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孔雀鱼>第四十二章 新年(三)

  穿过长廊,绕到后花园,庭院深处池塘正对着的那个房间便是卢心尧的琴房。卢从景已然听到了钢琴的声音,便又加快了脚步,走过白玉拱门,推开琴房的门。

  琴声戛然而止。

  “怎么不弹了?”

  “你来了。”

  卢从景不悦道:“下次不要再出来见乱七八糟的人了!”声音很冷又很凶,劈头盖脸压下来,宛若带着冰霜。

  卢心尧软软地回道:“到时间了。”卢从景答应他下午四点的。

  卢从景顿时缓和下来,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说:“不想让他们见你。”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说出来真正的理由。长久以来,他带卢心尧在身边有私心,把他当靶子,卢家旁系里有不少人看不惯卢心尧。他今天看到卢心尧出现在会客厅,竟生出些烦躁来,他原有的这个想法有所动摇。

  “嗯。下次不见了。”

  卢心尧乖乖应下来的模样叫他有一刹那不愿对上那双充满全然依赖的眼眸,他刻意错开了目光。

  “今天要弹什么?”

  “还没想好,小叔叔有想听的歌吗?我可以扒谱。”

  “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什么歌,”卢从景笑了一下,“感觉喜欢听歌还是大学时候,在沃顿读书那时候喜欢听粤语歌,总想着很快就能回港城了,应该多熟悉一下粤语。那就弹Beyond的《光辉岁月》吧,那时候喜欢听这个,突然让我回忆起大学了啊。”

  岁月变迁,卢从景的大学生活其实远没有这段话描述的那样温和。他最开始也是卢老爷子的私生子,他母亲是年轻的教授,不愿他出身一直不明不白,因而他从小都被灌输了一定要成为卢老爷子最优秀的儿子的观念。他母亲常常把这种愿景放到卢从景身上,卢从景读书读得早,中间无师自通开始接触地下交易又跳了级,十六岁就读了大学一年级。

  他是亚裔且年纪小,那时候看上去还有些单薄,不是很合群,起码在最开始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倚着栏杆,俯瞰宾州的夜景。这里不是纽约或是波士顿那样繁华的大城市,夜风很凉,他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港城虎豹环伺,他难得立足之地。

  后来他觉得商科的东西没有用,教授讲的都是商战里玩剩下的,后来就转到麻省理工去了,在麻省认识了很多现在的好友。

  往事如烟,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好呀。”卢心尧答应下来,搜来这首歌听。

  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

  疲惫的双眼带着期望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迎接光辉岁月

  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

  自信可改变未来

  问谁又能做到

  卢心尧跟着哼了几句,他的声音薄,听上去便没有原本的沉重,将歌词里的痛苦挣扎变作了希冀期待,卢从景注视着他柔和的脸庞和干净的双眸,感觉好像自己脏得早已洗不净的灵魂也悄悄地被寄存了一部分。

  他卑劣地在卢心尧还没有长大的时候,便占为己有,享受他的崇拜、他的依赖,享受不带一点杂念的纯净爱意。

  他不愿承认他其实迷恋这种感觉。

  “我不太确定有几处是怎么处理的……”卢心尧把手放上黑白琴键,按下了第一个键,很快就连成了曲子,钢琴版的《光辉岁月》听上去并不激荡,甚至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温柔。

  卢从景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色,庭院池塘里的淡紫色睡莲静静开放着,画面岁月静好。

  腊月二十九,港城奕居酒店。

  酒店四十九整体的色调是香槟色的,墙面都是整块的大理石,在设计上简约雅致,而在这里特别能看到sky bridge的特别设计,贯穿到天穹的神龛似的精准切分的玻璃透窗,如同一盏盏长明灯似的亮着,极大程度上延展了视觉的极限。走在地毯上,仿佛这条路通向的是圣地,难掩恢弘。

  不少黑衣保镖守在电梯口,屏幕上的数字不断滚动,最终停在了49层。电梯门开了,衣着端庄得体的中年男子携女眷走出电梯厢,早已静候在那里的管家引着他们去宴客厅。

  这是最后一位受邀来家宴的卢家旁系。

  自此电梯门关闭,四十九层的按键的灯光全部熄灭,旁人不能再上到这层来。

  每个人的座次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在管家带路下,直接入座。

  卢承信对自己的座位还算满意,余光瞟了一下比他座次更好的,不是长辈就是血缘更亲近的,便也没什么话可以说。在他这个位置烛台挡住了卢从景左手第一位的人,他不免猜想,坐在那里的究竟是哪位长辈。

  卢从景是家主,坐主位;而左手第一席相应的是最重要的主宾,当然,也有例外,也可以是主人的配偶,但林南烟已去世,无人再能居此座。

  他数来数去,也摸不清卢从景的心思,这时管家领着最后一位入场,宴客厅大门闭合,晚宴正式开始。

  宴会并没有想象中的热闹,虽是同宗,但并不每个人之间彼此熟悉,最多是两三个人相互交谈,尤其是卢从景,他从不同宾客在这样的场合聊天。

  “承勇,你和叶二少的那个项目如何?”

  “刚刚开始做呢,收益都说不好。”答者谦虚道。

  今日准备的是粤菜,按照西式的惯例分食,每人上一小例菜品,如果不够可以按铃告诉管家要加什么,今日准备的饮品是红葡萄酒,单从颜色来看就知道品质极佳。

  卢承信嗜酒,开餐便准备喝上两口,这时听到卢从景按铃,他偏头对管家说了什么。他们之间有些距离,大厅又如此空旷,杯子和刀叉的声音、说话声盖住了卢从景的说话声。

  管家欠身应到,走到一旁撤去了左手第一席的高脚红酒杯,卢承信心生疑窦,稍稍张望了一下——

  那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卢心尧。

  纵使血缘亲近,他不觉得卢心尧有资格坐在那里。顿时,美酒入喉都不觉得醇香,卢承信没有掩饰好自己的情绪,死死握住酒杯,里面的酒液因倾斜而险些倒在桌子上。

  不久,侍者送来了一杯鲜榨的果汁放到卢心尧的左手边。

  “小叔叔,没关系的……咳咳……”卢心尧没忍住咳了两声,从他的状态来看,并不像他所说的没关系。

  “送阿尧回主宅。”

  “我可以坚持的!”

  卢心尧心里清楚这个座次的安排的玄妙,他今日低调些还好,倘若是高调提前离场,不少人更要埋怨卢从景。前两日降温,他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本以为没事,但今天早上咬着牙才起来,任由造型师收拾,浑浑噩噩意识断了片,只觉得冷到骨子里了,坚持又贴身加了件羊绒衫。

  长桌上的美酒珍馐丝毫吸引不了他,他不过是强撑着捱过这三个小时,心里心心念念盼着,默默地盯着表盘指针转动,头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球,反应很迟钝。

  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不着痕迹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后背抖了抖,伸手去够那杯果汁,摸上去是温热的,他以为酒店都会送冰的来,已经做好咬牙喝的准备了。

  这样一来便好入口很多,他贴着边缘抿了两口,稍稍举高杯子给卢从景看,卢从景这才招手让管家退下。

  “阿尧,不舒服可以直接离场。”

  卢心尧的脸几乎不见血色,在灯光下看上去白得几近透明,唇色看上去稍微好些,但这并不表里如一,是化妆师见他太没有气色才在出门前特地用了带颜色的润唇膏。

  卢心尧摇摇头。

  卢从景一向觉得这样的家宴不过是流于形式,他不会在这种场合同哪个亲戚熟识。港城这样的习俗很微妙,也许同这个城市的历史也有那么一些渊源,既东方又西方,既传统又现代,像是一种杂糅体。

  譬如说这样庞大的宗族,更譬如说今天这个无聊到提不起兴趣的年夜饭。

  端着托盘的侍者如同流水般来来往往,为宾客添上新的菜品,又撤去空了的盘子。

  卢心尧没有按过一次铃。

  他只是虚虚地按在筷子上,除了那一小口果汁,什么都没有吃。那一点果汁已经足够雪上加霜,橙子酸甜的汁水好像尝起来苦涩又令人作呕,他的胃紧紧地攒起来,疼得他直冒冷汗。

  保持不动已经是在这种情况下最舒服的姿势了,他抓着腹部那里的衣服仿佛能够分担一些难忍的疼痛。

  忽然,他发现卢从景看着他,手已经搭在了按铃上,卢心尧硬是逼着自己夹了一筷子菜胡乱地塞到嘴里,味同嚼蜡,没怎么嚼便生生咽下去了。因为咽得太快,还呛咳了几声,他慌忙伸手捂住嘴。

  即便是这样,他仍旧努力地挤了个笑容给卢从景,表示自己一切都好。

  而后没过多久,霎时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脆响。循声看过去,是坐在卢从景左手边最近的那个男孩子弓着腰脸贴着桌子,他撞到了高脚杯,酒红色的液体沿着雪白的餐布往外蔓延开来,有几分像止不住的血液。

  卢从景招手,脸色一沉,“邓鸣,送阿尧去医院。”邓鸣立即上前把卢心尧抱起来,众人终于看清了他汗涔涔的那张脸,秀气得都有些不像本家的人了。

  于是乎,这场宴会草草收尾,卢从景没有兴致继续,提前离席,剩下的人坐着继续吃也不是,直接走了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