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苏意, 我一向与人和善。”

  “但这不是你们在我睡着时乱敲我家的门,还用石头砸我脑袋的理由。”

  黑夜深深,篝火独明。

  火光旁, 钺、箐、荒三人坐在一侧,三名月羽族人坐在他们对面,六人着装、相貌各有不同,却都保持着同一个动作——抱头蹲防, 额前一个硕大的肿包油光发亮。

  而在离篝火最近处, 一名黑发雪肤,身穿织金白袍的少年正盘膝而坐,眼中火光明灭闪烁, 一本正经地对他们训话。

  少年有一张漂亮的脸,眉眼清俊秀气, 虽然瞳孔无神,但双眸明亮,盲眼非但不是他的缺点,反倒削弱了他过分精致的容颜给人带来的压迫感。

  当然,他的额头上同样的位置处, 也有一个与面前六人一模一样的肿包。

  少年自称「苏意」。这是他前世的名字。

  月羽族的三人不知道少年来历, 却在看到他从金色巨树里出来后便骇得瑟瑟发抖,被他徒手按着捶也不敢反抗, 即使没有丢脸地求饶,此时那几乎匍匐在地的姿势亦让人看出他们的惧怕。

  反观另一方的三个人类, 年纪都不大, 实力也不比月羽族之人, 却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

  钺自不必说, 哪怕打不过, 在苏意抡拳捶过来时她是激烈反抗了的——这一点从她头上比其余人都大都亮的肿包上就能看得出来。

  相较之下,箐和荒更加冷静,在苏意的拳头落下之际,他们选择了闪躲而非正面相抗——虽然躲了和没躲一个样。

  现在,六人在苏意的左右两边坐着,人族一方偷偷摸摸地打量他,月羽族一方则低眉顺眼,丝毫没有方才出手攻击前者的霸气狂妄。

  “说吧,你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家附近交手?”

  抬手揉散额前肿包的淤血,苏意正襟危坐,颇有威严地问。

  “你家……”

  钺看了看他身后擎天蔽月的巨树,眼睛在火焰映衬下闪闪发光,随即正色道:“我是东乾帝女钺,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箐和荒,我们之所以出现在此——”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旁边的月羽族人,神色狡黠:“是因为东乾的试炼。至于为什么会和他们打起来,大人不妨问问他们为何突然攻击我们。”

  她的讲述足够清晰,苏意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然后看向月羽族三人组。

  三人中,方才率先发起攻击之人的翅膀抖了一下,微微抬头,眼睫却低垂着,不敢直视苏意。

  他谦卑而恭敬地说:“回大人,这里是我月羽族的领地范围,而月羽族一向与人族交恶,彼此关系不共戴天,而且……”

  说到这里,他喉结滑动两下,语气里透出些微杀意:“据我们探查所知,人族这一代人王后裔的试炼里多了一项内容,便是至少猎杀一名月羽族人。我们攻击他们,既是为了维护领地,也是为了自保。”

  这倒是出乎苏意预料,不过……合情合理。

  苏意眨眨眼,看着帝女钺问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钺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里沉淀着静默而深邃的思绪,犹如汪洋大海扑面而来,让人生不出欺骗的想法。

  而钺素来诚实,本就不打算欺瞒,所以很干脆地点了头,应道:“没错。月羽族以人族为食物,我们与他们,正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箐与荒脸色一暗,心中压抑的敌意再度翻涌上来。

  三名月羽族人却不以为意。

  “大荒之中万族并立,强者为尊,彼此之间互为食物是很正常的事。”为首之人抬了抬眼帘,朝钺那边一瞥,“你们人族不也四处猎杀异兽、圈养肉禽,或修炼或果腹,与我们有何区别?”

  坐在他身旁的另一名月羽族人点点头,略微咬牙道:“我有一只驯养多年的异兽正是被人族擒去吃了。你们可以拿其他异兽当做食物,自身沦为血食,不也正常?”

  箐和荒眼睛一瞪,正要开口,却被钺抬手止住。

  “我没说这不正常。”钺平静地与那为首的月羽族人对视,眼神之中刀光剑影暗流涌动,各不相让,“正因为正常,所以仇恨不可避免,无法化解。月羽族食人,人族便以杀月羽族人为试炼。除此之外,不必多说。”

  话音未落,人族三人与月羽族人抬眼相视,眼中杀气凛凛,毫不掩饰。

  苏意左右看看,大概了解了事情全貌,垂头略做思忖。

  片刻后,他想通了,脸上露出微笑,顺手捋了捋头发,发丝间的金线熠熠生光,华贵而沉静。

  苏意不偏不倚地道:“你们可以维持现状,互相争斗,与我无关。不过有一点你们必须记住——”

  他停顿少顷,笑眯眯地指着身后的巨树道:“以此树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不得出现任何争端。”

  闻言,钺挑了挑眉,随即斜了对面脸色大变的敌人,笑着说道:“好!我人族一定遵守约定!此话我亦会告知妖族,它们与人族是盟友,也必不会违背!”

  她笑得很高兴,发自肺腑的高兴。

  箐和荒的表情与她差不多。

  原因很简单,巨树方圆百米范围,包括了一部分月羽族的领地。当然,这部分领地并不是他们原有的,而是他们灭掉一个小异兽族群后强行夺过来的。

  若非巨树光芒笼罩的那三里范围有阵法守护,他们连这块土地和生长在上面的巨树也不会放过。

  人族管不到异族的争端,钺三人也没有那么正义感爆棚。但只要月羽族吃亏,他们就高兴!

  “大人,这……”

  相比钺、箐和荒的喜气洋洋,月羽族三人的神色可以称得上灰败黯淡。

  为首之人犹豫着开口道:“巨树方圆三里以外都是我月羽族的领地,我们是先来者……”

  “是吗?”

  苏意一扬眉,掐指算了算自己沉睡的时间——五十年,旋即冷冷笑道:

  “五十年前我在此入睡时,附近还是一片荒野。如果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这里该是我的领土。”

  “话不能这么说。”

  另一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年轻月羽族人终于忍不住了,他撇着嘴,隐隐流露出对苏意的不屑,声量比为首之人高了好几个度,满是不服气:

  “您之前又没有特意占领此地,总不能我们开辟了荒野,赶走了盘踞于此的异族,却让什么都没做的您摘了桃子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为首之人一声厉喝:“住口!”

  年轻人吓了一跳,身体也跟着颤了颤,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

  虽然仍是不服气,但见他表情难看,年轻人还是乖乖闭了嘴。

  为首之人见状,又转过身,想向苏意道歉。苏意却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小伙子,你是在跟我讲道理吗?”苏意并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月羽族的年轻人,“你们刚刚才发表完万族并立,强者为尊的意见,现在又来跟我讲道理?”

  那年轻人一撇嘴,满不在意地说:“除非您的实力强大到足以一击毁灭整个月羽族,否则确实应该遵循大荒的道理——这同样是强者为尊。”

  “我让你闭嘴!”为首之人气得横眉竖目,抬手一个法术扔过去,堵住了他的嘴。

  年轻人十分不服,但碍于面前的人身份比自己高,就算能解掉他的禁言法术也不好动手,只有敢怒不敢言。

  帝女钺三人安静吃瓜看戏,顺便观察苏意的反应。

  “原来如此。一击毁灭整个月羽族,就是你认为的实力强大对吗?”

  苏意眯起眼睛,笑得十分和善。

  但周遭的气温突然骤降,一阵寒意藏在深沉的夜色下,如暗潮静静涌动。

  钺的心里咯噔一下,不仅是他,月羽族的三人也隐约觉察到了不对。

  这时,苏意站起身,淡定地抖了抖宽大的衣袖。

  袍摆在夜风中飘逸地舒展,他云淡风轻一扬手,身后的金色巨树蓦然大放光明,如深渊里点燃的大日,炽烈的光线如铺天盖地的洪流,顷刻间淹没一切,颠覆万物。

  日夜在此逆转。

  耀眼到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辉下,忽来一阵刺耳又威严的破空之声。就像北海的浪潮上掀起的万丈飓风,呼啸着掠过夜空,劈开一道宽阔的银色光河,犹如星辰坠落。

  即便被大日一样灼烈而刺眼的光芒包裹着,在场之人、整座洪荒大陆上的一切生灵都能清晰看见——

  荒古大泽之南,无垠旷野之上,有浩荡的星河如垂天之云坠落,在金色华光的边沿轰然震出惊天动地的巨响,铺陈了漫天的瑞彩霞光,将使黑夜骤明,令天地为之惊颤。

  这样美丽的景色下,却暗藏恐怖的力量。

  那是只露出一鳞半爪,就能让万族惊惧的利刃锋芒。

  辽阔的洪荒大地陷入了绝对死寂,许久过去,都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胆敢吐出积在胸口里的气息。

  而近在咫尺的观赏完上述景象从出现到消失的人族三人,以及月羽族三人大脑一片空白。

  这种完全超出他们认知的事物,配合着苏意举重若轻的释放手段,已经全然超过他们接受能力的边界。

  不知过了多久,当六人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苏意已经收了神通,在篝火里烤一种不知名的果实。

  果实烤熟了很香,他剥开皱巴巴的外皮,露出底下鲜嫩的果肉,咬了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

  但这样烟火气满满的画面,依旧盖不过他们心里那个愈发拔高,如擎天之柱的恐怖身影。

  尤其是刚才对着苏意大放厥词的月羽族年轻人,现在已经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眼中写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恰好这个时候,苏意拿着半颗果实看向他,脸上笑意盈盈,略带调侃:

  “如何?我小露的一手,达到你心目中强者的标准了吗?”

  闻言,那年轻人像触电一般狠狠哆嗦数秒,然后吓得昏了过去,另外五人也是齐齐一抖。

  苏意:“……”

  他怎么有种欺负小朋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