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意回客栈退了房,听从聚财的建议住进八宝楼,此时正在楼顶吹风……哦不,是跟苏衷和苏凭易打视频电话。

  符纸化成的水镜悬浮在半空,正好映出苏意的上半身。

  水镜对面是坐在石桌旁的苏衷,他端着茶盏细细打量半日不见的小弟,把苏意看得有些不自在。

  聚财笑眯眯地退至一旁,双手拢袖,同苏衷说了今日发生的事,尤其着重讲述方才在重云楼的经历,虽然没有添油加醋,但也隐隐流露出拱火意味。

  苏意不插嘴也不补充,想看看苏衷的反应,看他是不是真的像聚财所说的那样在意自己。

  这取决于他以后还要不要走无情道(划掉)这取决于他以后要用何种态度对待这个并不熟悉的兄长。

  苏衷听得此语顿时蹙眉,面上露出不加掩饰的不悦,却仍然慢条斯理地问道:“阿意,事情真如他所说?”

  多问这一句,倒不是因为他不相信聚财,而是他就想趁此机会理直气壮地叫出「阿意」这个称呼。

  苏意仔细观察苏衷的反应,却万万猜不到他的想法,还抱着试探的心思说:“是这样没错。仙师爆出陈家做的脏事时,那管家见我在旁,便对我起了杀意……”

  说到这儿,他小心地抬眼瞅瞅苏衷的表情,又故作委屈地补充道:“可吓人了。”

  苏衷端着杯子的手一抖,几滴茶水立时溅在手背上。同一时间,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素来以温润儒雅面貌的示人的天机门主此时气场冷冽,周身寒意萦绕,几乎滴水成冰。

  苏意被惊得颤了颤,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感到心虚,潜意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补救。

  然而苏衷却搁下茶盏,用冷冽中带着沉怒的神色云淡风轻道:“天确实凉了,陈家的位置也是时候挪一挪了。”

  嗯?

  苏意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看着他,脑子突然转不过弯来。

  聚财则反应极快地应声:“那属下多搜集一些材料交给白绮仙师?”

  “嗯,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只要有关陈家的罪名,全部递上去。他这位太上府的天下行走着实清闲了太久,正该为他找点正事做。”

  说话间,苏衷的眼神漠然得可怕,让苏意无端联想到睥睨众生的神祇。可他一看向自己,眼中的冷漠又霎时如同雪化冰消,一眨眼的功夫便恢复了最初的温柔。

  他淡笑着说:“不用怕,大哥会帮你解决他们。”

  啊这……

  没有对比苏意还能说他对自己冷淡,这一对比,苏衷对他不能说是冷若冰霜,只能说是柔情似水。

  聚财的说法算是实锤了。

  苏意,一个没有感情的搞钱打工人,无情道编外人士,气走天道的修行者,亲缘淡薄的薛定谔式孤儿……

  久违的感受到了被爱的温暖。

  八宝楼顶的夜风很凉,朦胧的月色照映苏意无神的瞳孔,眸间正焕发出满月般的朗朗清辉。

  他抿嘴笑了笑,终于可以心无芥蒂地说道:“嗯,谢谢你了,大哥。”

  “呃……”苏衷白净的面颊倏然擦上绯色,近乎手忙脚乱地端起杯子往桌子上倒茶,发现不对后连忙缩手,又碰掉了放在桌沿的折扇,向苏意生动诠释了什么手足无措。

  他也不想失去冷静!

  可是小弟叫他大哥耶!

  苏衷有些恍惚地想。

  苏意被他的动作逗笑了,聚财更是绷不住地笑出声,然后赶紧捂住嘴,免得事后被上司灭口。

  苏衷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张永远淡定的面孔总算露出点青年人的朝气与腼腆来。

  彼时彼刻,苏凭易洗漱完毕,换上水青色长袍,手持折扇,犹如一阵吹绿江南的春风,施施然从屋里出来,正好听见小儿子那声清清脆脆的「大哥」。

  然后,他酸了。

  就像喝了一坛陈年老醋后又连吃三大框酸柠檬那么酸,让他禁不住直把扇柄捏得嘎吱作响。

  意儿都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苏凭易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未表露出一分,只淡然地走到水镜前坐下,径直占据苏意的视野。

  看到他,苏意立马想起原身与他的父子纠葛,不由自主地一撇嘴,旋即挤出一个笑容,阴阳怪气地道:“苏先生,您也在啊?不是去沐浴更衣了吗?回来得这么快?”

  “呃……”说句实话,苏凭易料到苏意对自己的态度不会太好,毕竟自己有前科在。

  可是这与苏衷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苏凭易心里一阵凄凉。

  苏衷在旁边悄悄看了自家父亲一眼,虽然知道这样很不好,可小弟对他与父亲的差别对待还是让他不由得心里暗爽,眼里盛满笑意。

  捏着扇子的手紧了又松,苏凭易毕竟是老江湖了,很快便想到恰当的回应,轻轻叹息道:“抱歉,为父先前忙于铸剑,仪容不整,必得换件干净衣裳才能见人。意儿可是等急了?”

  “谁等……铸剑?铸什么剑?”反驳的话语说到一半苏意突然察觉有异,涣散的眼瞳浮出些许疑惑。

  不会是……帮他铸剑吧?

  苏意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然,苏凭易合拢折扇搁至一旁,微微笑道:“自然是为我儿铸剑。为了将你的铁剑改造成合适的剑器,为父忙碌一整日,引得旧伤复发数次,不久之前方找到恰当的改造之法。”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话里话外却都在说自己的不易,提及旧伤复发时,甚至以袖掩唇低低咳嗽,面色是恰到好处的苍白。

  苏衷看向他的眼神顿时带上了敬佩,聚财更是满心满眼的膜拜。

  什么叫示弱啊?什么叫卖好啊?什么叫套路啊?

  这老神仙拿捏小年轻感情的手段简直恐怖如斯!

  苏意虽然隐约觉得哪里奇怪,可看到苏凭易虚弱的脸色,心里某处仍是软化了一点点,语气也缓和不少。

  “哦,为我铸剑……你不用勉强,既然身上有伤,交给别人去铸也没关系。”他压抑着心头没来由的别扭,认真说:“比起一把剑,还是你的身体更重要。”

  苏凭易低低地笑出声来,不时伴随着几声轻咳,眼中满是宠溺。

  “无妨,待你的剑铸成,为父再养伤也不迟。”他凝视苏意,柔和的目光即便远隔千万里也似有沉重的份量,蕴含着比苏衷的护短更加扣人心弦的情感,“剑铸好之后,为父再亲自送去青溪城给你。”

  苏意抿了抿嘴,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拒绝。

  苏凭易也以为他会拒绝,反驳的话都想好了,可他却点了头。

  “好吧。”苏意眉宇间露出一丝藏不住的小傲娇,“那我等你……爹亲。”

  “呃……”苏凭易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却不慎抖掉了手里的折扇。他弯腰去捡时,额头又磕到了桌角。

  他也不想失去冷静!

  可是意儿叫他爹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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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意终于没绷住,和旁边的聚财一起笑出了声。

  片刻后,传讯结束,灵符水镜消散。

  苏凭易心情甚好地打着扇子,听苏衷说陈家的事之后,眉梢一挑,把杀机与怒意藏在眼底。

  “陈家,陈家。”他转了转折扇,云淡风轻地道:“安逸太久,陈家的家主大抵是飘了。无妨,为父去青溪城时,会抽空上门拜访一趟,让他落回实地。”

  苏衷托着下巴问:“取他的命?”

  “不必如此。”苏凭易摆摆手,“打个半死,给个教训就是。”

  ……

  接下来两天,苏意待在八宝楼就做一件事——修炼。

  他严格遵照自己之前定下的时间表,每日打坐修炼、磨砺本源剑气、练习风月九剑的九招剑式,然后被聚财领着四处品尝各种美食,一日三餐吃的都是珍馐美味,修行享受两不误,那叫个惬意。

  三日过去,苏意心境平稳,修为水到渠成地步入观心境后期,可以在练习剑式时加入本源剑气进行攻伐。

  脸也圆了一圈。

  “不是说多吃灵食可以长高吗?”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越发圆润的脸颊,惆怅地叹了口气,“要不之后少吃一点……算了,今天多练一会儿剑吧。”

  少吃是不可能少吃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少吃的,少吃一口都不行。

  毕竟不吃饱怎么有力气修炼嘛?

  而在天机门内,踩着第三日傍晚,铸剑时限的尾巴,苏凭易终于将苏意的锈剑铸成一柄三尺长剑。

  剑身通体为石青色,盈盈如玉,剔透而不失锐气,犹如整块天然生成、不事雕琢的翡翠。

  苏凭易望着铸剑炉中成型的剑器,越是临门一脚之际越不敢大意,沉着脸,并指点在心口,指尖吐力,竟冒险勾动了原本藏在心脉里的生死道力。

  人间七苦,生死为大,生死道是世间万物死去、消亡之后魂魄所归之处,亦是天地间最为凶险的所在。

  苏凭易曾经为了救苏意只身进入生死道,不但硬撼天道夺回苏意的魂魄,更以活人之躯替苏意承受了生死道力的侵蚀,以至沉睡多年,以他的实力,至今仍有部分生死道力不曾化消。

  剑者,凶器也。而生死道力便是天下最锋利之物,如能以此为这柄剑洗礼开锋,定能铸造出一柄天下无双的凶剑!

  这样的剑,才配得上他的意儿。

  随着苏凭易周身灵力涌动,一缕灰色的气息从他体内爆冲而出,令天色骤暗,令阴云压天,令雷鸣阵阵。

  这缕气息看似淡薄,可它一出现,天地间便盈满肃杀死寂的气势,苏凭易四周的空间裂开道道缝隙,骇人至极。

  艰难控制着那缕气息,苏凭易调动浑身法力,缓慢地将它注入铸剑炉。

  刹那间,头顶的雷云炸开银白色电光,雷霆如水,轰然坠落。

  半个时辰之后,阴云散去,露出一片灿灿星辉。

  苏凭易灰头土脸地走出铸剑炉的废墟,与之前无数次铸剑失败时那样,只不过这次手中多了柄青碧长剑。

  抖了抖破损的衣袖,他温柔注视着掌心长剑,指尖抚过刃面,轻声道:“终于完成了。望你以后常伴意儿身侧,护他平安无忧。”

  长剑一声铮鸣,如同回应。

  苏凭易笑了笑,将它收起,回屋洗漱。

  整理一下,他要去青溪城看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