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倒是外面什么东西被风吹得砰砰响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不少。

  但没等他整理好思绪,就听见了久违的人声——确实是人类的声音!他不会听错!

  不过荒郊野岭, 时下又是洪荒初开的背景,少年这段时间一路行来看尽了遍地路骨残躯的惨状,早已对曾经的同族——人族,不抱希望。

  尤其在他前不久刚被一群人类设陷阱暗算之后。

  少年听完外面人的话, 稍作思忖, 忽听得天地间充斥着空幽的风声,以及雪花堆积于檐上,压得木头桩子发出不堪重负发出的断裂声。

  如果外边那几个真的是人类, 这样寒冷的夜晚放任他们在外,明早起来他估计只能看见几具空皮囊。

  罢了罢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他正是托了福运和老天眷顾才有这一世,便大度一回吧!

  想着,少年捡起旁边的树枝拨弄火堆,抬手撤走抵门的桌子, 让门外的人进来。

  几声欣喜若狂的道谢后, 三个衣着单薄的男子便飞快推门进入,再迅速地把门关上, 将桌子拖过来重新顶住木门。

  他们想必做惯了类似的事,动作敏捷又利落, 做完才因为内外气温的巨大差异而狠狠打了个哆嗦, 颤颤巍巍地冲拢起的双手里哈出一口热气。

  少年抬起眼帘望过去, 瞳孔虽失焦, 但凤眼明亮, 有一种神采飞扬的明媚感,衬着长眉菱唇和丰润的圆脸,秀色夺人。

  被他这样一看,三名男子皆愣了愣神。

  这三人年纪相仿,衣着打扮甚至行止气质也相去不远,应该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不过,虽然多处地方相似,却还是能看出为首者是被簇拥于中间的那人。

  那人生得剑眉星目,气质英武,性格也很是爽利,不多话,向少年一拱手后便坐到距火堆较远的窗户下方的位置,礼貌又警惕。

  另外两人围在他两侧,隐隐表现出护卫状态,手上利索地拢了一堆破屋内原本就有的干草,用火石升起一堆新的篝火。

  房间里两个火堆,温度瞬间升高,暖流在空气中回荡,几乎化为实质,将最后一点寒意驱散。

  三人似乎松了口气,把已经结霜的水囊拿出来烤化、加热,小口小口地抿。

  少年对那三名陌生人颇有兴趣,但为免引起他们的警惕和误会,并没有贸然搭话,而是稍微侧了下身,佯装托腮假寐,时不时睁开眼扫他们一眼。

  三人皆是人类,约莫在二十岁左右,有一点武艺但不是很强。身上的衣服是亚麻材质,不过从光泽来看,中间那人的衣服用料比左右两个要顺滑平整很多,包括脚上的羊皮厚靴。

  附近是一片山林,大雪封山之后人迹罕至,连动物也少见,少年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这栋破木屋并收拾成能住的样子。他们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地,看样子又不像逃命,想来这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路过。

  作为自己「破壳」后初次见到的人类,少年默默思忖着明日是否要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看能不能找到人类聚居地。

  这段时日,他自诩走出了不短的距离,可看到的大部分是荒地,别说人了,像之前的脑补版「不周山」与「烛龙」之类的存在都没见过,着实有点腻味了。

  如果再找不着可以与自己产生有效「交互」的生灵,他就得回自己的出生地「充电续航」了。

  思索间,少年渐渐感觉困意上涌,掩嘴打了个哈欠,合眼休憩。

  两堆篝火静静燃烧着,不时发出干草在高温下爆开的噼啪声,除此之外,唯有风雪声呼啸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忽然没来由地惊醒,睁眼之际发现眼前的光线黯淡了大半,能见度低得只剩一两米。

  他定睛看去,面前的火堆因干草即将烧完而只余几缕零星的火光。而旁边本应存在的火堆却已熄灭,甚至连那三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嗯?

  少年挑了挑眉,转眼望向窗边,就见那三个人类挤到了一起,用几乎要把自己憋死的力道紧紧捂住口鼻,并在他看过来之后轻而快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弄出动静。

  同一时间,在极端的寂静里,他听到了那一声声极有规律的、好像什么东西与墙壁撞击发出的声响。

  是他上一次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少年垂下眼眸,抬手一挥将面前的火光熄灭,房中霎时陷入完全的黑暗。

  夜色犹在流淌,如同半凝固的浓墨,静静洇染铺陈。

  几乎所有声音都淹没在这片阴暗里,只有门外一声声的撞击犹如钟表,有规律地回响。

  蓦地,一缕流水般的光线从门缝内渗透进来,像是烛火。与此同时,有女子温婉的声线乍然传来:

  “屋内的先生,夜深天冷,能否让小女子进屋避避风寒?”

  这是组团就逮着他一个人碰瓷来了吧?

  少年心中一阵无语,正要回答,几道惊恐的视线却忽的从旁边投来。

  他转眼看去,见那三人缩得更紧了,不约而同地冲他摇头。

  外面的女子有古怪?

  少年眨眨眼,隔着门说道:“姑娘是独自一人?”

  他一开口,门外倏然静默,墙角的三人也浑身一僵,空气中流淌着浓郁成实质的震惊,好像他的应答是件十分诡异的事。

  少年不解地歪了歪头,还想再说话,那三人里的为首者便扑上来捂住他的嘴,给他打眼色打得眉眼都快抽奖了。

  大哥,你可憋说了!

  这时,外面安静良久的女子终于回应道:“小女子确是一人,无意中迷失此地,跋涉许久才见到人烟,还请先生垂怜。”

  说着,女子低声啜泣起来,幽怨动人。

  听到这话,屋子里的另外三人明显精神一晃,仿佛受到了什么无形力量的影响,那为首之人捂住少年嘴的力道也松了松。

  而少年的反应却是:好经典的志怪小说女主角发言!

  外面要不是个被迫干坏事的女鬼或女妖,他当场表演一个生吞篝火!

  拉开男人的手,少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问:“姑娘在这里迷了多久的路?又在夜里花了多少时间才找到这栋木屋?”

  女子被他不走寻常路的问题问得呆了一下:“这……小女子迷路三日有余……走了大约、大约两个时辰才找到此地。”

  很好,这是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女鬼或女妖。

  少年在黑暗里扬唇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姑娘天赋异禀,体力过人,居然能在这样的风雪之夜提着烛灯走两个时辰的路。既然如此,马上天也要亮了,姑娘再多走一段出林去吧,省得浪费了之前的路途。”

  屋里的三人:“……”

  门外的女子:“……”

  这话说得离谱,但是合理。

  在众人沉默之际,少年挥手重新燃起篝火,心里已经为此夜拟出了一个古典小说标准标题:

  ——过路客风雪破木屋,弱女子勇走山夜路。

  以后得空可以写一本《洪荒演义》。

  少年兴冲冲地想。

  明亮的火光重新填满木屋,暖意驱走寒冷,也压过呼啸的风声。

  见识过少年的从容与「幽默」,屋内的三人似乎麻木了,再次缩到一起,脸上露出看破红尘的神情。

  门外的女子又沉默半晌,蓦然风雪大作,砰砰地拍打在门窗上。

  三个人类吓了一跳,逃也是的蹿到少年身边,牙齿开始打颤,一看就知道外面来的是什么。

  少年看了他们一眼,没有立刻询问,而是对女子说:“姑娘还有事吗?”

  女子并未回答,门外传来了另一道低沉嘶哑,如同砂纸磨过粗粝沙地的声线:“我就说不需要多此一举!”

  话音未落,突来一阵狂风震开了破旧的木门,金色的烛光像失去遮挡物的流水倾泻入屋,而在光芒背后,大雪编织成幕布,一名身段婀娜,头颅却是赤红鱼头的女子提着烛光载体——一盏莲花灯,站在门槛之下。

  女子身后有一道巨大的阴影,阴影张开青蓝色羽翼,头颅高昂,舒展的尾羽抖落瑰丽的光彩,在夜色里熠熠生光。

  鱼头女和……一头幼年期的纯血孔雀?

  少年一愣,躲在他身后的三人则僵成了三座雕像,恐惧之情油然而生,并且无形地扩散开来。

  载着夜色与雪幕,孔雀收拢羽翼,微微垂头,高傲的眸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毫无感情,唯有淡漠冷酷的杀意。

  “人族,血气充沛。”它鸟喙开合,发出如金玉交击般悦耳的声音,“正好为吾所食。”

  尾音刚落下,孔雀与鱼头女便化为一阵劲风掠入房间,房门在它们身后砰然关上,莲花灯内的烛火光明大放,像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

  圣洁,却冰冷。

  孔雀张开嘴,庞大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尖喙如削风裂雨的刀斧一般朝少年狠狠啄去,空气中骤然迸发出碎金裂石之声。

  少年身后的三人目眦欲裂,恐惧梗在咽喉堵住心口,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们以为少年即将亡于孔雀嘴下的时候,少年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他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握住了孔雀的尖喙。

  那张削风裂雨、碎金裂石的鸟喙,被他轻描淡写地抓住了。

  “一只孔雀,口气真大。”少年扬起嘴唇,笑容明媚可爱,“不知道还以为你的先祖凤凰来了呢。”

  鱼头女眨了眨,握着莲花灯把手的手松了又紧,不知所措。

  孔雀也怔了一下,随即心生暴怒,浑身羽毛炸开,根根竖起,泛着锋锐冷厉的金属光泽。

  它奋力挣扎,想要挣开少年的手,喉间溢出愤怒的咕噜声。

  下一秒,它的鸟喙上传来咔嚓一声轻响,青色的尖嘴裂开细细密密的裂纹,这些裂纹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增加,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它漂亮的尖喙就寸寸粉碎,和着赤青色的血液一齐落地。

  “哎呀,不小心太用力了。”

  少年的睫毛无辜地闪了闪,松开手,任由孔雀的鸟喙碎片散落而下。

  孔雀瞪圆了双眼,尖锐的痛楚直冲大脑都没能冲开它这一瞬间的惊骇。

  三个弱鸡人类与鱼头女:已经麻了。

  “唳——”

  短暂的寂静后,孔雀怒发冲冠——冠羽根根竖立——喉咙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剑啸,瞬息间狂风大作,撕碎了这栋本就破旧的木屋。

  “卑劣的人类!吾要……杀了你!”

  失去嘴巴的孔雀放出口齿不清的狠话。

  大风起于微尘,烈火发于夜色,漫天呼啸的风雪化为焚烧万物的烈焰,刹那烧红了半边天宇,照亮山林。

  “正好。半夜扰我清梦,我也不想放过你。”

  少年一扬眉,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骇人的戾气,如飓风一般冲破云霄,径直撕开孔雀制造的狂风烈焰。

  他捏紧拳头,双眸灼灼生辉,烈烈如火:“看好了!这一招叫做——”

  “以理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