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渊目光紧盯着沈玉奚,追问他:“师尊为何不回答?莫不是……心虚了?”
心虚?
他为何要心虚?
沈玉奚漠然抬眼回视,眼眸里的冷意如冰寒冷,如剑锋利:“与你无关。”
“我没有回答你的必要。”
重渊面容一冷,眼神陡然阴鸷起来。
沈玉奚永远都是这样,看着他的眼神,不是像在看什么微不足道的尘埃,就是像是在看某种污秽到了极致的肮脏之物。
“不要叫我师尊。”
既然从未将真心要做他的弟子,又何必口口声声喊他师尊。
叫他听了,心里恶心。
“你不是我的弟子。”
沈玉奚伸手捞过放在床头矮几的茶壶,朝重渊泼了过去,淡淡道:“现在,清醒了吗?”
茶是昨夜沈玉奚没喝完留下的冷茶,放了一夜,早就凉透了,茶汤里的茶叶浸泡了一夜,早就泡发了泡烂了,黏答答的一团,混在清凌凌的茶水里一道淋在了重渊的脸上。
他居然没躲?
沈玉奚心头微讶,眼睫轻抬,看向重渊。
重渊脸上都是水,眼睫,眉骨,乃至如海藻茂密的乌发都被这一盏凉茶淋湿,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就像一只落水狗,真狼狈啊。
沈玉奚唇角微微扬起一丝细微的弧度。
重渊目光暗沉,盯着沈玉奚的眼里带着阴寒的怒意。
在他这样的眼神里,沈玉奚纵然心中早就有所预料,却还是忍不住有一种遍体身寒的错觉。
“咣——当!”
由价值连城的灵玉制成的茶盏落下,在地上碎开,却无人顾及。
沈玉奚被重渊扣在手腕,掐住下颌,牢牢地压在身下。
“师尊……”
冷透了的茶水自重渊湿漉漉的发稍滴落在沈玉奚的身上,打湿了他的襟口。
重渊加重力道摩挲了一下指腹接触到的地方,温柔细腻的肌肤因为他粗暴的动作晕染开一片的红痕,重渊缓缓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笑来。
但放在这样的情景里,重渊的这个笑容更像是怒极反笑,蕴藏着疯狂而扭曲的晦暗情绪。
“该清醒的人是您。”
背脊因为重渊方才突然地发难而重重地撞在床柱上,刺痛一片,沈玉奚疼得紧蹙着眉,费力地越过重渊压来的身形,看向床下的地面。
深色的地板上碎开一地玉片,大的,小的,毫无规律地散落着。
重渊的胸膛升腾起一股狂躁。
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不肯看我一眼?
重渊的手指向下滑了一寸,掐住沈玉奚的喉管,缓缓收紧。
“师尊……”他的声音温柔多情,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含情脉脉:“弟子知道您是不肯认我的。”
“可是那又如何?”
“您现在除了弟子,谁也见不到。”
慢慢地,重渊的鼻尖触到了沈玉奚的鼻尖,他的声音低柔,仿佛掺了蜜糖一样的甜蜜。
“现在,您所有的一切,都把握在弟子的手中。”
“弟子要您如何,您就得如何。”
“……喊您师尊,还是其他什么,从来不是您可以选择,您所能做的,就是乖乖得配合弟子,顺从弟子,这样……”
“也好少吃一点苦头。”
重渊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随着语气一道陡然加重。
“唔!!……唔呜……”
沈玉奚在重渊的手下挣扎。
他以为自己并不畏惧死亡。
但他终究也不过万千普通人里的一个。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做到真的不怕死?
在被死亡威胁的那一刻,沈玉奚本能地感到恐惧。
“唔……唔!!”
这个疯狗。
他要杀死我……
我……会死吗?
不……
……我还不能死。
就这么死了,怎么能叫他甘心!
沈玉奚的身体因为恐惧与愤怒而颤抖,他的十指指尖死死嵌入重渊的手臂,在重渊的手臂上留下道道抓痕。
凭什么……
为什么要让他来遭受这一切?
沈玉奚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痛苦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淌下。
“怎么又哭了?”
重渊的声音极柔,极轻。
“都是师尊不好。”
“谁叫师尊惹弟子不开心呢?”
“师尊,您不该惹弟子生气的。”
好痛苦。
沈玉奚的眉心苦痛地拧紧,原本紧抿的唇微微张开了一道缝隙,求生一般的阖动着。
无法呼吸。
疼……
被紧扼住的喉咙断裂一般的疼痛,挣扎的时候,过于紧绷的肌肉也在疼,他本能调动灵力想要保护自己,抵御这些磨人的疼。
可他的灵力全部都被牢牢锁在紫府的深处,他越是想要调动灵力,干涸的筋脉便越是疼痛难忍。
好疼……
好似被无数把缩小到银针那样大小的刀刃剐过每一寸的筋脉,沈玉奚恍然以为自己又要承受一次筋脉破碎的极痛。
……疼。
不……不过是区区一点疼痛……
有什么那样忍受的?
虽然沈玉奚不明白重渊为何会那样恨他。
处心积虑地接近他,煞费苦心地陷害他,费尽心机将他从玄天剑宗的禁地带到魔宫里囚禁……
重渊在他身上废了那么多的“心血”,还没折磨够他,又怎么肯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不过是疼了一点,又不会……死,忍一忍,不就……
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玉奚这样想着,眼泪却不争气地往外溢出。
但是,还是好痛……
沈玉奚从来不是什么会吃苦的性子,他自小娇惯,带他入宗的清则师兄一直都待他极好。
同清霄结为道侣后,清霄虽然不善言辞,却事事顺他,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他一人,更因为他身体的虚弱想方设法讨他欢心,叫他免于病痛的折磨……
他同清霄做了多久的道侣,就被清霄捧在手心宠了多久,将他因为发觉自己一直都被道宏当做炉鼎刻意养废的事情后对人世的戒心冰墙融化。
就算……清霄不在了,他还有清霄留下的本命灵剑守着他。
一想到清霄,沈玉奚所有的坚强都化为软弱。
他与淸霄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是沧州的一座小秘境,名唤镜花源,由一面灵镜所化。
秘境之中并无什么珍贵的灵材灵草,有的是漫天的粉霞,是桃之夭夭,是灼灼其华,是望不到边际的桃花林。
天上是飘荡飞舞的桃花,脚下是水光潋滟的镜池,花落镜池,池面漾开圈圈涟漪,映出在池水中凝固的朵朵桃花……
是修真界有情人必去的一处妙地。
初见便是修真界情人必去的宝地,想来,沈玉奚与清霄大概就是那天赐的良缘了。
那时沈玉奚年岁正轻,也还未结丹,正是个最闲不住的时候,一年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往山下跑。
正好同门的师姐接了镜花源的任务,缺了个人,便喊他充数。
到了镜花源后,沈玉奚才知道,师姐所说的任务是帮助镜花源的居民举办五十年一轮的桃花祭,而他则是被师姐诓来扮桃花仙。
桃花仙的装束繁重华美,还是桃粉色的,沈玉奚自诩顶天立地好男儿哪里肯穿,当即要逃,被师姐暴力镇压,软磨硬泡劝服了。
为了那桃花祭,沈玉奚颠来倒去地练习那祭祀的舞步,足足练到第三日,实在是累得不行,便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溜出镜湖躲了起来。
然而镜花源作为小秘境,面积算不上大,满打满也就那么几处可以立足的地方,刨除原住民所在的城镇,祭祀的祭台,能够藏身的地方便只剩下这一眼望不到边的桃花林了。
沈玉奚看着枝叶繁茂的桃树,果断爬到树上,躲在花枝里。
他坐在枝桠上,双手懒洋洋地撑着枝干,晃着脚忙里偷闲,暖风携着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沈玉奚一个晃神,拿在手里的那截桃花枝便离了手,直直坠了下去。
“啊!”沈玉奚顿时睡意全消,慌里慌张地伸手想要去捞。
自然是来不及的。
所以说是天定的良缘。
在镜花源的居民口中,桃花仙掌姻缘,手上拿的那截桃花堪比月老的红线,沈玉奚的桃花,正好落在树下那人的怀中。
那人白衣玉面,剑眉星眸,执着那枝桃花抬眼望向沈玉奚。
这一眼似远山悠远,又似万里冰封,好似……
好似世间万物什么也进不去他的眼中。
清霄……师兄?
沈玉奚轻讶了声,下意识将身子往花枝深处躲了下,犹犹豫豫地看了过去。
清霄师兄怎么也在镜花源?
他来镜花源做什么?
沈玉奚心中短暂地闪过几丝好奇,并不深究。他从枝头轻巧跃下,伸手去够那枝‘跑路’的桃花,明亮的眼中盛满笑意:“好巧啊,淸霄师兄。”
“……”
淸霄听了,眉尖一颦,薄唇微张,似是要说什么,但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远远传来一阵喧闹。
沈玉奚一听就知道这群人是来寻他准备桃花祭的,他脸色一变,“不好,又追上来了。”左右看了下,只觉处处都不是躲藏的好地方,昏头涨脑地拉着淸霄就跑。
清霄竟也真的跟着一起跑,桃花树下他们踏过落英缤纷,激起一池粉霞水光,风夜为他们让道。
蓦地,淸霄脚步一顿,猛地一把揽住沈玉奚的腰,一个纵身带着沈玉奚攀上了那株年岁最久的桃树的深处。
“!?”沈玉奚不明所以。
淸霄捂住他的口鼻,声音被压得极低,几乎接近气音,温热的吐息化作微不可察的气流喷薄在耳际。
“噤声。”
沈玉奚眨眨眼,了然地保持了安静。
纵横交缠的花枝上,挨挨挤挤的桃花里,沈玉奚被淸霄压在粗壮的主干上,二人的身形融在漫天的桃花里,亲密无间。
……
回忆有多美好甜蜜,现实便有多残酷冰冷。
“……呜唔……”
好疼……
沈玉奚眼睫一颤,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喉管碎了吗?
颈骨……是不是被折断了?
我……要死了么?
很快,沈玉奚的体力就到了极致,所有的挣扎都变得微小起来。
好疼……
沈玉奚的意识空茫了一瞬,悲泣的呜咽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清霄……我好疼呀。
你怎么忍心让我这么疼……
……
“……疼……”
沈玉奚的视线逐渐涣散,泪水簌簌没入鬓发,他喘息微弱,声音微不可闻。
“疼?”重渊轻声复述。
而后,他慢慢笑了起来,“疼就对了。”
重渊的语气轻轻柔柔的,仿佛混杂着毒汁的蜜糖,甜蜜却危险。
“疼才能叫您长记性呀,师尊。”
“弟子这样也是为了师尊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