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悲观主义甜点>第24章 Op.6 No.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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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频拍到这句话就戛然而止,江梦对着屏幕呆了片刻,才重新拨通黄叶的电话。

  那边刚一接起来,还没出声,就听江梦问道:

  “尹懿在哪?”

  黄叶支吾着不想透露,多少也有一点斟酌江梦态度的意思。她和江梦的接触不算少,知道他此刻虽然语调平淡,但反常的迫切逼问,早已经出卖了真实心境。

  “梦梦,尹老师也不是有意那样的,你……”

  黄叶干巴巴地解释了半句,就停了下来,她发现,要是遵照尹懿的要求,对整件事的真相不向江梦透露半个字的话,就真的再没有什么可为尹懿的行为开脱的说辞了。

  那些行为无论看在谁的眼里,都会做出相似的理解,黄叶想,如果现在立场对调,是自己身在江梦那一边,大概也会想要去找尹懿问个清楚。

  江梦听出了黄叶的犹豫,但是这样的犹豫却没有触碰到他的决心。

  “我没法不去找他,”他说,“但你想说的我都清楚。我知道尹懿是什么样的人。”

  说完,江梦隔着电话听见一声叹息,不知道黄叶是出于妥协,还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倒确实配合了:

  “尹老师住的小区,还有乐团,现在都被记者围着,他今早跟我说,打算去以前的家一趟……”

  江梦照旧“嗯”了一声,听出黄叶还有话没说完,却还是挂掉了电话。很快,那边就追来一条信息,大意还是不希望他去找尹懿,江梦想了想,没有回复也没有理会,拿上车钥匙出门了。

  尹懿说的“以前的家”,指的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那里靠进老的市中心,进了乐团以后,因为距离太远,尹懿就不怎么回去了,再后来,他父母出国定居,那房子就彻底空了下来。

  少年时代,江梦也时常跟着他回去蹭饭吃,他对那里记忆最深的部分,就是门厅走廊里高低错落挂了很多张加布里埃尔 · 穆特的作品,一些呈团块状的、缺少修饰的鲜明色彩攒聚在画面上,组成房屋、风景和人物,像儿童画似的,总给人一种带着谐谑意味的庄重。

  那些穆特的画,于是印成了江梦心里一部分的尹懿,色彩夺目、玩世不恭而又沉静庄严。

  一路上,江梦都在下意识地猜测尹懿现在会是怎样的状况。猜着猜着,他忽然就意识到,其实不论此时尹懿的心情怎样、在想什么,他在他身边,能帮上的忙都很少很少。

  一直以来,两个人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多年的熟识让他们能够轻易懂得对方的感受,然而那些再也不能说的前尘往事,却牵扯出了一道迷雾似的屏障,以致越是明白,就越是过不去重重阻碍、翻不到下一页。

  他尚且可以利用发情期作为借口,短暂地撕开这道屏障,去接近心底那一抹放不掉却又拿不起的温度,然后再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尽管知道这样狡猾又自私。但尹懿却从未给过自己放纵的借口,从十八岁分化结束起,他就成了无懈可击的神,连Alpha最难控制的易感期也可以完美掩盖,不让任何人察觉。他没给任何人看到自己脆弱或崩溃的可能,江梦有时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有给他自己留下喘息的机会。

  汽车畅通无阻地开进小区里,当年这里还是刚建成不久的高档住宅区,现在再来看,却已经显得老旧而过时。江梦开着车经过的时候,门口的保安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没有管。江梦凭着记忆在小区里兜了一圈,找到尹懿家,上去以后却发现扑了个空,敲门敲了半天没有人应,里面一片寂静,半点声音都听不见,打尹懿的电话,发现也关机了。

  江梦站在那道紧闭的门前,忽然觉得有些苦涩,他平时从不浪费心思在伤春悲秋上,此刻却莫名想到,这样的情境,仿佛是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象征:几乎在他所有破碎的瞬间,尹懿总能适时地找来,可当他反过去追逐尹懿的时候,却总被这样的门牢牢挡在外面。

  想到这一层,连江梦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轴劲,就忽然觉得,今天非要找到尹懿不可。

  巡演没有取消,在筹备演出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尹懿都不会抛下练琴的事,顺着这个思路,江梦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地点,虽然太久没有去看过,甚至不知道那地方还存不存在,江梦此时却顾不得想这些,快步走下楼去。

  以前就很混乱的老商业区,现在也大同小异,只是拐角处的烂尾楼好像更破败了一点,黑暗的间架结构把弥漫着灰尘的空气切割成工整的一块一块,工地围挡外的低洼处积着散发酸臭味的脏水,经年累月,似乎只有这些东西,才是整座城市不会改变的存在。

  江梦把车停在街边,戴上口罩和帽子,临下车之前又吃了一颗抑制剂,才打开车门,匆匆朝着深处的一幢楼走去。

  最早的时候,这里是一座写字楼,后来因为周边环境越来越杂乱,租用它的公司就渐渐少了。据说还有过一个芭蕾舞兴趣班在这里办过,最终也没能办下去,他们留下的舞室,就成了江梦跟尹懿成为真正的演奏家以前,上钢琴课和日常训练的地方。

  这是江梦能想到的,尹懿最可能来的地方。他心里对这个猜测有种莫名的笃定,但真正摁亮电梯楼层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

  既害怕猜对,又害怕没猜对,要是猜对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经过前两天的事,见到尹懿时该说点什么;要是没有猜对,他却更害怕那种两眼一抹黑的不安定感,怕自己再想不出其他可能找到他的地方。

  琴房那层很安静,电梯门刚一打开,就能听见琴声在那凝滞的空气中发出回响。

  那是来自舒曼《童年情景》组曲中最有名的选段《梦幻曲》,虽然简单,旋律也是烂大街的旋律,但江梦还是能立刻从其中分辨出尹懿的风格。他那撩人的高傲,构成了他所演奏的一切作品的根骨血脉,不论其上的情感色彩是怎样变化万千,究其根本,它们吸引着江梦的原因,却总是那种高傲。

  尹懿没有完整地弹这个选段,而是不断重复着开头中音部的那几句主旋律,音与音之间刻意被拉长的延续,蕴含着一种潦草而慵懒的悲哀,又像是敲碎水晶玻璃时留下的余声,带着破碎的美感,以及近乎偏执的追问。

  尹懿弹的时候,剥离掉了这曲子那层泡沫般混杂着童稚与思念的忧郁,而用更浓重的笔触强调着那股原本隐而未发的缠绵悱恻。

  要是现在让乐评人来鉴赏,他们大概会说,这种弹法是完全偏离作曲家本意的,但江梦却关不了那么多,他不自觉地为这样的缠绵所震撼,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捏了一下,又酸又胀,在某个他说不清楚的空间里,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感情是与尹懿寄托在旋律中的那些相通的。

  江梦在琴房门口停留了好一阵子,直到尹懿不经意抬头看见了自己,才举步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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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inderszenen, Op.15:7. Träumer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