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悲观主义甜点>第62章 Op.13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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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随着乐队重音和弦的开场,钢琴下行的装饰音阶干净利落地加入进来,立刻就烘托出了辉煌壮丽的基调。

  江梦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稳当和笃定过,他在每一组音符的末尾恰到好处地留白,让原本听上去有些飘忽柔弱的演奏,真正地意气风发了起来。

  在古典音乐漫长的历史上,很少有顶尖的大作品,像舒曼这首《a小调协奏曲》一样,是创作于音乐家生活美满顺遂的人生巅峰的。

  忧郁和绝望,仿佛永远是卓越的艺术创作的灵药,就算偶有例外,在从前,它们也从来不在江梦选曲的考虑范围之内。

  所以今天,是尹懿第一次听到江梦用这样挥洒自如、张扬自信的方式,演奏这样一首英雄式的浪漫赞歌。如果说,那天在琴房邂逅的两句旋律,相对于整首曲子的格局来说还缺少一些筋骨,而融入了太多不知名的哀婉的话,那么今天这个版本,从开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言了它必然要飞翔在高空的、不平凡的灵魂。

  尹懿感到呼吸也为之一窒,一股莫名的热烈情愫开始在他的胸中激荡。

  管乐演奏出第一遍主题,半音旋律配合着双簧管那自带神秘感的音色,像是通往一段幻想的幽径。而在那幽径的尽头,钢琴温柔地接过这已然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又在里面添上了一层如织物般柔和温婉的魅力。

  在那短短二十秒的时间里,全场一片寂静,只听到钢琴轻灵的乐音,在这剧场之中回旋沉浮,江梦细心地雕琢着指尖的每一个音符,仿佛要在这短短二十秒中,诉尽心底的缠绵情意。

  起初,钢琴就像一个对着梦境倾吐心事的少女,她偶尔低声轻语,偶尔停下来陷入沉思,乐队温柔地应和着她,如同一位绅士,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用心聆听和对答。

  少女开始时,也许并不十分在意绅士说了些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纤细脆弱的烦忧之中,感到茫然无助,但他那饱含深情的语调还是不知不觉流入了她的胸膛、敲开她的心扉,与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随着她的心情而起伏,有时恬静如清早的麦田,有时激越如海浪拍击的陡崖。

  那两个声音缠绕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紧密,最终彻底合而为一。

  在这一刻,少女仿佛突然之间成长了,变得独立而坚强,她的声音不再带着暮春般的颓靡倦怠,也不再像雏鹿一样敏感而胆小。在乐队愈发醇厚的烘托之下,钢琴的声音越来越坚定地显露出来,具有钻石般硬朗而璀璨的质地,让人见之难忘。

  主题在这样的时机之下,被钢琴再次重现,所有呓语,如今都已铺就成了篇章。江梦闭上眼,无数过往的场景在他脑海中闪过,好像被这音乐串连到了一起——

  那个阳光过剩的午后,他们睽违已久地合奏K448,在最初四个音奏响的时候,目光相接,就读懂了彼此心中珍藏着的那些共同的记忆;

  那个夜晚,他们在跨江大桥上漫步,江风拂面而过,带着潮湿的气味,某一刻,他是那样渴望靠近尹懿,却在凝望他颀长漂亮的背影后,只敢悄悄远离;

  那个黄昏,尹懿拉住他的手,把他拽出阴云密布的三楼琴房,他第一次不愿意去想以前和以后,只希望那纯粹的刹那永恒延续下去;

  但也是在那个琴房,尹懿坐在他身边,一点点给他纠正演奏,一面在谱子上做记号,仿佛少年时代已然结束了的光阴,只是在那以后陷入一场漫长的沉睡,又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重新醒来……

  在以为自己绝不可能陷入爱情的时光里,江梦曾无数次质疑爱情的意义。一切可以用言语描述出来的特征,都绝不会是独属于某一个人的。人们聊起自己“喜欢的类型”时,会发现,世界上其实有数不清的人,都符合自己说出的这些标准。

  但又是因为什么,人最后却总是在茫茫人海之中,只看到特定的某一个,并且笃信自己所期待的一切,都只有这一个人能够满足。然后为了这样的执念,人们在感情中纠结、痛苦,经历无数考验,用旁观者无法理解的恒心和勇气,去追逐根本预料不到结果的结果。

  直到现在,江梦依然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是当他脑海里不停闪烁的那些细碎的片段,作为某种难以名状的精神,充盈到旋律当中、成为无词的浪漫的时候,江梦却好像获得了另一种释然。

  也许人永远无法准确地描述,自己对另一个人的爱来自于哪里、为了什么而产生,又将流向哪里,但只要它一天还能感动所有人,甚至不需要确切的理由,它就一天有着更高的意义。

  如果说,人是在为了那更高的意义而活,那么爱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三个乐章一气呵成,直到隆隆的鼓声越来越急,宣告着结尾的来临时,江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弹了那么久。

  最后一个音落下,场上静默了许久,才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掌声。台下的观众纷纷起立,江梦清楚地看见,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泛着泪花。

  他还陷在刚才的情绪中没有彻底走出来,刑芝用力地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说“bravo”,就连她的拥抱也带着激动的战栗。

  江梦后知后觉地用目光去寻找尹懿,然后,在那个预留的角落,他冷不防地落入了尹懿深情的凝望之中。

  手机里还存着那个深夜,尹懿发来的那条消息。现在他们站在这里,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任何多的表示,就这样远远相对,仿佛已经经历过最热烈的亲吻、最深刻的痴缠。

  江梦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舒曼与克拉拉、理解了世间一切彼此深爱的情人,理解了什么叫做,“我之爱他,并不只是热情,或是由于感伤的兴奋。这是由于我深信他是一个最善良的男人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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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iano Concerto in A Minor, Op. 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