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年的众生记忆, 究竟能汇聚成多么庞大的江流。

  苏意应该是唯二知道答案的人。

  脑中一声比开天辟地时更宏大广袤的轰鸣声之后,苏意眼前只剩下了茫茫白光。如同日光下白得反光的河面,奔腾的水流毫不留情地冲刷过他的意识, 欲将其吞没。

  这不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恰恰相反,它带给了苏意意料之外的温暖与安心感,仿佛重回摇篮, 躺在柔软的床铺上, 晒着阳光,听着母亲哼唱的曲调,在微微的摇晃中沉沉入睡。

  但这种安心里却隐藏着大恐怖、大危险。

  苏意察觉到这一点时, 已经快要来不及了。他的意识被庞大的记忆洪流同化了大半。

  好在苏凭易的佩剑剑灵及时冲入他的意识空间,这是苏凭易留下保护他的底牌, 自然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防护。

  但在剑灵正要施术,从记忆洪流内剥离苏意的意识之际,变故陡生!

  几乎陷落于那虚幻的温暖中的苏意大脑忽有一瞬的明晰,某一瞬间,他看到自己记忆深处有把锁自行解开, 仿佛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 无数画面从中汹涌而出,化为更加恐怖的浪潮, 逆流而上,刹那间阻断了外来的记忆洪流, 并毫不留情地将之吞噬。

  苏意看不见浪潮里沉浮的记忆, 一如他看不清洪流里的人生。他只是被动地成为双方博弈争斗的战场, 心慌意乱地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

  幸运的是, 这场战役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瞬, 站在他这边的一方便以碾压之势大获全胜!

  奔涌的浪潮击退了记忆洪流,便又以来时一样迅猛的速度倒退回去,再次锁进那只匣子,上了锁,宁愿蒙尘也不容窥探。

  同一时间,苏意脑海中响起一声尖叫,流水褪去后,一个披头散发、素衣白裙的少女意识便从半空坠落,跌到苏意身前。

  这是姻缘树的意识。

  这里是苏意的意识空间。

  危机来得快,去得也快,苏意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回神。

  但当他看到地上的少女,以及不远处同样愣住了的彩光剑灵时,他立刻反应过来,对剑灵道:“请替我控制住她!”

  剑灵闪了闪,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身化绳索将少女捆了个结实。

  情势瞬间逆转,发动攻击的姻缘树意识在苏意的意识空间里动弹不得,而苏意站在不远处,揣着手悠哉悠哉地打量她,一双眼瞳如湖底明镜,带着澄澈的好奇和笑意。

  “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他惊讶的语气中有一点欣赏和赞美。

  对美丽事物的欣赏和赞美。

  姻缘树的意识外化确实很美,宜喜宜嗔的小脸,柔弱温婉的气质,如潭底明月、空谷兰花,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句美人。

  但她并不珍惜自己美丽的容颜,恶毒和愤怒的表情扭曲了她的面孔,眼中透出的深深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苏意一时想到她释放出的、能放大人心底负面情绪的烟雾,再去看她,便再看不出一丝美感。

  “哈哈、哈哈哈……”

  听到他「以貌取人」的称赞,少女仰头狂笑,然后冷漠地凝望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去多时的人。

  苏意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干脆不多说别的,直接进入正题:“你从我封存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原来你对我困而不杀,是想问我这个啊。”少女一歪头,露出甜美的笑容,眼底的恶意却丝毫不减,“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可是,你承担得起知晓答案的代价吗?”

  “什么意思?”苏意皱了皱眉,不由得向前逼近一步,轻喝道:“说清楚!”

  “我会回答你的,但不是在这里。”

  少女转了转脖颈,语气懒散,却听得人不安。

  苏意正想追问,却见她正起身子,眸间红光一闪,整副躯壳突然由内而外炸开,裂成一团刺目而尖锐的白光。

  苏意悚然一惊,未及反应,剑灵便猛然发力,化为一道螺旋状风柱,在白光彻底爆发开来之前将其绞碎,护住了苏意的意识空间。

  但饶是如此,苏意也受到了一点余波震荡,恢复意识之际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地向后跌倒。

  还是剑灵体表彩光一闪,带着他冲向空中的苏凭易,苏凭易顺势揽住了他。

  “爹亲?”迷迷糊糊中,苏意一把抱紧了苏凭易,“黑雾解决了吗?”

  看着他迷糊的样子,苏凭易轻笑一声:“抬头。”

  苏意依言抬头,不远处正悬浮着一个巨大的风涡,原先笼罩帝京的黑雾被尽数困在其中,随着漩涡本身的旋转而被飞快地驱散和消除。

  同时,朱雀剑阵又启动过一次,配合白绮直攻姻缘树本体,不仅削落它九成以上的枝干,就连主干也被劈得一半焦黑、一半霜白,狼狈不堪。

  姻缘树惨兮兮的模样令苏意心里咯噔一下,倒不是他同情这棵树,而是姻缘树还没告诉他有关他记忆的事,如果就这样死了,对他来说会有些麻烦。

  反手收剑,白绮的身影掠过长空,轻盈停在苏意身旁,毫不掩饰自己的关怀:“如何?没有受伤吧?”

  苏意冲他笑了笑,乖巧答道:“没有,我没事。”

  白绮眼神一柔,苏凭易则横了他一眼,默默把儿子往怀里揽了揽。

  这个时候,苏衷和姬且道终于完成了任务,姗姗来迟。

  两人抬头看见空中的三人,相视一眼,也一前一后地赶到他们身旁,第一个看向的同样是苏意。

  苏衷的气息略显紊乱,姬且道左边袖口烧出一片焦黑,能让他们狼狈至此,可见疏散人员的过程中遇到了不少麻烦。

  不过对着苏意,他们仍是做出淡定从容的模样。

  “大哥,师兄。”苏意从苏凭易怀里探出脑袋,捏着袖子给苏衷擦了擦脸上不知何时粘上的灰,“你们都还好吧?”

  “无妨。”苏衷一怔,而后主动把脸伸过去,任由他拿袖子蹭来蹭去。

  姬且道见状,眼中闪过一抹羡慕,拢着袖子慢条斯理地坦诚现状:

  “京中百姓与活着的修行者都已被我们送离,余下的那些受方才的烟雾影响太深,不仅彻底失去了理智,而且体内埋下了姻缘树的结晶种子,我们无法靠近,也难以救治,只能任由他们去了。”

  闻言,苏意不由得叹了口气,眉宇间流露出惋惜之色。

  他不经意间一抬眼,却看到姻缘树主干中间的裂口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是冷白遇,被姻缘树意识操控的冷白遇!

  苏意的瞳孔像受惊的动物一样一缩,猛地抓住苏衷与姬且道的手,将他们拽到自己身边。

  他脱口而出:“小心!”

  二人怔了怔,忽然心有所感地回身,也看见了那道略显僵硬怪异的人影。

  “是姻缘树的树灵。”

  白绮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上白光如练,犹如晴夜里裁下的一尺月华。

  “准确地说,它是一只同妖族相处过久,被妖魔之气污染而堕落的灵兽,我们称之为恶灵。至于它体内那股特殊力量是什么,从何而来,或许也同妖魔二族有关。”

  白绮当众道出姻缘树的身份,引来了姻缘树的冷笑。

  “恶灵吗?我喜欢这个名称。如果你们认为我是恶,那就尽管这样称呼我好了。”

  「冷白遇」踏着开裂的树干,眺望被众人护住的苏意,死板的面上渐渐浮现出浓烈的怨毒。

  它扬声道:“苏意,你不是想知道那份被封印的记忆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轰隆——”

  姻缘树的尾音还悬在半空,天上忽的响起一声闷雷,震耳欲聋,惊彻天地。天穹之上被朱雀剑阵冲破的阴云再度汇聚,几乎是眨眼间便聚集出漫天低垂的灰黑天幕,阴沉沉的直压地面。

  朱雀剑阵的力量在不由自主地退缩。

  苏凭易眉峰微敛,突然发觉一种莫名熟悉的气机正在降临这方天地,它们并非只存在于头顶忽然汇集的云层之中,更充盈于此地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里,以至无处不在,无所不有。

  这股气机的主人,他曾经亲自对抗过。为此落下的伤,不久前才彻底根除。

  苏凭易蓦然心惊肉跳,横眉厉眼扫向远处的「冷白遇」,沉声道:“住口!不要再说了……”

  可是他的喝止来得太晚了点,姻缘树已经以极快的语速说完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苏意,你的时间与生命被强行斩断成三截,处于第三截的你,窥探身处过去两截的自己,代价可是灰飞烟灭啊……”

  没头没尾的感叹,故弄玄虚的惋惜,姻缘树的三言两语落在苏意耳中宛如天书一样玄奥难明,让他不由得呆住了。

  可没有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天上又是一声惊雷巨响,仿佛浪潮一般堆叠起伏,由远处向近处翻滚逼近,最后犹如一把从天而降的重剑,轰进人们的大脑,淹没世间一切声音。

  被黑雾影响了心智的修行者们忽然如遭雷击,浑身剧烈颤抖着倒在地上,抱头翻滚惨嚎。

  「冷白遇」在这恐怖的雷鸣中无声大笑,张开双臂说道:“既然你们称呼我为恶灵,那我就为你们好好地恶一次!”

  随即狂风倏然而至,将姻缘树连根卷起、撕碎。

  风雷大作,世间溢满沉重的轰鸣。

  姻缘树的本体化为漫天飞舞的木屑,而控制冷白遇身躯的树灵也被强行剥离,卷上云霄。

  朱雀剑阵亮起一瞬,转眼黯淡,阵法上泛起不堪重负的裂纹。

  九宝塔楼上的苍天阙见状,并不惊讶,早有预料一般停止向阵台输送灵力,仰头望着天空。

  天上风云搅动,一时旋转,一时舒卷,苍穹化为倒垂的漩涡,深得看不见尽头,只有面对它时的无尽恐惧。

  苏意瞪大眼睛,看着头顶灰白色的庞大气旋,说不出的惧意涌上心头,恐惧之外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是……”

  姬且道眯了眯眼,说话间悄然取出武器挡在苏意身前,掌心蓄力,蓄势待发。

  苏衷不知想到什么,瞳孔微暗。而白绮似乎已经猜到答案,深吸一口气,绷紧的身体如同拉满的弦。

  沉默良久,苏凭易抬手唤来剑灵,眼眸死死盯着天上的气涡,张口吐出三个字:

  “生死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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