓的情景,群臣都知道,这是允帝最庄严的认可和承诺。
随即,整个云梢殿上都烁动起一环青白色的光粼,就像是青石该则对帝王最真切的回应。
澹澹光粼顷刻间迭荡穹宇而来,也立时让殿前的群臣诸贵们纷纷裁舌塞胃,不敢吱声了。
还怎么争,如何辩呢,因为该则这块石头实在像极了一颗帝国之心呐。
它就好似那一佩意念,一转流魂,而眼前的华宫十殿,脚底那云下百城,都是它岿然不动的身。
眼下所观,正是昊然鼎镇之象。
身陷于这样的一场超级光暴时,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想找到一些或许可以抵抗的物体。
于是,人们的目光看向了殿堂右侧那块镇纸石,希望他能镇住他们此刻轻薄如纸的性命。
然后他们看见虞守陇背着身体,向着允帝和青光驻足看去。
在那幕灼灼云华之下,就连这位西地大统帅看起来都似乎只是瞻仰他们光辉的听差小将,正当是昭玉在望,忠心明朗的情景。
“交给你了。”
云青色的玉光后,帝允吩咐了虞守陇一声后,起身离去。等霍云祺,舒景安及其的派系随帝允相继离开后,殿门外随即涌来一批甲兵。
转眼间殿门大关,里面剩下的每一个人都将面临接下来的审判。
而审判双方却仿佛调了一个底。
人群中,绍晓榷站在最前面,发问虞守陇:“你一向不爱说话,那现在呢?”
虞守陇直眸看着他,也问:“为什么是你?”
邵晓榷收回目光,略略垂头低语道:“分明不该是我的。我自认不是那样的人。”
他又继而握紧了杵着紫金手杖的五指,忽然抬起愤怒的眼睛道:
“因为没人了。不是接下去就没人了,而是现在,已经没人了!你懂不懂!”
“虞守陇!”这个名字,绍晓榷第一次叫得这么失望至极,几乎整个纵云大殿都回荡着一阵敲骨撼髓的回声。
“你在守什么?你还守得住什么!现在已经是鲜血围城了。除非你守的,一直是帝座上的那位,那,你全当我没说。”
他一只手紧紧持着手杖在殿砖上敲敲打打,有好几次打在虞守陇身上,他们的年纪其实相当,但看起来就好像老者在教训稚子一样。
前提是这个稚子阻止了他旁边一拥而上的茬茬兵刀。
愤愤不平的士兵们觉得,自家大帅应该是想继续看邵晓榷出丑。
而殿中被包围起来的邵派臣子却觉得,绍晓榷心灰意茫,挪转脚步的模样也譬如一位盲人在持杖摸象一般。
就着空灵的落响,他摸得好像是广阔无边的云梢,凭着尺近的身影,他摸得也好像是这位具体强硬的虞大统领。
“帝允对你的信任不用你杀我维护。所以...”
绍晓榷敲着敲着,好像没有了力气,在无人防备之时,他忽然把手伸上自己的脖子,然后一把扯下了上面的项链。
疾风瞬电之中,一道炽白的飞光忽然穿破殿门,它越过所有人身物障,直直地将绍晓榷的心口刹那贯穿。
绍晓榷生生被那力量带退了几步,然后艰难地杵着手杖的下半段,口中涌出大口血痰,还逞强笑着说:
”就让该则...亲自伺候伺候我吧。舒服,真舒服...“
其余人都咽声在这恐怖的气压之中,他们之前见过这些从天而降的箭弹护他们,救他们,现在见过这箭弹害他们,杀他们。
其实它们从没变过,都不过是在冷酷无情地实施予夺生杀的暴行而已。
在其余人被陆续带走之中,虞守陇在那根紫金手杖前稍稍停留了片刻,倒在血泊之中的绍晓榷刚好映红了他的鳞金铠甲。
旁边的一名副官不由地小声嘀咕起:”死了都要玷污咱们统帅,这些人真是坏到底了。”
这副官心想,这个绍莲舌宁受箭诛惨死也不让虞统领下手杀他,搞得好像有什么下不得手的勾连似的,心真黑呀,死都要摆对方一道。
别人是不死不休,这位是死了也善不罢休,似恶鬼般难缠至极。
接着,这位副官听见自家大帅发出一声沧沧的轻笑,声色中是一派又薄又利,又寒又彻的情状,看样子,他对这种人也是相当的轻蔑和不屑了。
也对,人心难测,世上行走,本来就道不同,不相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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