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门内, 苏衷坐在书房窗前,表面面沉如水,内里心烦意乱。

  他原本要撰写书信, 握着笔的手却松了又紧,迟迟不能落下。良久,他按捺着把笔甩开的冲动,竭力保持平静地落笔书写。

  这是一封给远在淮南道的聚财的信。它将承载着苏家所谓的秘密, 以天机门最高规格的保密手段和保密渠道递送出去, 最终被清平王安插于帝京的探子们前仆后继、牺牲无数之后夺走,递交到清平王手里。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清平王是猎物之一, 真正要钓的是站在清平王身后的大鱼。

  正因如此,所以即便苏衷再如何担忧苏意的境况, 他也必须先处理完此事。

  从苏凭易那边得知苏意身上的因果劫难之后,苏衷焦躁和担忧了很久。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焦虑其实无济于事,因为他不能代苏意承担这些磨难,甚至于他的父亲和师父都不能出手相助,否则便是在害他。

  苏衷认真地想了很久, 为何自己的小弟自出生起便一直总要面对比旁人更多的困苦劫数, 而他这个大哥总是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他受苦。

  苏意今年才十五岁, 便已经走过两遭生死,往后的人生更注定了坎坷跌宕, 毫无坦途。

  苏衷不甘心, 他不想只这么看着小弟受难, 他想将苏意拽出那条名为命运的洪流。

  可是苍天阙曾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例, 告诉过他, 人意无法抗衡天数。

  真的无法抗衡吗?

  苏衷落笔如刃,一边在心内质问自己,一边从无数翻阅过的典籍里推导答案。

  既然无法抗衡,那就创造一个不那么混乱的世界吧。

  即使苏意的劫数不可避免,苏衷也要保证,未来的他只需应付劫难本身,而不必承受来自其他阴谋者因为他的出身对他「顺水推舟」的暗算。

  他想,他如今总算明白了父亲曾经无意间的一句感慨:

  生在苏家,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

  寂灭旷野上,天穹夜色,万里无云。

  旷远的风声中,已经发泄完毕的九尾狐残魂像只普通的巨型狐狸一样蜷缩趴卧,九条尾巴被子一样盖在身上,遮去弧光禁制向它施加的枷锁,似乎已经安然睡去。

  但嗅到人类气息后,它又猛然抬头,眼底混乱暴虐的情绪有增无减,冲着苏意的方向狠狠咆哮了一声,震耳欲聋。

  声浪如劲风横扫四野,苏意被震退了几步,姬且道顺手拦着他的腰将人稳住,随手支起护罩挡去狂风。

  祁连云厚着脸皮缩在他背后,扯了扯苏意的衣袖:“且道师兄负责打碎阵眼,那我们应该做什么?总不能让我们干看着吧?”

  “是啊。”梁羽尘头顶的耳朵抖了抖,一本正经地道:“菜鸡也想帮点忙的——力所能及的那种。”

  “你们负责求援。”

  苏意早已想好了安排,笑道:“阵眼破碎后,禁制对九尾狐残魂的禁锢作用会持续三息时间,同时解除寂灭旷野的封锁。你们趁这三息时间立刻向外求援,最好给我爹亲和大哥发消息,他们若是能及时赶到,我的性命安全便有保障了。”

  “明白!”两人异口同声地应下。

  苏意点点头,又与姬且道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在心中默道:“禁制之灵,开始吧。”

  话音未落,众人便看到天上的血色弧光骤然一亮,旋即一分为二,一半没入九尾狐残魂毛发间的枷锁,维持最后三息的禁锢,另一半化为一面赤青色圆盘,于半空缓缓转动。

  不待苏意开口,姬且道当即拔剑出鞘,身影化为一束金光掠上空中,奋力运转功法吸纳天地间游离的灵气。

  灵气犹如千万条金色丝线从四面八方蜿蜒而来,在他掌心汇聚,而后一同涌入手中长剑,剑意汹涌,气势浩大。

  飞快地蓄力完毕,姬且道磅礴一剑斩出,正中面前的赤青圆盘,锐利锋芒瞬间嵌入一寸,以蛮力将万分坚硬的天灵玉硬生生裁开。

  自缺口而始,无数细密的裂纹快速滋长蔓延,转眼间扩散至整面圆盘,形如蛛网。

  下一秒,圆盘自主抵抗未果之后,猛然应声而碎,万千碎屑迸溅向四面八方,划出凛冽而刺耳的风声。

  阵眼爆碎的刹那,禁制之灵将禁制内仅存的力量,和着禁制阵法破碎的力道一同引入苏意体内,而它自己,则在不断崩塌的意识之境里,朝苏意望去最后一眼。

  同一时间,苏意在这股庞大力量涌入的第一秒便感受到几乎被撑爆的痛苦。他的每一寸骨骼、肌肤、血肉,乃至每一粒细胞都传来不堪重负的饱胀感,仿佛下一刻便会跟随阵眼一同爆开。

  他吐出一口鲜血,浑身犹如火焚,涨得通红,面颊……甚至于每一寸皮肤上都裂开斑斑纹路,犹如破损的精美瓷器,稍微一缕风吹过,便会碎了满地。

  三息倒计时已经开始,九尾狐似乎也察觉到禁锢自己的东西正在消失,于是开始了剧烈的挣扎,任凭身上的枷锁深深嵌进血肉也不松力。

  没有形体的锁链在它不计后果的拉扯下快速崩裂、风化,它的九条尾巴逐一解除封锁,四肢也渐渐挣脱残存的桎梏,距离彻底脱身只差一步之遥。

  姬且道平复被阵眼破碎的力量反冲激荡的气血,握紧长剑,做好它一重获自由便出手牵制的准备。

  而另一边,祁连云和梁羽尘已经放出了几十条传讯术。

  苏意强忍着痛楚,将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分开,一半流向秘境之灵玄岳以此减轻自己的负担,另一半则快速淌入秘境本源,借由它将力量导进天仙秘境内的诛邪禁制。

  他控制诛邪禁止启动、运转,锁定身前将要挣脱封锁的九尾狐残魂,脸上的裂纹变得更多更密,也裂得更深。

  再有一息时间,苏意便会操控这股力量回流至体内,朝它释放!

  此时此刻,远在万里之外天仙山忽然剧烈地震颤一下,轰鸣声中山石滚落,把附近经过的人吓了一跳,也惊动了云下学宫的一众先生学子。

  天仙秘境内,原本深埋地下的禁制符文快速上涌,将苏意摧毁绯色桫椤时搅得一团糟的地面由内而外翻腾了一遍,尘土飞扬,黄烟滚滚,甚至整座秘境都在微微颤动。

  沉寂多年的诛邪禁制开启,一十八枚紫色符文跃上半空,围绕赤青色天灵玉打造而成的阵眼依次点亮,轻而易举地吞下自苏意处传递而来的力量。

  禁制随苏意心意运转、跨过万里之遥,锁定寂灭旷野上的九尾狐残魂,确保无论它是否躲闪,都能一击必中。

  命中率百分之百,是完整的诛邪禁制的标配功能,这一点零号禁制之灵虽然没有告诉苏意,却已教了他使用的方法。

  而在帝京的农田里,玄岳浑身一抖,体内的筋骨血肉在骤然涌入的磅礴力量下发出不堪忍受的剧痛和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它却面不改色,以自身为媒介,迅速将苏意分摊过来的一半力量汇进秘境中已然开启的诛邪禁制,然后低头舔了舔肉垫上渗出的血渍。

  “玩儿得真大。”玄岳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你们苏家人都是疯子呢?”

  寂灭旷野内,三息时间一闪而过。

  九尾狐残魂挣开最后一条锁链,九尾在半空胡乱舞动,投下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

  一经脱身,它疯狂而混乱的眼神霎时投向苏意,微张的巨口喷吐出暴怒的寒气,獠牙龇起。

  姬且道见状,心内一凛,正想横挪过去挡在苏意身前,便听到苏意的声音带着重叠的回音响起:

  “师兄,退开。”

  姬且道下意识选择了照做,继而转身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半空之上,青萍剑锵然出鞘,剑锋掠起恢宏彩光,如接千丈日色,璀璨耀目。

  而苏意神色冰冷傲岸,犹如传说中目下无尘的神祇,带着满身裂纹,犹如一只将要破碎的陶瓷娃娃,于迸发出残缺而瑰丽的美艳之际,挥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剑!

  仿佛大日坠落,无穷无尽的金光掀起汪洋恣肆的洪流,肆无忌惮地铺展在天地之间,让姬且道三人失明了一瞬,耳边只有九尾狐痛极的一声长长嘶吼,震动九霄四野。

  剑气纵横十万里,携带着斩落星辰的气势穿透九尾狐残魂的躯壳。

  视野恢复之后,三人看见远处那头才刚脱身的九尾狐残魂眉心多了一个豁口,豁口内闪烁着金辉,飞快地蔓延向它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切开道道缝隙,然后从缝隙中迸射而出。

  它只一声悲鸣,巨大的魂土便彻底地撕裂、粉碎,碎片如同冰晶,又像早秋的霜,纷纷扬扬洒落在寂灭旷野一片狼藉的土地上,消失得悄无声息。

  风从江南来,卷着九尾狐残魂最后一缕气息吹过苏意的鬓角和裂痕斑斑的面颊,似乎在他衣襟处流连了片刻,方彻底消散。

  正在此时,姬且道三人还来不及为劫后余生感到高兴,便看到苏意身上爆出一阵血雾,整个人无力地坠下半空。

  “师弟!”

  “苏意!”

  姬且道第一个冲了上去,接住苏意的同时灵力不要钱似的涌入他体内,就像踩着钢丝拉蜘蛛线,艰难地稳住了他濒临崩溃的身体。

  祁连云和梁羽尘也围了上来,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白狐狸绕着他焦急地打转,脚尖不断跺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此刻,苏意还保有一点点意识,而这一点点意识让他只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疼痛。失去光彩的眼瞳转了转,却似两颗破损的琉璃珠,每多动一下,都让人担心下一秒便会破碎。

  “师……兄……”

  他挤出两个轻得快听不清的字,姬且道却连忙点头,终于不再是平常宠辱不惊,不慌不忙的样子,语速也变得短促:“我在这里,师弟,你要撑住!我马上就送你回帝京求医!”

  他话音未落,忽见天边虹桥铺展,彩光接引,苏凭易带着满身尚未褪去的药味转瞬即至,落地便冲到苏意身边,小心而不容置疑地将他从姬且道怀里夺过去。

  面露焦急和痛悔,苏凭易忍着杀意与暴怒,先往苏意口中喂了一颗丹药,而后运起灵力化开药力,并为他压制、修复不断恶化的伤势。

  “意儿,爹亲来了,别怕,你不会有事的。”他眼眶微红,俊美的容颜却强挤出一个略显难看的笑容,温柔地道。

  苏意身体的各项机能遭到重创,浑身剧痛难忍,灵眼视角也变得模糊不清,几乎看不见苏凭易的脸庞。

  可是熟悉的气息袭上身来,他却能够感知得到。

  苏凭易到了这个信息让苏意条件反射一般放松下来,他歪头靠在父亲怀里,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咕哝着撒娇:

  “爹亲……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