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屏水向南[刑侦]>第12 章

  “好了,那我们赶紧先吃饭吧。”梁风打破沉默,招呼着众人进屋。

  “明天你们休息,没有案子,要不要稍微喝点啤酒?”梁风知道南州市局一行人情绪不好,尤其是许昭,刚刚接领导电话的时候脸色很是难看。

  “大家想喝就喝一点吧。”许昭作为大队长,南州市一行人的领导,算是点头应允了,“但我就不喝了,我抽根烟就行。”

  许昭说完,又询问座位旁的林清禹:“我抽根烟,林医生不介意吧?”

  林清禹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介意。心情不好总要有个出口,我们大学学心理学的时候,老师说及时排解不良情绪是很重要且必要的。不过喝酒抽烟伤身,我们精神科室的喜欢凑在一起玩点小游戏,比如真心话大冒险这种。”

  “好呀好呀。”颜楚涵作为唯一一个女生,没有抽烟喝酒的习惯,第一个附和林清禹的提议。

  “嗯,可以。”许昭也蛮好奇林清禹的“真心话”,刚好可以趁机追问一番。

  果不其然,第一局猜拳林清禹就输了。不知道是不是他为了活跃气氛有意为之。

  “林医生,您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呀?”颜楚涵问。

  “真心话吧。”林清禹答。

  “那我想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您看过那么多病人,应该会遇到许多像张星凡这样无能为力的。那您在听到张星凡拔管消息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会感到麻木吗?”颜楚涵率性直言。

  林清禹认真思忖了片刻:“我第一次接触到病人的死亡,是在大学实习的时候,相比那时的心情,现在的我可以说是更成熟了,另一个角度看也是更麻木了。如果这个病人我已经尽自己所能,那就是生死有命吧。但如果这个病人是我还可以尽力再挽救一下的,比如张星凡,我会留有一丝遗憾。如果他醒来那天我正在医院,我一定会去看望一下他,告诉他人世间还有留恋和眷恋——不要抛下他最心爱的母亲,去给张平他们陪葬。不要留母亲一个人孤独、绝望地活在人间。”

  不得不承认,林清禹作为一名精神科兼职心理咨询医生,他的共情能力是极强的,话语间安抚的语气也把握得恰到好处。刚刚还在兴奋划拳的众人,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沉浸进林清禹话语间营造出的氛围。

  “你即使在医院,也不一定能等到他醒来。”许昭既像在宽慰林清禹,也像在宽慰着自己,“急救医生说,按照生命体征来看,张星凡应该早就醒了。只是,他的自-杀意愿太过强烈,一直静默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谢谢,可能我会少一个遗憾吧。”林清禹释然地笑道。

  下一局,输家换成了方才直率提问的颜楚涵,可谓是风水轮流转。

  “我也选真心话。”颜楚涵立即道。

  曹志平有意调解许昭对这位“弱不禁风”女警的不满和偏见,一个劲撺掇着许昭提问。

  “为什么想来刑侦队?我看过你的简历,专业成绩很优秀,但你的专业更适合网安和技侦,第一志愿为什么要写刑侦?”许昭难得夸奖了一句颜楚涵,但说话语气俨然是一副面试官冷冰冰的风范。

  “嗯……”颜楚涵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话。

  许昭很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我小学的时候体格瘦小,性格木讷、寡言,不爱跟人抱团,可能看着比较好欺负吧。有一次体育课,我蹲下身系鞋带的时候,一个男生突然恶作剧地双腿跨坐在我身上,这是一个对女生很羞辱的姿势,我愤怒地大吼叫他下来,但他仍旧恶作剧地笑着,说让我从他□□钻过去。当时,体育老师明明就站在一旁,却视若无睹,事后,我要求体育老师以老师的身份教育训诫他,但老师笑嘻嘻地说这就是小孩子开玩笑,不要当真。”颜楚涵回忆过去,已经能用十分淡然甚至是冷漠的语气,“我讨厌那个弱小的自己。”

  “有时候一个畜生的小孩,背后往往都昭示着畜生家长的放纵和畜生大人的视若无睹。”许昭罕见地用了“畜生”一词同时形容大人和涉世未深的小孩,坐得老远的颜楚涵甚至认为自己听错了。

  “但即便是现在身为刑警的你,就能打过现在的那个坏男生吗?要知道,他的体型远胜于你。”许昭继续发问,似乎忘记了这只是一场只能提问一次的真心话小游戏。

  “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能不能打赢,但作为执法者,我能用法律的武器去惩罚他,教他好好做人。您问我为什么选择刑侦,在这个世界上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一角,永远存在着强者对弱者的霸凌欺辱,我想让那些无助的小孩求助有门,我想让她们环顾四周时,周围不都是‘视若无睹’的冷漠大人,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去保护她们。”颜楚涵坚定道。

  许昭轻轻点了点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某种程度上的认可。虽然他仍然认为,颜楚涵去网安和技侦,更能发挥她的优秀能力,帮助到更多的人——这也是颜楚涵刚刚说的心愿。

  许昭在猜拳这块似乎有着高超的技术,几轮过去都屹立不倒。直到众人纷纷二次中奖之后,许昭终于在曹志平、屈粤的眼神交流、默契出拳、左右夹击之下败下阵来。

  “我选真心话。”许昭用“充满威胁”、“下次一定会报复回来”的冰冷眼神盯着屈粤和曹志平。

  “咳咳。”屈粤颇有仪式感地清了清嗓子。

  然后模仿着许昭刚刚面试官的语气:“我也看过老大您的简历,您当年的高考分数不一般呐,为什么不去综合类大学读个热门专业,而是报了警校?”

  “那我读的也是公安第一学府,现在也是双一流了好吧?”许昭无意间又凡尔赛了一把。

  “老大你不要逃避话题,你的分数可比公安第一学府的招录线高出五十多分呢。”屈粤无意间又帮助了老大的凡尔赛。

  “我和小颜蛮像的。”许昭突然说。

  “啊?”颜楚涵心中,许昭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满脸写着刑警的锋利和攻击性,而且十分热衷于健身,一个能打她颜楚涵八个。

  “不过故事的主角不是我,我母亲是法律从业者,从小就教我保护自己,跟校园里的小团体保持距离。出事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为了保护喜欢的女生,搅进了和某个小团体的斗争。小团体——就是乌合之众,群体放大了每个人内心的恶魔和作恶的欲望,模糊了个人行为的边界,让群体里的每个人陷入狂欢与癫狂,成为伥鬼,为所欲为。”许昭的声音森冷。

  颜楚涵忍不住发问:“许队,男孩间的霸凌会更恐怖吗?”

  “不是男孩的霸凌更恐怖,而是小团体的霸凌更恐怖。”许昭冷冷道。

  “我朋友没有告诉我他所遭受的全部。是我一次无意中看到,在男厕所,那个小团体在霸凌他,强迫一个小男孩给所有人口……后面还发生了很多事……即使我办过、见过这么多案子,每每想起这件事,我还是会克制不住地愤怒。”许昭罕见地流露出了一种“对渣滓的憎恶”的情绪。

  颜楚涵共情道:“那您朋友保护的那个女生,大概也不好过吧?”

  “嗯。”许昭轻点了一下头,“具体就不说了,对当事人也是一种伤害。”

  “他们没满十六周岁吧?强制猥亵侮辱罪肯定定不了,故意伤害罪除非致人重伤……”曹志平说。

  “他们当然知道自己不满十六周岁,所以敢为所欲为。”许昭冷声说,“我更愤怒的不是这个——是旁观者的冷漠。后来我都能觉察到班里的氛围很不对劲,那些班主任、老师、宿管又怎可能不知,不过是因为没触及到自己的根本利益,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许昭仿佛看穿人性般地说道。

  曹志平问:“那家长呢?你朋友告诉家长了吗?”

  “住校的学生大多都是家长很忙没空管的,我朋友更甚,他父母忙到离婚,连抚养权都不争,天天在外地跑,一年没几天回家。只有我把这事跟我妈讲了,我妈赶紧带着我朋友和女孩去报警,我也跟着一起去。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我们直接去了市公安局报案。因为牵扯到市重点中学,安排来接待我们的是两名老刑警,都是刑侦口的领导,他们听了之后很愤怒,马上雷厉风行地行动:封锁宿舍和教学楼,搜查证据;隔离所有学生,一一采录口供。”

  许昭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掐灭手中的烟圈,一缕光芒熄灭在许昭指尖:“其实警察们都知道,霸凌者不满十六周岁,警察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用的,但他们没有做那个‘视若无睹’的大人。事后,我问那个最先拍板决定的老刑警,为什么明知定不了罪还要去白费力搜集证据,他说:既然这件事学校不管,那就让他们公安来管,就要用这种大张旗鼓的查案方法来警告霸凌者,警察会一直盯着他们——盯着他们到满了十六岁。”

  颜楚涵听得热血激昂:“那位拍板的刑警前辈叫什么名字?他现在还在公安系统吗?”

  “他叫林亦明。双木林,亦庄亦谐的亦,光明的明。十年前牺牲在刑侦一线了。”许昭轻声说出这个名字,像是怕惊扰到地下的故人。

  饭局上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许昭和许昭口中的这位刑警前辈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许昭身旁的林清禹——他正拿着茶杯的双手明显地颤抖起来,脸色和唇色都异常苍白。

  “对当时年幼的我而言,校园是我所能接触的全部世界,而它肮脏、污秽,见证着人性的卑劣不堪。在那绝望的时刻,他们的出现就好像一束正义的光,照亮了我的世界。我也想成为这样一束光。”

  许昭最后说道。

  “抱歉,我有点头晕,可能是室内空气闷,我出去吹会儿风。”林清禹终于给自己的苍白脸色找到了借口。

  许昭把自己的风衣递给他:“晚上外面冷,当心着凉。”

  “谢谢。”

  林清禹接过风衣,他的指尖异常冰凉,远胜于往常。

  许昭抓住林清禹的手,关切地问:“你手怎么这么冷,没事吧?”

  “没事,可能是刚刚喝了酒。”林清禹说。

  许昭一直坐在林清禹旁边,余光中林清禹只小咪了一口。“没想到林医生除了咖啡/因过敏,对酒精也不耐受。”许昭心说。

  二楼露天的阳台上,林清禹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然后,迎着风喷出一口混浊的烟雾气。

  他鲜少抽烟,除非是实在心烦意乱,难以克制,藉由尼古丁来压制颤抖的内心和双手。

  这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林清禹警惕心起,下意识转头,看向来人。

  “林医生。”老唐脸上带着一丝局促和不安。

  林清禹皱起了眉,毫不掩饰自己烦躁的情绪:“什么事?”

  “我刚刚在门口当着其他人的面问您的话是不是打扰到您,给您造成麻烦了?真的很抱歉,对不起……”老唐着急道。

  “有什么事私下说吧。”林清禹压下了一点自己的情绪,缓和道。

  “我只是想问您,您认识林亦明警官吗?我想确认一下您是不是当年林警官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孩子。”老唐说。

  这十多年间,林清禹的五官确实没什么大变,但气质却全然不同,褪去了少年青涩,成熟、高知、少言,疏远于热闹的人群,看着让人难以接近。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林队还在的时候,都是十年前了吧……”林清禹记忆中,老唐只是林亦明帮助过的无数人中的一个,本以为随着十年时光的流逝,大家都会互相淡忘。

  “怎么可能不认得,林警官的亲人、朋友我都记得!”老唐的语气有些激动,“林警官是个好人呐,一个认真负责、执着的好警察,这么多年一直记挂着我的案子,四处出差时也不忘帮我打听,后来又拜托给他的徒弟,他们这十年间一直在帮着我。”

  “你是说,梁风梁队长?”林清禹并不认识梁风,印象中林亦明也没有收过梁风这个徒弟。

  “最开始不是。林警官的徒弟是J市市局的冯炎警官,冯警官后来调来屏水县公安局,又把这事拜托给屏水县的梁风队长。”老唐回忆起过往,语气再次激动起来,“他们都是好人呐,可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冯警官后来也牺牲了,和林警官的牺牲一样,都是交通事故……他们牺牲后,市里都收到了他们受贿、徇私枉法的举报,但我们都知道这绝不可能!他们都是顶顶的好人!”

  林清禹抬手放在唇边,示意他放低声音:“这件事先不要说了,暂时先放在心里。”

  林清禹对老唐还是有些印象的。林亦明刑警的一生中帮助过无数人,有些甚至远超自己的职责范围。而十年前林亦明因意外牺牲后,市委突然收到有关林亦明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徇私枉法的举报信,面对这些脏水,有些曾受过林亦明帮助的人站了出来,拦在调查组车前,拉横幅,拉“林亦明警官心系人民、无私奉献、清正廉洁”的红锦旗,一度让调查组成为“和人民群众作对的敌人”。老唐就是拉锦旗的组织者之一。

  林清禹对J市的所有人都保持警惕和怀疑,但他绝不会怀疑老唐。

  “为什么不说,我不害怕他们,我反正是孤家寡人一个……”老唐说。

  “曾经的我也这么觉得,我不害怕他们,我无父无母,没有软肋。直到六年前冯炎的死。”林清禹的声音毫无温度,“你、我,都不能再做第二个冯炎。林队在天上看着呢,他绝不想看我们白白牺牲,白白送死。”

  林清禹望向露台外被繁星点亮的夜空,夜空下的这座城市平静而安详,仿佛无事发生、波澜不惊。

  只有他们知道,其下暗流涌动,浪潮从未停止。

  “我有十年没见过你了,我一直以为林警官身边的那个孩子也被他们迫害了,就像冯警官一样……”老唐喃喃道,“没想到你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

  “冯炎出事后,我被送去国外躲了很多年。”林清禹平静道。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太危险了,他们一直都在这里,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林警官一定希望你能平安长大……”

  “我已经平安长大了。”林清禹笑了起来,“所以我回来了。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林警官出事前一天,还打电话告诉我有可能找到了我女儿的线索,他要去南州市再确认一下,结果第二天就出事了……我知道,拐卖我女儿的犯罪集团,跟杀害林警官的人脱不了干系!所以,小林,不管你要做什么,需要什么帮助,都不要忘了我这个老家伙!”老唐激愤道。

  “我知道。如果有需要,我会找您的。”林清禹说。

  林清禹知道林亦明当年去南州是为了调查什么,不仅仅是拐卖老唐女儿的犯罪集团,还有……那双强大的幕后之手早已在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就等着这一天,吞噬掉林亦明和冯炎——这黑暗中的最后一束光。

  “我先回去了。当着其他人的面,我们最好装作不认识。”林清禹掐灭了手中的烟,最后叮嘱道。

  “小林,这是我的电话和微信。有需要的时候,千万要记得我这个老家伙。”老唐塞给林清禹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