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子轩走后,宋凌霜站着愣了许久。他犹豫再三,终于将手伸向了桌上的琉璃罐。
数不清的魂影依次燃起。
艾子轩没有骗他,魂影中都是长孙珏的回忆。
那些回忆各式各样。宋凌霜看见他们小时候一起去捣马蜂窝,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丹,马蜂袭来的时候只能一个劲儿地逃。
“相公,相公,你等等我。”
那摇摇晃晃跟在自己后面的小玉人儿腿还太短,没跑过马蜂,到头来被叮了好几个包,脸都被叮肿了。但被师父和师娘娘罚跪的时候,他尽管眼泪汪汪一脸委屈,也还是没把自己供出来。
他看见少年时的自己偷偷去镇上喝酒,半夜爬墙回来被长孙珏抓个正着,于是随手把在旧货铺子还价不成为了气气老板随手顺来的一只狼毫扔给长孙珏当做贿赂。
宋凌霜觉得那狼毫眼熟,才想起是后来自己拿来蘸红染料弄坏的那支。长孙珏还因此生了他好久的气……
他还看见那些自己因为练功而错过晚饭的时候,长孙珏悄悄替他留下一些吃的。这家伙,拉不下脸来替他盛一份,只晓得装模作样地把肉夹到碗里,自己却只吃些素的,熬到师兄弟们都走了,才换个干净的碗将给宋凌霜留的偷偷放到厨房去。
这些回忆里有一脸焦急替他放风的男孩儿。
“相公,宋伯父来了,你快点儿。”
有成天板着脸语带嫌弃的少年。
“宋烨!你给我滚!”
宋凌霜沉浸在魂影中,被回忆包围。有些他还记得,有些他早已经忘记了。
天真的,温顺的,生气的,不服的,认真的,关切的,那一袭白影总是围绕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
那个人看起来总是那么冰冷,总是对自己爱搭不理,却将自己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然后一声不吭地付出自己的一切。
这么多的魂影中,不乏重复的记忆。他能看出有些魂影还很模糊,而有些却连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他想起长孙珏总是笑笑地跟他说,凝魂术多练习就一定能运用自如。他仿佛能看见无数长夜清寂,那人坐在案旁,亦或靠在窗上,默默地从自己身上凝出一颗又一颗的魂影。
他便是这样将凝魂术练得炉火纯青的吗?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魂影燃起,就停不下来。
当宋凌霜不眠不休看完全部的魂影,已经是第二日晚上了。
房里没有掌灯。宋凌霜靠着床沿坐在地上。他心中的情绪过于复杂,以至于他的头脑有些昏胀。
他心疼又内疚,感激又惶恐。
他从来没想过,天底下会有一个人将他看得这样重,注视着他的全部,又为他付出了所有。他害怕自己用一辈子都还不起这样深的情分。他害怕一旦捧起这颗真心,这心会被自己弄碎了。他更害怕这颗真心如今已经托付给了他人。
就在他千思万绪理不清道不明之时,被他放在床边装着易容丹的袋子里忽闪忽闪地亮起了灵光。
宋凌霜解开袋子,发现在丹药之间竟有一块折成四四方方的符纸。他将符纸拿出展开来,符纸瞬间在淡蓝色的火光中燃尽,于此同时在房里响起的声音让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那是长孙珏的声音。
更确切地说,是长孙珏与艾子轩在说话。
宋凌霜这才反应过来,那符纸应该就是近年市面上出现的传音符。此符十分昂贵,皆因它需要以一种名为应龙的双生灵兽血来绘制。
应龙极其稀有,一胎必双生,据说双生应龙之间无论多远都能相互感应。这传音符就是利用此理以灵兽之血为墨,一式两符,只要燃烧其中一张,就能在一定时间内传递话语。
这符必然是艾子轩故意放进药袋里的。可他为什么想要自己偷听他与长孙珏说话?
二人似乎在小酌。
长孙珏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子轩,你明知喝不过我,又何苦拉着我不让走?”
艾子轩:“我……”艾子轩听起来有些醉意,“怀荆,我们从十几岁认识,现如今有多少年了?”
长孙珏:“十五年。”
艾子轩:“十五年了。我艾子轩也算是你的知己了吧?”
长孙珏:“当然。”
艾子轩:“好,我当了你十五年的知己,所以必须问你。三日后你就要成亲了,你心中的人,可有放下?”
长孙珏沉默了。
半晌,他道,“从未得到,何谈放下?”
艾子轩忽然提高了声音:“长孙怀荆,跟我你还要在这儿装吗?十年,你为他承受了多少?你踏遍赤州寻找的又是什么?就算是从未得到,你就甘心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要?当年他只是逗逗你,你就气了他两年。现在他说消失就消失,欠了你十年光阴,你就不生气?”
有那么一会儿,空气再次变得安静。当长孙珏的声音再次响起,宋凌霜却听出了一丝苦涩。
“子轩,你知道吗,他也问过我,为什么不生气?”他好像轻轻叹了口气,“我怎么就不生气呢?”话语里是满满的自嘲。
“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我气得要命,气的浑身发抖,气得想上前破口大骂,甚至想过去扇他几巴掌!我想问他,这么些年,他怎么就舍得一声不吭,让我以为他魂消魄散尸骨无存?我想问他,这么些年,他有没有一次想到过我,有没有一次想要来找我?”
他的话让宋凌霜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可我不敢。”
长孙珏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怕我生气了,他就会走。我怕我靠得近了,他就又会急着从我身边逃开……
“子轩,你知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怕?怕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我机关算尽,虚伪得要用假装离开来让他愧疚,以这样卑劣的手段让他留在我身边。他还带着我的发带,他还用着我的手帕,我看见了就忍不住想要赌一把……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问自己,如果不是当年我那么着急,不顾他是否想要就将自己的心强塞给他,他是不是就还在?
“你说他欠我,你错了。我念着他,是我的事,本就与他无关,他何曾欠过我?”
长孙珏的话让艾子轩一时间无法言语,他知他陷得深,知他爱的苦,却不知他陷得如此深爱得如此苦。他知道自己辛苦找到并花费重金买来的传声符符力将尽,他也只能寄希望于宋凌霜此刻能听到长孙珏心里的话。
他最后问道:“那你心里,是否还能有他人的位置?”
他万般无奈,心道兄弟也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宋凌霜屏气聆听。
长孙珏低沉的嗓音传来,比任何时候都柔软。
“我心方寸,只容得下一人。”
话语在暗夜之中犹如琴音回响,反复敲在宋凌霜心上。
艾子轩:“若这人也愿意与你一起呢?”
长孙珏不曾犹豫,“可弃万丈红尘,生死以之。”
艾子轩:“你身后一个偌大的宗门,长孙氏的弟子们,还有霜夫人,都指望着你,你想都不想就跟他走?”
长孙珏:“义无反顾。”
艾子轩气急道:“那你怎么就不会再去争取一下?”
长孙珏语带苦涩,“我心意如此,却不能强求于他人。十年前我未曾做到,如今还不懂吗?”
艾子轩:“怀荆,你……”
传音符到此戛然而止,符力已尽,房间又恢复了安静。
宋凌霜坐在地上,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长孙珏的声音仍在寂静中回响
我心方寸,只容得下一人。
“你到底是有多傻……”
如果有一份情意,用一辈子都还不完,那就用两辈子,三辈子。最好生生世世还不清,才好生生世世与他纠缠。
黑夜中,他终于站起身。他得赶紧了,毕竟还有一个地方需要去。
长孙氏谢氏联姻,是仙门大事,也是这些年难得的喜事。
芦花荡红绸高挂,宾客满堂。
霜夫人高坐于堂上,秀廉君谢桐身为新娘的父亲也是一样。谢依竹坐在席间,如今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连久不曾出远门的谢宗主谢枫都携夫人到了场。
长孙珏长身玉立,一身大红吉服一洗平日里的素净,更显俊逸。
他站在芦花荡大门前,看大红花轿停下。他清秀的面容上神情淡漠,对于大婚的新郎官儿来说少了些喜庆。
司仪高呼。
“新郎伫立于轿前。”
“启轿,新人起。”
“新郎搭躬。”
新娘凤冠霞帔,绣花红袍,下了轿。
“新郎新娘直花堂前。”
“新郎新娘就位。”
“新郎新娘进香。”
“跪,献香。”
“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一对新人立于堂前,任谁看都是一对璧人。
司仪继续高声念道:“起,一拜……”可话未说完,却被打断了。
随着一声干脆果决的“不能拜!”有人闯入了厅堂。
宾座哗然,循声望去。
只见来者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那人容貌俊朗,也穿着一身红服,不是宋凌霜又是谁!
谢依兰闻声一怔。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不顾礼法扯掉了盖头,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秀廉君脸色变了,神情震惊。
艾子轩或许是在场唯一一个偷偷舒了口气的人。他忍不住在心里好好地表扬了自己一番!
宾客间并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宋凌霜。将他认出的,此时面上像是见了鬼。而那些没认出来的见他这幅打扮,心下也是惊骇。
随着宋凌霜一步一步走向新人,不少人猜测这位公子莫不是来抢亲的?难道这谢家大小姐还有别的爱慕者?
一时间席间骚动。
可当众人眼睁睁看着宋凌霜伸手拉住的不是新娘而是新郎的时候,席间瞬时鸦雀无声。
宋凌霜毫不顾忌地拉起了长孙珏的手,给了谢依兰一个礼貌的微笑。
“依兰姑娘,对不住了。这个人打娘胎起就是许给我的人,我要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老幺雄起!
今日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