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 苍天阙接住一片从枝头飘落的红叶时,苏凭易、苏衷与姬且道三人依次来到他身前。

  没有桌,没有椅, 苍天阙自己都是席地而坐,三人对视一眼,也只得有样学样地围着他坐下,再不约而同地朝他看去。

  “苍兄。”率先开口的是苏凭易, 他辈分最高, 最为了解苏意的状况,自然也最为担心,“意儿他的伤势……”

  “不严重。”苍天阙盯着手中的红叶淡淡道,“我已为他抚平体内最重的伤创,余下那一二分残伤, 让他泡几日药浴慢慢拔除即可。稍微棘手的一点是,接下来半个月内他不可动用灵力,否则会加深未尽的余创,酿成暗伤,这一点你们要谨记。”

  闻言, 苏凭易与苏衷连忙点头:“我们记下了。”

  “至于你, 还有你。”苍天阙的目光依次转向苏凭易与姬且道,一个一个讲。

  “苏先生, 你的伤难缠之处在于体内残存的生死道力,不过你控制得很好, 并未任由其蔓延, 以至伤势恶化。初步治疗结束之后, 我会开一帖药方, 一日一次, 连吃两个月,便能恢复如常。”

  “而姬学子……你下回再做同时服下整瓶丹药回复灵力的事,我就把你吊在云下学宫门口再给你治疗!”

  苍天阙对着苏凭易尚算和颜悦色,等到了姬且道这个后辈这里,顿时换了副严厉冷冽的面孔,把手里的红叶一下拍到他额前。

  姬且道被拍得身体不住后仰,还未反应过来,苍天阙便并起双指点在他眉心,称得上狂暴的灵力轰然涌入他之灵台,浩浩荡荡地吞没内中残留的丹药药力。

  如此治疗手段,对于姬且道的伤势而言最恰当,也最便捷,但十分痛苦。

  他的灵台胀痛不止,痛楚甚至快速蔓延到整个头颅,并有向其余身体部位扩散的趋势。

  过于强烈且纯粹的疼痛令他浑身发抖,搭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揪紧衣服,指甲抓得几乎要裂开。

  汗水从他发间渗出,自额顶滑落,汇至下巴处滴滴答答地淌下,就像淋了场雨,背上胸前的衣物被迅速洇湿,不一会儿,他整个人便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还是从滚水里,因为他身上冒出了白烟。

  苏凭易和苏衷在一旁看着,紧闭嘴巴,哪敢出声。

  幸亏师父当时医治小弟没有这么粗鲁——来自苏衷向苏凭易抛去的眼神。

  苏凭易微微颔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因为他还有一场后续的针灸治疗。

  情场失意的男人可真可怕啊……

  知晓苍天阙此刻心情很差,也知晓他心情很差的原因的苏凭易在心中如是感慨道。

  另一边,在房间里,苏意终于泡够了药浴时间,被尽尘缘小心翼翼地扶着跨出了浴桶,换下湿透的中衣,穿上青绿色寝衣,用棉被裹住。

  裹着被子倚在床头,苏意在得知祁连云和梁羽尘已经回到学宫,白狐狸也被他们带回去照顾之后,便放下了心头的最后一丝忧虑。

  他让尽尘缘拿了面镜子过来,照着看,发现面上的裂纹已经淡去一半,余下的一半集中在眉梢眼角之处,泛着浅浅的红色,并不难看,倒像特意画上去的装饰,衬得他秀气俊朗的面容多了几分异域式的、中性化的魅惑感。

  他觉得新奇,试着戳了戳裂纹,没有痛感,却像碰到瓷器的缺口,有些粗粝的扎手触感。

  “这个……能完全长好吗?”苏意又戳了几下,问道。

  “据苍天阙说,可以。”

  尽尘缘倒了杯药茶,垂眸在碧绿的茶水里看见自己沉郁的眉眼,顿了顿,露出一抹略显刻意的笑。

  “放心吧,就算不能完全消除痕迹,这一点点疤痕对你也影响不大。”他走到床边坐下,将茶杯递给苏意,“至少我认为它们长在你脸上还挺好看的。”

  “唔……说的也是。”

  苏意搁下镜子,十分自信地收下尽尘缘的赞美,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然后下一秒,他就因舌尖上蹿起的强烈的,比直接嚼灯笼椒都刺激味蕾的苦味而把茶全部喷了出去:

  “噗——”

  小圆脸立马皱成了小笼包脸,苏意捂着嘴,目光里充满惊恐:“这是什么茶?!难道是在一片绿茶叶里加了致死量黄连的药茶吗?!”

  尽尘缘刚被吓了一跳,又让他独特却又合理的推测式吐槽逗笑了。

  从怀里掏出巾帕给他擦擦嘴,尽尘缘笑道:“这是红清波,一种长在江南道云星梦泽深处的药材,用它与茶叶一同揉制,制成一两万金的药茶,你方才喷出去那一口茶水至少值两千金。”

  “咳咳咳……”

  苏意被口中残存的苦涩茶水呛到,一边咳嗽一边把茶杯放得远远的,因为咳得太过剧烈,眼眶不免微微发红,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太贵……苦了,太苦了!我真的喝不惯,留给你们慢慢享用吧!”

  “这是苏师弟从苏家商行的奇珍仓库里调来的,专门给你调养身体用,一共也就一壶的量,除了你谁敢喝?”

  尽尘缘为他再倒一杯,一双圆亮的猫儿眼笑得弯起:“喝吧,眼一横心一闭,往下灌就是了。”

  苏意勉强止住咳嗽,看看杯子里仿佛正冒黑气的茶水,再看看他:

  “我猜,你是想说眼一闭心一横?”

  尽尘缘嘴角一抽:“咳咳,领会意思就好,领会意思就好。”

  这茶劲儿真大,他只是回忆了一下从前喝过的那一口的滋味,就把脑子给苦懵了。

  苏意叹了口气,抿抿嘴,旋即换上视死如归的表情,接过杯子,把整杯茶水倒进嘴里。

  “呕……这是什么反人类的味道!”

  “哎呀!你怎么把茶叶一起喝进去了?那个可不止有苦味啊!”

  “尽尘缘,我马上就给你倒一杯,咱们同归于尽吧!”

  两人在房间里笑闹了一阵,接着一壶茶或多或少发泄出心头的郁气——当然,红清波是真的苦,这一点他们谁也没夸大其词。

  所以苏凭易和苏衷进来之后,便看到了两条瘫软在床上的咸鱼少年。

  ……

  为了苏意能清静养伤,并且伤势反复时能及时就医,苏凭易带着他暂住于苍天阙家中,父子二人住一间客房。

  至于苏衷,他最近忙得只有陪小弟吃一顿饭的时间,晚饭之后就被苏凭易提溜出门嘱咐了一番话,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月色笼罩着凝固秋夜里的小小院子,苏意坐在窗边的榻上,裹着小被子,把脑袋靠在父亲肩上打瞌睡,膝上正摊开一本《九鼎大陆通史》。

  苏凭易原本在给他讲课,见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树懒似的垂着脑袋昏昏欲睡,便停了讲述,好笑又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

  “唔……”苏意半梦半醒间,隐约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咕哝着问:“什么声音?”

  苏凭易微微侧耳,果然听到自窗外飘进来的琴音。把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月光与夜风汹涌而入,琴声也更加清晰,而月下独自抚琴的寂寥身影,同时映入他们眼帘。

  苏意被吵醒,眯着眼望出去。

  苍天阙一袭白衣,苍蓝色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俊美得不可逼视的容颜隐隐笼罩着霜色,清寒刺骨。

  他原就是如此冷酷之人,于无人陪伴之际犹为明显,却在尽尘缘走近时冰化雪消,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下来。

  抚琴的手停下,苍天阙依旧坐着,仰头去看站立于自己身前的尽尘缘。

  尽尘缘身量单薄,并不高,青色长衫穿在身上,使得他犹如一张染了青绿风雨的薄薄纸片,又脆弱,又坚韧。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而苏意听不清,只是觉得这一幕看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爹亲。”他枕着苏凭易的肩膀,小心翼翼问:“尽尘缘和苍先生……是不是有段那什么的过往啊?”

  苏凭易被他遮遮掩掩的用词逗笑了:“是。他们曾经既是师徒,又是道侣。”

  “啊?都已经到道侣这个程度了?”苏意噌一下坐起,困意一扫而空,“那后来又为什么……”

  “尽尘缘是猫妖。他的父母皆是妖族的天妖境强者,在十五年前大战爆发之后,人族与妖族相悖的立场便使他们的感情走到撕裂边缘。”

  苏凭易对此了解不多,但总归比外人知道的多些。反正不是什么秘密,苏意想听,他便拣着能说的说。

  苏意点点头,眼睛明亮,听得可比刚才他讲九鼎大陆历史时认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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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尘缘不愿背离父母,也不想伤害苍兄,只能在两边委曲求全。后来实没办法,只能以跟着父母回妖族为条件,换他们对苍兄的一次手下留情。”

  “可是苍兄那个人……说好听点叫做执着,说难听点便是自我。他一开始不想加入战局,毕竟对他来说,世人生死与他无关,他只会关注和保护自己寥寥无几的朋友、徒弟与心爱之人。其中,尽尘缘是他最不可触动的逆鳞,可想而知,当尽尘缘被强行带走之后,他有多恼怒。”

  “所以他就杀了人家的父母?”苏意目瞪口呆。

  “当然不是。苍兄精通卦术,又是擅长谋算人心的谋士,哪有这样愚蠢。”苏凭易点点他的鼻尖,笑了笑,但笑意又很快淡去。

  “他选择介入大战,以谋略对抗妖魔大军,所求者便是击败他们之后,通过双方谈判的机会让尽尘缘名正言顺回到自己身旁。”

  “哦……确实是聪明人的做法。”苏意说着,脸上裂纹处痒痒的,忍不住在苏凭易肩上蹭了蹭,“那之后为何会走向极端?难道是尽尘缘的父母那边出了问题?”

  “不,问题出在尽尘缘身上。”苏凭易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他乱动,以免他蹭破脸上的裂痕,“他算出尽尘缘有一死劫,这死劫应在了他的父母身上。若要化解,必须杀死他的父母。”

  苏意傻眼了:“啊?”

  当年卦象出来后,苏凭易亲眼看着苍天阙为了救尽尘缘做了多少事。他甚至想过对尽尘缘用转命之法,以自己的性命相抵,最终却在探知那对天妖想拿尽尘缘祭妖族大阵对付人族之后,放弃了所有设想过的办法。

  这一场劫数无可转圜。

  因为只要那对天妖夫妇不死,尽尘缘便永远处于死亡威胁之下。卦象如此,天意如此,人心亦如此。

  “啊……”

  把前因后果听完,苏意这个局外人呆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判这其中的是非对错。

  猫妖夫妇所做之事是为妖族,无错。

  苍天阙为救尽尘缘,说不上错。

  尽尘缘最终绝望自裁,更没有错。

  是劫数如此,而天意不成全。

  苏意出神间,耳边的风声忽然清晰,送来尽尘缘对苍天阙说的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啊,可是我得走了。”

  苏意抬眼望出窗外,见尽尘缘快步回了房间,而苍天阙仍坐在原地,保持着那个仰望的姿态,周身孤独的气场几乎吞没月光。

  “谈恋爱好难。”

  苏意扁扁嘴,把脑袋扎进苏凭易怀里,小声地嘟囔道。

  苏凭易笑了笑,揉着他的头发说:“那就不谈。”

  反正他也不认为这世上有谁配得上自家儿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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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白绮:别啊!我还没出场呢!(尔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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