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乔翼桥就赶到了钱悠的房间里。

  他看着钱悠的两个黑眼圈,揶揄道:“不是说不熬夜的吗?”

  钱悠苦笑:“这不是剪high了吗?要怪也怪你,拍成这样!”

  乔翼桥心中一惊,忙问:“拍成哪样?”

  “拍的这么好啊!”钱悠仰天长啸,“一场接着一场,根本停不下来!”

  “啊……”乔翼桥被当面夸奖,有些不好意思,“那我们现在看看?”

  钱悠看看表:“虽然说我应该休息了,但你要不看完这一遍,我也睡不着。”

  “行,那我们就看看。”乔翼桥说道。

  钱悠关上了屋里的灯。

  只留电脑屏幕,散发出幽暗的光线。

  乔翼桥的心跳又快了起来。

  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自己剪得片子,甚至不是第二次,但一到这个环节,难免还是会觉得紧张。

  粗剪的版本有172分钟,几乎等同于三个小时。

  但影片的粗剪版本一般都是这样的,很多项目的粗剪时长甚至超过四个小时,都很正常。

  乔翼桥看着的时候,在前一个多小时还带着十足的忐忑,但越看越放松。

  他自己的戏,竟然自己也看进去了。

  好几次,他都得强迫着自己从剧情中跳出来,用一个审片者的眼光去看片子,找片子有没有逻辑漏洞,哪个画面好不好,甚至是有没有穿帮和表演方面的不足。

  但钱悠剪辑的非常细致,这些基本的问题几乎没有,乔翼桥就算是瞪大了眼睛也很难找到一两个。

  于是,他就把重点放在了影片时长上。

  众所周知,影片时长是影响排片的重要因素,一个180分钟的电影,一个影厅一天可能只能放两场,但如果是120分钟,则可能放三到四场,差异显著。

  但着重看影片哪里能缩减也有苦处。

  乔翼桥觉得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对话都很有必要,而且拍的也算不错,真的舍不得拿掉。

  比如第一场戏的群架,大家看的时候不少人都出那一关都过不去。

  影片放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你觉得咋样?”钱悠问。

  “我觉得特好。”乔翼桥答。

  二人:“……”

  完蛋。

  这真不是因为两个人臭屁,觉得自己拍的是最好的。

  关键是,现在整个故事很流畅,每个人物的转折也都很充分,尤其是故事的后半段,在自然灾害来临之后,一切都显得特别惊心动魄,而每个人物完成的成长也很好看。

  真的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而且,即使没有特效,光看镜头语言,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种紧迫感。

  他们几乎都可以预想到之后加了特效的样子,应该会更好。

  于是,乔翼桥和钱悠两个人一时间真的有点陷入迷茫之中了。

  要不就按170分钟的版本去做?

  但乔翼桥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现在都170分钟了,加上片头和片尾,《高墙倒塌时》最后很有可能超过180分钟。

  这在商业片里绝对是个劣势。

  不说会不会影响排片,就说如果观众知道这片子这么长,会不会选择来看也更是个问题。

  更何况题材也没有那么讨喜。

  二人思来想去,决定集思广益。

  于是第二天,乔翼桥集结了整个剧组的人,还有在这上课的齐红,一起看片。

  幸亏亦正校园之前在三楼装修出来了一个看片室,一百多号人挤在里面,地板上都坐好了人,将将能坐满。

  大家要看片了,兴致都十分高涨。

  就连齐红也很想看看乔翼桥这第一部商业类型片大作,早早来到了前排,甚至拿出了表和笔记本,打算记录下来。

  放映开始。

  乔翼桥坐在了最前方。

  他要盯着每一个人的反应——如果这人走神或者撇嘴了,那就说明这段戏很有可能没有那么好。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期待观众给一些“不好”的反应。

  幸好他善于观察,有一些人做出了很细微的微表情表达不满都被他一一发现了。

  比如第一场戏的群架,大家看的时候不少人都出现了撇嘴的现象,觉得血腥。

  后面有些玩足球、篮球的戏也太长了,有人打哈欠。

  出乎意料之外的,合唱的戏虽然有近乎五分钟,但大家都看得很投入。

  乔翼桥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那里已经将近影片中段了,大家也需要一个“气口”去休息休息。

  这种节奏的安排,他也当做经验记下了。

  而到了地震的戏的时候,大家就开始眯着眼睛看了。

  乔翼桥知道,这说明这部分戏的亮度太暗了。

  还有很多细节……乔翼桥都根据观众的反应,一一记录下来了。

  放映结束后,乔翼桥正想找几个人问问,没想到放映室里响起了掌声。

  这让乔翼桥感觉到有些意外。

  “我很久没看到这么……丰富又细腻的片子了,”齐红也鼓着掌,“没想到你能把一群囚犯的戏做的这么细腻感人,尤其是最后一幕,国歌声响起,连我都有些动容了。”

  乔翼桥听完齐红的评价,感觉到了一阵安心。

  如果这部戏能打动齐红,应该也能打动一些别的观众吧?

  “当然了,还是有些小问题,”齐红拿出一个笔记本,乔翼桥见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些看片时的心理感受,“第一就是太长了,第一场戏、第八场戏、第……这十几场戏节奏都有些拖沓,乔翼桥,你要知道,我们是电影,不是电视剧,其实很多戏进行到一半大家就知道后面的发展了,不需要完全讲出来。”

  乔翼桥把齐红的意见一一记录下来。

  “还有就是,我想问问,你的演员们,真的没有相关经历吗?”齐红不确信道,“中间穿插的采访都太出彩了,让人很难不怀疑是……本色出演。”

  齐红说完,全场都笑了。

  乔翼桥也只能礼貌微笑:“啊……这个,真不是。”

  “那不得不说,你不论是在选演员,还是在导演本身的技巧方面,都已经非常厉害了,”齐红笑着点头,“很期待最后成片的样子,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建议。”

  乔翼桥认真道:“您请说。”

  “我注意到,你的演员在表演的时候,台词似乎不是那么的好,不过现在只有同期声,还听不出来太细致的部分,”齐红想了想,“你有没有想过,配音的时候,让他们说自己的家乡话呢?这样能削弱一部分念台词的感觉,也更有生活质感。”

  让演员说方言……

  确实是个好主意!

  乔翼桥之前也觉得,虽然这些演员的表演都很到位,但毕竟说台词的功底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有的地方还是稍显生涩。

  但有了齐红的这个建议,那就没问题了!

  让演员们说家乡话不止能削弱念台词的感觉,还能更接地气,也更有话题度。

  正好姜卫国他们几个人本就来自天南海北,带点家乡话也更真实!

  齐红不愧是大导演。

  说的问题都是一针见血。

  齐红说完意见之后,乔翼桥又询问了其他人的相关建议,把一些共同意识到的问题结合他自己的观察都记录了下来,然后和钱悠仔仔细细对了一遍,算了算,大概能把电影时长缩减到一百三十分钟左右。

  这就够了。

  钱悠继续去剪辑了,临走的时候把三个硬盘交给了乔翼桥。

  “这是所有需要特效的镜头,我都标注好了,”钱悠说道,“接下来你就可以找特效公司去做了,我们两边一起推进,这样更快些。”

  乔翼桥收好硬盘,点头道:“好的。”

  ……

  乔翼桥带着三块硬盘,再次飞到了燕京。

  这年头,大点的影视公司似乎都在燕京,乔翼桥在飞机上还想着,以后要不要在燕京成了个办事处之类的,方便运作。

  但下了飞机查了查燕京的房租,这个念头就被打消了不少。

  还不如往返飞呢,还省点钱。

  别到时候像钱悠一样,租到了燕京那么偏远的地方,费劲不说,花钱也如流水一般。那就得不偿失了。

  总之,一路照例堵堵停停,乔翼桥来到了一个影视园区。

  这是他特意找的一家视效公司,名叫博记,在他们公司隔壁还有一个可以录音、混音的音效公司,两家公司在一块,也方便乔翼桥走动。

  这家视效公司在行业内挺有名气的,价格便宜活儿L又快,近些年出了好几部大电影作品,乔翼桥和小何一致觉得这里可以信赖。

  毕竟他们的特效也不算复杂,一些自然灾害的内容,对大多数公司来说都不算是什么挑战。

  “您就是乔导吧?”吴总监风尘仆仆下了楼,“你好你好,我是这里的总监,我姓吴,咱们之前沟通过。”

  前来接待的是博记公司某组的视效总监,姓吴,乔翼桥之前和这人沟通过,感觉除了有点油嘴滑舌之外,人倒是还行。

  乔翼桥起身打招呼:“您好。”

  “之前只听见声音了,没看到人,没想到您看上去真是少年有成,我在这行里二十多年了,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导演,”吴总监一通天花乱坠,“您是从恒市过来的?来燕京习不习惯,会不会太干了?我让秘书把加湿器开开吧?”

  “不用,”乔翼桥问道,“机房在哪?我们先去看看素材吧?”

  虽然他是这家公司的甲方,但乔翼桥没想到上来就被拍了半天马屁。

  弄得他还有点无所适从。

  吴总监立即让出身位:“好,您跟我来……”

  乔翼桥就和吴总监上楼了。

  博记在行业里有点声望,自然是一家大公司。

  楼上的机房冷如冰窟,就连乔翼桥这种不太怕冷的人都不住打了个寒颤,面前坐了一百来号人视觉设计师,都裹着小毯子在做各种工作。

  吴总监找了台电脑,连上了乔翼桥递过来的硬盘。

  “哎呦,这画面真不错,看来我们做起来压力也没那么大了,”吴总监一边熟练地敲击鼠标,一边说道,“我看您这边主要的需求就是一些自然灾害的特效对吧,让我看看……”

  吴总监一边说着,一边看素材。

  钱悠干活极为认真,已经把每一个素材需要什么样的特效都标注在画面上了,比如“这里有雨”、“这里是泥石流”、“这里的衣服上补一点血”等等……

  这部分是乔翼桥已经和钱悠都对过的,省去了很多和视效公司的沟通成本。

  乔翼桥见吴总监一边看着,一边在手底下记着些什么。

  但机房的光线太暗,他也看不太清吴总监到底是在写什么。

  如此看了大概三个多小时,终于把所有素材都看完了。

  乔翼桥也又增加和减少了一些地方,稍作修改。

  看完之后,吴总监笑着:“素材拍的是真不错呀,看得我都很想去影院支持一下了,首映的时候情一定要请我去……”

  乔翼桥已经导演过这么多东西了,好的坏的演员也见过不少,但还是头一次看不太出来吴总监到底是真诚的还是随口恭维。

  不过他更倾向于后者。

  吴总监想了一会儿L,然后才说:“整体来说特效难度不大,我给您个报价吧。”

  乔翼桥心道,终于进入正题了,然后开口道:“您说。”

  “泥石流的镜头大概是34秒,也就是816帧,暴雨的镜头大概是七分二十二秒,也就是10608帧,还有补充血迹的镜头是14秒……”吴总监又数了半天。

  乔翼桥也才明白,吴总监原来刚刚记录的是这些。

  “然后像泥石流这种,我们称为A级别特效,收费是XXX元每帧,血迹就是C级特效,收费XX元每帧,……”

  总之最后,吴总监给乔翼桥算出了一个数字。

  和他们之前聊过的差不多,刚刚好在他们的接受范围之内。

  乔翼桥点头:“行,就这样吧。”

  “好嘞,”吴总监又恢复了阳光的笑脸,“那您跟我走,我们去看看合同。”

  “工作周期大概是多久?”乔翼桥又问。

  “这个不好说,我只能说尽快,”吴总监拍拍胸脯,“这样吧,我们先做泥石流的特效,大概也就是三周的时间,做好了我给您看,让您放心,怎么样?”

  乔翼桥点头:“好的。”

  之后二人过了一遍合同,但还需要公司盖章等等流程,乔翼桥就让他们寄给小何了。

  而有了之前易思千“炸组”的经验,乔翼桥着重让他们加了一条,甲方有权利随时终止合同。

  吴总监那边虽然不太愿意加,但还是照做了。

  ……

  走出特效公司的大门的时候,天色已晚,乔翼桥久违地觉得似乎完成了一件什么事,有一种放松的感觉。

  既然特效公司这边三周之后就能看第一个镜头的结果了,亦正校园那边又没什么事,乔翼桥就决定先留在燕京生活一阵。

  他住进了城市西边的一家青旅,一来是为了省钱,二来他也喜欢青旅,能接触很多人。

  乔翼桥被分入了一个有四张上下铺的房间,不过这里目前还没住满,只有另外一个人住在这里。

  对方缩在离他最远的一架上下铺床的上铺,发型凌乱,满脸油光,从发际线判断,年龄得有三十多了,此刻正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乔翼桥本想和这人打个招呼,但看对方无比投入的样子,怕打扰了人家的工作,就作罢了。

  之后的两天,他先去燕京的一些著名景点玩了玩,比如故宫、长城什么的,给自己安排了一次“特种兵旅行”,安排的满满当当,收获颇丰。

  之后的几天他就一头扎进了自己发现的一个宝藏地点——小西天放映中心。

  这里每天都连着播放一些或是经典或是冷门的电影作品,很多片子按照审查标准应该都是过不了的,但这里能播,应该也是电影局特意开辟出来给文艺青年补充营养的地方。

  乔翼桥在这些日子里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房间里的另一位活人对话,他自己本身睡得就少,一天撑死了也就睡六个小时,但那位仁兄睡得比他还少,只要他睁眼,就能看到对方在对着电脑输出,不知道到底在干些什么。

  不过乔翼桥受到了他的感召,也没有放弃工作。

  他趁着三周时间,把自己想做的那个恐怖片的大纲写出来了。

  众所周知,华国的恐怖片不能有鬼,不能有真实的灵异。

  所以乔翼桥只能另辟蹊径,找到另外的恐怖点。

  他在看了众多恐怖片之后,发现了一个特点。

  恐怖片中的“鬼”,或者说是“反派”,大多都是某种精神的化身。

  比如《关灯后》的鬼,就是家庭暴力的化身。

  比如《闪灵》中的一切诡异现象,都是孤独、寂寞的化身。

  比如《咒怨》中的伽椰子,就是不公待遇与歧视的化身。

  人们本能的畏惧“因果报应”等事,所恐惧的鬼的形象只是第一层,更深层次的,还是对这些情绪本身的畏惧。

  乔翼桥思考了一下他最怕的是什么。

  家庭暴力、孤独、不公待遇……这些他虽然也怕,但没有那么怕。

  至于什么溺水、饥饿、火灾等等,更是只畏惧,但没有来自心底的恐惧。

  他在这个问题上整整思索了一天,发现自己最怕的是虚度光阴。

  准确的说,是年龄增大之后的碌碌无为。

  他甚至在这次久违的放松之旅中都没能彻底放松下来,一种焦虑感始终在他的脑海中蔓延。

  他总在担心自己去玩,或者看场电影,都是“没有努力”。

  而他也会因为这种没有努力而遭到“报应”。

  乔翼桥甚至不知道这种思维是哪里来的。

  人怎么会因为在放松而感到更焦虑呢?

  完全没有道理。

  难道是从小的学习环境,逼得他这么卷吗?

  而且,他问了很多人,包括萨布里和麦克李,他们甚至不是华国人,但也对这种焦虑感同身受。

  看来这并不是一个特例。

  而这也就成为了乔翼桥一切构思的根基。

  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是一线可能,你愿不愿意回到过去,弥补那些未曾努力的岁月,重新开始?

  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是,杀掉年轻的自己?

  2049年,普通的中学生小青和同伴一起,接到了学校重修考试的通知。

  他们在过去的高中生活里都完全没有努力学习,虚度了岁月,这次是去补考的。

  但没想到,补考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整。

  让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并不是一场普通的考试,而是一场追逃游戏。

  所有学生将被分为六组,在校园的六栋代表性建筑里躲避杀手的追杀——而这些来自未来的杀手不是别人,正是老去的他们自己。这些中老们的目的也并非虐杀,而是通过一款名为“重修”的装置,将他们的意识灌注进18岁的自己体内,取而代之。

  主角团们被迫要在学校中和年迈的自己玩这一场大逃杀一样的游戏,他们渐渐发现,原来年老的自己才是最可怕的杀手,因为他们完全了解年轻时候自己的一切想法、一切思维,甚至还有各式各样针对性的陷阱,让他们无力招架。

  这可能是史上最缓慢、最仁慈,却最了解猎杀对象的“杀手们”。

  深夜的校园里,厕所镜子中出现的充满血丝浑浊的双眼、迎面遇到满面沟壑的自己、哀嚎与怒吼……

  都是这部“恐怖片”的卖点。

  在经过两幕非常惊悚恐怖的逃生环节之后,第三幕的时候,真相才逐渐揭开。

  主角奔至一个廊桥,每块瓷砖都代表了他一生中做过的那些抉择,主角想要逆转一切,他必须重新“完美”地走过一生……

  踏上廊桥的一瞬间,他被拉回了现实世界。

  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但真的是一场梦吗?

  本以为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但老去的自己的幻影如影随形,几乎逼着主角们做出与之前一生完全相反的决定。

  斗转星移之间,人至中年,主角们发觉自己过得并不快乐,而与那场恍如隔世的“逃杀考试”相比,如履薄冰的人生似乎更加恐怖。

  而当他垂垂老矣的时候,某家科技公司忽然推出了一款游戏——只要在游戏中猎杀掉年轻的自己,就可以在游戏中重新活一次。

  主角义无反顾地,进入了那场游戏。

  他希望再“重修”一次,而这一次,他要选择最放荡自在的人生。

  他就这样,成为了另一场游戏的“猎杀者”,猎杀的“对象”,依然是十八岁的自己。

  但直到最后,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只是游戏中一个“年轻时自己”的数据,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最后,他站在学校的顶楼,看着无数年迈的猎杀者在追捕年轻的自己,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到底什么样的人生才算是好的呢?

  这个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结尾。

  但太阳升起来了。

  它每天都会升起。

  就像是这世界上没有永远年轻的人,但永远有人正年轻。

  他们总会行差踏错,虚度光阴,但只要能沐浴在真实的阳光之下,怎么都不算是糟糕的一生。

  [完]

  ……

  故事的构思虽然有点复杂,但校园恐怖的卖点充足,也避开了鬼之类的审查元素,主题也很简单——“重来一次,你未必会过得更好”。

  我们不必太过担忧年轻时候的浪费时间,因为无论如何,年龄大了之后都会“后悔”。

  乔翼桥感觉自己在创作的时候,似乎和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

  只要他还在呼吸,也许每分每秒,都不算是错付。

  恐怖片如果想出现一些恐怖画面,又不能有真实的灵异和鬼,那么只能付诸于精神分裂或者大梦一场了。

  但乔翼桥想用一个比较新的科幻设定来解决这件事。

  过审是第一位的。

  如果一个片子无法过审,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而且这个电影还有个好处,就是省演员。

  所有中老年的自己都将由特效化妆后的演员自己饰演。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也能成就演员。

  写完这个大纲之后,乔翼桥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想做的故事。

  有了这个故事,他在燕京的这段时间,也不算是“虚度光阴”……吧?

  ……

  三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乔翼桥接到了吴总监的电话,来到了博记,看看特效的成果。

  一场泥石流的戏其实很快,大概也就两三分钟,其中需要特效的部分更是很少。

  但就是这个工作量,也让吴总监的组别做了三周。

  乔翼桥来之前其实在行业里打听过了。

  这个时间能做出来,已经算得上是行业里比较快的了。

  乔翼桥跟吴总监看完了这场戏。

  说实话,和他预想的差不多,没有什么惊喜的,也没有让他很不满意的地方。

  看完之后,吴总监问:“感觉怎么样?”

  乔翼桥如实回答:“挺好的。”

  “那就好,”吴总监笑得跟花一样,“毕竟乔导本身的素材很好,我们这也就是锦上添花,您要是能满意,我们就可以继续合作……”

  话音未落,吴总监的电话忽然响了。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吴总监说道。

  乔翼桥点头:“请便。”

  然后,吴总监就接着电话走了出去。

  “吴导啊,您的特效已经做完了百分之八十啦,不快不快,您的素材好,我们才这么努力做呀……”

  乔翼桥:“……”

  嗯,看来这位吴总监,见谁都是这一套话术。

  吴总监这个电话接的有点久,乔翼桥显得无聊,就重新拖动进度条,反复观看这段素材。

  但重新看了两三遍之后,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这泥石流,这么像是两三秒钟的特效复制粘贴的?

  他瞬间凑近了屏幕,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最终确认了,这泥石流正经大概只有前面的两三秒,后面的就是这两三秒循环播放。

  乔翼桥皱了皱眉。

  他不太满意。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感到不爽的。

  他点开时间线上,泥石流的那段素材,发现了一个时间编号“20xx0618”……

  这个20xx年的时间,是三年前。

  乔翼桥也并非不懂技术的人,他之前学剪辑的时候已经学了一部分关于特效软件的操作。

  于是他点开了这段素材的后台。

  瞬间愣住了。

  这段素材在过去的三年中被用过四次。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段为了《高墙倒塌时》原创的素材。

  乔翼桥本想看看这段素材还用在哪些项目中。

  但这再往下的操作,就有点犯法了,乔翼桥还是没动。

  正好,吴总监回来了。

  “你看着觉得怎么样?”吴总监笑着,“如果可以,我们就继续往下推进啦?”

  “不急,”乔翼桥说道,“我怎么觉得这段素材有点眼熟?”

  吴总监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您这段素材不是这三周做的吧?”乔翼桥又问,“之前还给别的项目用过?”

  吴总监挤出笑容:“您……懂特效?”

  他没想到一个导演会查到这些消息。

  所以根本没太在意。

  “您这段特效是三年前做的,这三年里还给别的四个项目用过,”乔翼桥摇头,“不过具体是哪些项目我就不问了。”

  “也不是什么大项目,都没您这个好,”吴总监擦擦汗,“但我们行业里都是这样的,这就叫‘借’素材,您放心,特效素材是没有版权的,或者说版权都在我们自己手里,一点风险都没有。”

  乔翼桥冷笑:“这也是行业里的潜规则?”

  他之前只让鬼斯去问片场的潜规则了,林林总总好几百条,没想到特效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是呗,大家都这么干,”吴总监解释道,“而且您想,您这就是一场普通的泥石流,根本不需要花什么功夫重新做——哪场泥石流不是泥石流啊,您说对不?”

  乔翼桥沉默了。

  吴总监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

  “我们这重新贴素材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吴总监又道,“您要是看完觉得心里不舒服,咱们价格上还可以再商量商量。而且,甭说是我们了,你看现在那些科幻片,好多什么星球、飞船甚至好多群演贴人的建模都是共享的,大家都这么干,真的没什么问题的。”

  是啊,大家都这么干,特效素材也没有版权问题。

  但难道,这样就是对的吗?

  乔翼桥不能苟同。

  “虽然你以为泥石流都一样,但我告诉你,并不一样,”乔翼桥拖动进度条,“这里的降水量远远达不到这么大的泥石流的效果,而且泥石流上面飘着的树叶,以及土壤的颜色,都不是阿坝地区附近所应该有的。”

  吴总监叹气:“哎呦,这镜头就几秒钟,观众哪会看的那么细啊?”

  吴总监说的不无道理。

  没有人会像导演一样,对泥石流的流速、土壤的颜色甚至是树叶的形状这么较真。

  但乔翼桥不愿意做这种欺骗观众的事。

  哪怕只是最微小的欺骗都不可以。

  “也许这个镜头没有人在意,但如果贵司都是这个态度,一定会有别的问题,到时候会有人在意的,”乔翼桥也叹气,“我想我们还是终止合作吧。”

  吴总监急了:“要么说您是新导演呢!我们和多少大导演都合作过了,这么操作从来没出过问题,怎么到你这儿L就不行呢?我都说了价格可以商量了!”

  乔翼桥摇头:“我在意的是态度问题。”

  “那我向您打包票,你出去,找别的特效公司,也是这么操作,”吴总监的笑容瞬间消散了,“甚至比我们还过分,价格比我们还高呢!”

  “多说无益,”乔翼桥已经起身离开了,“请贵公司删除一切我的项目的源文件,回头合同的事会有专人来对接的,告辞。”

  吴总监还在说着什么。

  但乔翼桥已经不在意了。

  他走出博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今夜的燕京雾霾很重,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寒风瑟瑟,乔翼桥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是自己太较真了吗?

  也许观众真的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呢?

  乔翼桥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

  他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家新的特效公司。

  一家愿意尊重他和自己作品的特效公司。

  之后的三天里,乔翼桥又逛了七八家大大小小的特效公司。

  但只要乔翼桥问“会不会借素材”这个问题之后,合作都进行不下去了。

  工期一误再误,乔翼桥甚至都想自己成立一家特效公司了。

  这样才算自己走完了影视工业化的全流程。

  但无论是人还是设备的投入,亦正娱乐现在都远远达不到。

  这事儿L急得他晚上都有点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办法。

  几天之后,他几乎把燕京的特效公司都见完了。

  没有一家愿意给他肯定的“不会借用素材”的回答。

  乔翼桥回到青旅之后,正苦恼着,忽然,整间屋子一片漆黑。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屋子里传来一声粗重的“握草”。

  是远处那张床的那位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喊出来的。

  乔翼桥还以为他受伤了,赶忙问:“没事儿L吧?”

  “没事儿L……”对方的回答很无力,“我笔记本没电了,正说着要充电呢,竟然停电了,幸亏我点保存了。”

  这是三周以来,两个人的第一句对话。

  乔翼桥耐不住好奇,问:“你一直在弄电脑,在做什么啊?”

  “做作业啊。”那男人回答道。

  “作业?”乔翼桥不免觉得奇怪。

  虽然说是不能以貌取人,但这位男人的发际线看上去确实是经历了一些沧桑的。

  “是啊,”男人推推眼镜,“我是电影学院影视技术系大三的学生。”

  “啊……”乔翼桥有点惊讶,这位仁兄竟然才大三。

  但他随即反应过来。

  影视技术系?!

  “你做的是学校的作业吗?”乔翼桥又问,“为什么不在学校里做?”

  “学校机房都满了,”男生回答道,“我抢不过。笔记本电脑虽然配置差了点,也能勉强用用。”

  乔翼桥不解:“为什么都满了?”

  “有个比赛,我们系好多人都参与了,”男生回答,“就是做一段特效的那种比赛,每年好多呢,这次奖金也高,足足给五千块钱!”

  给五千块钱做特效的比赛?

  乔翼桥福至心灵。

  这世界上没有比大学生更便宜且认真的劳动力了!

  乔翼桥瞬间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