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绽镜>第59章 三楼

  祁子锋逆着人群去接近她,但行走极其艰难。

  关纵听不见自己的呼叫,她站在那里,好像一个旁观者。

  她往人群外的角落上看着,似乎看到了什么,然后,她忽然着急地移动起来,

  “让让,我要过去,我要过去...”

  祁子锋看向她要去的地方,是三楼,那层楼一开始就处于封锁状态。之前是没人能进去,现在是没人想进去。

  在人人都争着逃生的时候,关纵却没想着要走。一个平时理智非凡的女人现在却根本不理智了。

  祁子锋在人群涡流中终于拉住了她。”你要干什么?”

  关纵看着他,又看看挡在自己前面的丁空和轶满,说:

  “你们以为我疯了吧。就算现在有了机会,但你们也知道,那个逃生出口太小了,这么多人根本疏散不完...所以,我想试试,我想亲自验证一件事。“

  关纵说着,匆忙地朝三楼跑去,就像追寻着谁的身影。

  “但我没有把握,所以,我一个人留下就够了。“她最后一句说。

  轶满紧着眉,一把抓住祁子锋的肩膀,让祁子锋跟他走。

  “如果死在这里,你就真成英雄了。你甘心吗?做不完那件事,你甘心吗?”轶满声言俱厉地问了他两次。

  但祁子锋还是要去找关纵。他扭头道:“他说过,一个都不能少。”

  他?除了应有路,必定不会是个别的什么人。

  轶满自认记忆一向不差,此时却万万想不起来,那个应有路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那他又在哪里?”

  轶满看着手心里,祁子锋跑上楼前交给自己的东西,追问道。

  与逃生口反向延伸的楼梯像另一个生成的空间,里面没人能回答他。

  三楼楼道口,关纵正在破开门上的封锁,她着急地看见紧跟着上来的祁子锋什么也没问,直接猛踹了一脚。

  三楼里的情形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层是天文馆的主要设备室,晃眼看去大概有十一二个房间,关纵快速地选择了一间信息室进去。

  她麻利地将个人终端和里面的高速讯道相连,一张多功能办公椅被她快速接上了外端连接装置,开通了权限管理,好像变成一台现下流行的超现实电竞主设。

  然后她设置好上方的计时器,坐了下来,闭上眼前,对祁子锋说:

  “如果三分钟后,我还没醒来,请你一定要马上离开。“

  祁子锋慎重地点了点头。

  祁子锋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好像在登陆什么游戏,但绝对没那么简单,她仿佛试图去影响一些东西,但此刻胜数不全,战战兢兢。

  馆外时不时的异响还在发生,像巨人渐近的重步。

  祁子锋捏着关节分明的手,站在关纵旁边,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以便及时作出反应。

  祁子锋站在里面,恍惚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觉得他们就像处于未被刷新的世界和时间中,被例外地封凝在一间琥珀房内,除了醒目的红色时间在他们头顶变化,倒数,周遭的一切不动分厘,宛若静像。

  三分钟的时间几乎将他慢慢凌迟,就在祁子锋当头顶的红色时间归零的那一秒,把手放在关纵头上,试图强行断开连接时。

  关纵恰好摘下设备,抬眼看着他说:“虽然不该告诉你,但应有路,也在里面。”

  似乎有隙电一道在玻璃窗上刹然闪开,于是,祁子锋没有深究这句话,他照着关纵的方法操作,也很快体会到了这个里面到底是指什么。

  这并不是里面,而是外面。

  他走出了天文馆,现在正徒步在下午时分的馥加大道上。

  大道最开始的那一段仿佛夜魇专属的行道,如金属林一样高大密集的建筑群跻足低首,向他威严肃穆地俯视而来。

  他在这道阴冷晦暗的长闱之内,又往前走了一段后,空中顿时破出一涧白亮刺眼的磅礴天窟,他蝼蚁般的影子几乎被巨大到离谱的太阳消融殆尽。

  但在这轮离谱的巨日之下,城里竟然还布满了许多铅黄色的低空云。仔细看过去,它们不算是一种抽象飘渺的天气,更像有自我的灵活实体。

  它们呈现出干枯成片的海藻形态,在城里四处漂浮着,一路上从身体中传出干哑的风声,这让馥加城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位外表荣丽,但喉咙苍涩的老者,他的呵责遍城可闻,脾气又怪又急。

  于风道游走之间,有些个海藻云被挺拔出越的金属林挂住了,就又像泛黄的罩布一样粘覆在建筑表面,或许想遮掩风尘。但它们忘了,自己本是风尘。

  一遭看下来,这里的城建街景现实真切,无可挑剔,但在一些自然气象上又如此出脱离奇。

  因此,祁子锋知道,他进入了一个非常真实又十足诡异的世界。

  它同时具有两个割裂又融合的身体,一个是毫无差别的现实,一个是虚玄怪诞的幻影。

  接着,当前方一朵横冲直闯的海藻云被他就地踩了个粉碎后,他抬眼忽然看见了两个人。

  应有路,但又不是他平常见过的应有路。

  他正穿着一件带有古世纪元素的银纹战衣,好似从几千年前穿越而来的先祖勇将。

  站在他旁边的还有一个人。

  祁子锋没理由认不出,一个完美传承了允幻歌女王智慧与美貌的允帝:

  允梦生。

  比起A区通币上的头像,现下的他更为肌肤皙白,容相犀利,他身上那敞举世独一的薄金帝衣上,正奇异地拂泛着浅淡的青辉。

  巨大的建筑体倒塌在他脚边,是通体完全顺服的尸身,他幽严的眼眸越过世上参差的痍杂,未进半点飞灰。

  他们就在馥加大道的另一端,并肩走着,然后骑上混凝碎土组合成的大象,穿行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里。

  好像在一同欣赏这个世界。

  这一幕让祁子锋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少年与花环的故事结尾,那个少年最后说,它是我的护身符啊。

  但从表情来看,应有路当下应该不是依靠着他的护身符,而是被这支护身符控制了。

  他正微蹙着眉宇,眼神里交集着不安和不快。

  眼前,大城胜钜,天际荒阔,但他好似骑上了一头厉行的猛虎,现今毫无落脚之处可言。

  应有路在巨象缓行的步调中,接连不断地回看着散布在城市里的人们的眼睛,那些人好像真的能看见他一样。

  那些眼睛是怀疑的,躲避的,害怕的。

  他不认为有人能看懂他此刻的处境,因为没人能接得住这头猛虎投下的一次睥睨。

  半小时之前。

  “有路,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世界。它很漂亮,也很真实。但最近,它变得太吵了,而我不喜欢。”

  允帝泛合着双眼,眼中冷光忽明忽暗。

  “陛下,您的世界很复杂,您也是。”

  第二次进入该则世界的应有路发出了他简明的结论。

  “你难道不是吗?“

  允梦生转头看着他:”你一边说我是你的护身符,又一边不想接受我的保护。”

  当——

  应有路悬在心上的警铃猛然响了起来。

  本来他总是说服自己将这颗铃铛看淡看轻,但现在它却响得又重又急。

  他想,果然被关纵说中了,允梦生听到了那天他落下双镜塔时说的话。

  而那天,他是故意说的。

  所以,自己一直以来做的所有事情,允梦生都清楚无比吗?

  关于自己想找到的项链秘密以及和寻路人一路的是非纠缠?

  允梦生从始至终就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当时在档案馆里用佩戴项链的人和远程流弹,想试探他到底知道多少,也知道他和祁子锋的关系不一般。

  虽然经过自己落塔和屏幕事件后,他们两人的关系表面上算是彻底破裂了,但这位梦生允帝还是疑心未泯,所以要将自己看在身边吗?

  于是,他第一次没接允梦生的话,第一次丢掉臣子的行为规范。

  青天大白,艳阳的天气照得人发冷。

  允梦生的情绪也不佳,他轻轻一挥手,便从身后飞出了百千粒光弹,接着这些光弹簌簌扑扑地就把大楼打出了一身的窟窿。

  并且,这些光弹并不在那些窟窿里停留,它们打完之后,光芒依旧不消不灭地盘旋在空中,像一支随时等待命令,准备开席的食人鱼群一样。

  等喂完了这片怪异的鱼群,允梦生又往前走了几步,他随手摸了摸另一栋建筑的墙面,那栋楼戛然间就粉身在地了。

  倒塌的石块在应有路眼前崩滚如石流,然而那些碎石和筋铁竟然慢慢地汇聚成了一只全身布满裂纹的巨象。

  随后,这只巨象蹲伏下身,驮起他们向前踏去。

  直到临了一片密集的人群前,巨象才伸出长鼻放他们从上面走下来。不过,刚迈出两步后,应有路就莫名听到身后出现了一阵汩汩的液浆流动的声音。

  他转身发现,这时他们身后的巨象已经流化成了一滩黑血似的泥水,它奇异的轮廓正在地面上铺展扩散,像不规则的镜子,也像无底的洞。

  恍惚之间,他脚底下忽然传来了奇怪的触感,一种缓慢的,甚至是柔软的东西正在接触他,仿佛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但在允梦生转头来看他的一瞬间,那种感觉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错觉一般。

  等他跟来,允梦生又慢慢向前走了过去。

  他身上未带一枪一械,但眼前被墙关和车卡勉强拦住的情绪暴走的人群却像被一阵猛烈的横波瞬间冲溃,似乎变成了狂风过境之后伏倒一片的萧条稻田。

  无论是就在当场的应有路,还是远处看来的祁子锋都很震撼,因为允梦生一个人,就是一支强大到荒谬的军队。

  他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空间面上都从容不迫,如履平地。

  因为所有的空间都围绕着他运动不息,他就是这里绝对唯一的重力领域。

  接着,应有路就看见一座大楼在允帝注视它的那一瞬整体立马倾斜了70几度,然后倾架在旁边的什么建筑上,变成了一架向上的长梯。

  但当允梦生带着他走上去后,他们又像走在平直的桥梁上,这架悬空之桥终点处伫立的桥墩,刚好是那座高大雄伟的青木大厦。

  他们在顶层上落了脚,这上面还保留着一个玫瑰酒会的布景。

  不久前,就在这个酒会上,云梢上的人经历了爆炸式的全屏恐吓和疯狂的油彩大雨,它们就像大厦顶层上某个V形的强韧不腐的金属标志一样,刻入了馥加的记忆。

  而接着,应有路看见允梦生直接走上前去,徒手将这个标志从底部的固定点上生生掰下,然后抵靠在大约腰部高低的栏杆上。

  他从袖中稍露出些手腕,手指并非用力艰难,最后却将它慢慢地箍成了一个C状的完美半弧。

  整个过程看下来像是一门朴实的手艺。

  应有路并不知道这位心思复杂的允帝想干什么。直到接下来,他看见允梦生拿起桌上的一杯红酒,从半弧的顶点往下浇。

  起初,应有路并没有看出什么异象,可很快,他发现在这弧形从上至下的两点之间,连接起了一条红光流动的长线。

  这是液态弓弦?

  液态弓弦是一种刚研发的分子材料武器,就连最精锐的西地头部军都还不会使用。

  应有路不可能不知道他准备干什么了。

  这时,允梦生已经信手破空,从一只掠过的大型飞鸟身上摘下了三枚锐削的雪羽。

  下一秒,他沉稳的手指将第一枚羽毛搭上了红弦。

  应有路还没来得及阻止,那个身体和允梦生后背几乎完全重合的少年忽然转过身来,用一双奇异的,幽绿色的眼睛审视着他。

  应有路不能比较到底哪一个更加可怕。

  因为这时,先前那只羽骨沾红的羽箭已经凌空飞出了三千多米,片刻之后,应有路看见眼下那座人声沸腾的工厂已经爆成了一簇火海。

  接着,金属弯弓缓缓转动了方向,第二枚羽箭正贴近象征危机的液态红线。

  忽然另一只手抓紧了这条似乎有生命的弓弦。

  应有路盯着允梦生,像一把铜牙铁齿紧紧咬合的锁。

  “你也想来试试吗?”允梦生问他。

  “这,不是游戏,对吧。”

  应有路问出的时候,感觉全身血液的流动都慢了一半。

  ”对,它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真实。“

  允梦生脸上挂着惊心的浅笑,而他那个影子似的少年也同时笑着,不过,那个笑容更为妖异。

  他们仿佛是同一个人,前面的是身体,后面的是灵魂。

  不,他们是两个人。

  应有路想起来了,自己在云梢的密室内见过他,他就是那个站在雕塑林中央,进献礼物的少年。

  因此他的形象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因为他是这个虚拟世界里特殊的存在。

  应有路回忆着允梦生掌石缔誓时和自己进入这个空间时的场景,幡然大悟,原来,他的名字叫——该则。

  “该则世界欢迎你。’虽然在进入这里时,这个虚拟少年这样说过,但现在看来,人家只是冰冷地客套一下。

  至少,给应有路的印象,这位该则并不友好。

  甚至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是噩梦化作的恐怖本身。因为在允梦生的第一箭射出后,这位该则的眼里就充斥满了明亮而雀跃的火光。

  远处火海上的浓烟犹如天柱般冲向空中,又接着在大气层中化成了无限泛滥的吞日黑渊。

  而应有路站在高楼远处,却也仿佛觉得自己跌进去了一样。

  跌进一个项链秘密的深渊,跌进一个名叫冉梦生的深渊。

  如果现在发生在该则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话,他也就知道以前贵族无比离奇的,不可预知的,无法阻挡的死亡是来自哪里的了。

  他也就知道,两个月前,射入帝国档案部的飞弹是来自哪里的了。

  他也就知道,刚刚被允梦生摧毁的高楼,屠杀的市民和引爆的工厂,这些都会在现实世界中一一实现。

  他不知道这两个世界的同步率有多高,有可能现在外面的世界里,人们还在愤怒而热烈地争斗着,也有可能,外面早已经水深火热,血流成海。

  诸此种种,不敢细想下去了,应有路突然抓住了那根液态红弦,手心里传来真实的烫伤感。

  允梦生立马扯开他的手,冷斥道:“你干什么!”

  这时他的手已经被烫出了一道严重的火伤,皮肉淋漓,往外冒出白气,肌液的粘连物就像红褐色的苔藓般丑陋而刺疼,而又眼见着很快愈合了。

  “不是说让我试试吗?所以陛下,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应有路刚问出口,却忽觉身形不稳,他脚下的青木大厦不知道为什么正变得摇摇晃晃起来。

  他望下去,看见很多人包围在大厦一层,正在与守卫队发生冲突,他们似乎试图撼倒这棵接往云梢的通天大树。

  允梦生没回答他的话,见此状况沉目一瞥,同时,贴在允背后,身体几乎和允梦生重合的少年走了出来。

  接着,这个少年在楼上轻轻踏了一脚。

  这一脚下去,无声无息,不知分量,但整座青木大厦忽然间停止了摆动,就像被人当头棒喝,叫住了一般。

  少年似是满意地微微移开步子,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湿脚印。

  结合刚才的见闻,应有路觉得这脚印恐怕不会简单,谁知接下来就看见从这个潮湿的脚印里冒出了一大股滚滚清水。

  目前的情况看起来,并不像是顶楼的水管爆了,而是整座青木大厦就犹如一个立式蓄水仓。

  而刚刚这位少年正好踩爆了它脑门上的开关。

  于是,扑漫的大水活像四散的灵蛇,前后穿过他们三人脚底,从顶层汹涌泄下。应有路一开始只以为它们是水。

  但接着,他发现这些庞大的水蛇遇到人,就会张开空洞的大口,然后从头到脚,从人们身上穿行而过,好像将他们整个头身囫囵不择,吞食入肚了。

  水蛇一拨拨地从高楼滑下,它们先是带来百瀑直落一般的重击,而后又肆意蜿蜒在自成的湖泊中。

  如果它们只是状态可怕,如果它们只是水,那最后只会变成碎撒的水花而已。

  但应有路眼看着,所有被这大水淹没的人连带着水蛇本身都变成了不断冻结成形的冰塑雪像。

  这些包裹着人脸,人身的,奇形怪状的冰块一层层积搭而上,头尾冻连在一起,恍然变成了青木大厦周身突然生长出来的奇峰怪峦。

  于是,应有路脚下的高楼巨厦俨然变成了一座巍然矗立的寒台冰山。

  而他正站在这座冰山上,俯瞰冰壳之下漪漪流动的万相亡灵。

  应有路捏紧了楼边的护栏,就像漂浮在海流里的浪客抓紧了湿润的船舷,他弯下腰,觉得想吐,此刻脚踝后侧那种缓慢又柔软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借由整理了裤脚后,又看向冰山上的另外两人,却让因局部气温骤降而忽然飘落的雪花鸠占了愤热的双眼。

  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以及里面的允梦生和该则实在恍惚得一点都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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