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小巷里。

  明自钦和苏朗堵住了独自出门的季然。

  两个人的神色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收服与游说,二人已经对这幅样子驾轻就熟了。

  “你刚也接到了你父母的电话吧,”明自钦的声音也很冷,“感觉怎么样?”

  季然难以置信地看着明自钦:“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跟着毛茂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小弟,感觉怎么样?”明自钦眨眼,“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这话一问出来,季然瞬间哑口无言。

  “我……你怎么知道?”季然慌了,“你管我呢!”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继续留在他身后做哈巴狗吗?”苏朗问道,“你也知道,他父母马上就要出国了吧,到时候再也不管他了。”

  明自钦继续加码:“他手里也有你的视频,对吧?你不想要摆脱他吗?”

  季然很明显心动了,但依旧谨慎着:“你们能为我提供什么?”

  “安全,”明自钦简单道,“还有,能把你自己的人生还给你。”

  沉默。

  季然听到明自钦的话之后,先是进入了沉默。

  然后忽然,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真的可以吗?”季然不确信道,“我真的还有自己的人生吗?”

  从小,他父母就让他和毛茂待在一起。

  吃穿住行都一模一样,甚至连毛茂因为不想上学被转入工读学校,他父母都让他一起。

  他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

  那就是无止境地去讨好毛茂。

  他知道,他父母也在做同样的工作。

  甚至他的弟弟,也在无止境地去讨好毛茂的弟弟。

  但他从来没想过毛茂会做的这么过分。

  季然甚至都不敢和自己的父母去说,其实毛茂根本不像看上去的那样乖巧。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人的。

  可越和毛茂接触,越觉得自己无法脱离,甚至对他有所依赖,希望他能替自己拿主意去做很多事。

  现在,父母讨好毛茂一家人的动机都没有了。

  可他该怎么办呢?

  大强却也在此刻来到了巷口。

  “大然,你听我说,明老大他们真的和毛茂不一样,他们是好的,”大强苦口婆心,“他们说一定能帮我们拿回视频的,我相信他们能做到,而且他们从来不逼着我做什么事,真的。”

  季然摇头:“可是我也跟着他做了很多坏事,我们都是一体的……”

  “才不是呢!”大强声音陡然升高,“我们欺负人,是的。我们自己做的那些错事回头再去接受惩罚就好了,但不能一直让毛茂控制我们啊!”

  听完大强的话,季然沉默了。

  “等我一下。”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大强的那些话都是在这段时间里,明自钦给他们灌输的。

  而明自钦的这些话,也是乔翼桥提过的。

  乔翼桥很难归类这些不良少年都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他们曾经也都是霸凌者,欺负过不少人。

  但同时他们也是受害者,也受到了毛茂的蒙蔽、利用与霸凌。

  更大的层面讲,他们受到了很多影视作品的影响,但却在意志力最薄弱的年纪缺乏了亲情和学校的教育和管教。

  乔翼桥在开拍前,就一个一个的去了解过这帮孩子的背景。

  没有一个拥有正常的童年和家庭。

  他们急需某种归属感。

  而毛茂给了他们这种感觉。

  但同时,乔翼桥又无法原谅他们。

  毕竟不是每一个家庭不幸的孩子都选择去霸凌别人。

  不过乔翼桥也总在想。

  如果自己是他们,会做的更好吗?

  十分钟后。

  季然带着四五个人走了过来。

  明自钦认得出来,大小王、阿华、小虎……

  这些人几乎都是毛茂身边最核心的人。

  季然单膝跪地:“明自钦,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这群人的大哥了。”

  明自钦把他扶了起来:“好。”

  “我知道你们都想要什么,”季然摇头,“但他的手机其实只拍,从来不存储那些视频,存储那些视频的地方连我这样的都拿不到,而且,毛茂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瘦弱,反而是从小练散打的,他身边最衷心的、寸步不离的两三个人同样也都有武术背景,你们真的可以搞定吗?”

  之后,季然就把那些视频所在之处对明自钦等人讲了出来。

  果然,非常刁钻。

  明自钦陷入沉思。

  他本能地想去问问乔翼桥该怎么做,但他忍住了。

  他想要自己想出办法。

  其他几人依旧警觉着,阿华问:“到底行不行啊?具体有什么办法把毛茂那家伙拉下来?”

  明自钦思忖良久,然后淡淡一笑:“听我的就好。”

  ……

  余后的一周里,他们几人继续混在毛茂身边。

  不过明自钦也没闲着,而是把那些还没加入毛茂阵营的不良少年们都挨个找了一遍。

  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让他们誓死不加入毛茂的阵营,事实上恰恰相反,明自钦让他们不要抵抗,不然又要吃一次录像之苦。

  一周后所有不良少年都给毛茂递上了投名状。

  毛茂对此表示很满意。

  他现在是不折不扣的这帮人的老大了。

  而在这一周之内,季然、大小王、阿华和小虎也分别尽自己所能,向毛茂灌输了一个计划。

  只要完成了这个计划,那毛茂就能过上自己梦想中的,道上的生活了。

  当然,因为毛茂也是个聪明人,所以明自钦并没有让他们直接把这个计划讲出来。

  而是疯狂暗示毛茂要抓紧机会,擒贼先擒王。

  这个所谓的“王”,就是苏朗了。

  苏朗也在一周之内,登顶了洗翠帮学生们的校霸地位。

  而且苏朗十分激进。

  他在不停地搞事,试图挑战毛茂的底线。

  当然,他欺负的也都是已经向明自钦倒戈的人,简而言之,就是演了一出戏给毛茂看。

  毛茂在一众小弟的建议下,忍下来了。

  但明自钦心理很清楚,一个有登顶欲望的男人,不可能真的能忍下这口气,他只会不停地累积。

  事情的骤变发生在一个雨夜。

  季然弄回来几箱啤酒,在他们共处的宿舍,偷偷开了个小party。

  一众小弟全都喝得烂醉。

  毛茂依旧保持清醒,没怎么喝。

  宿舍里一群大男生醉酒,又臭又乱。

  毛茂睡不着,干脆甩开众人去学校里散步。

  今夜的雨很大。

  但毛茂莫名喜欢这样的雨夜。

  能让他感觉到一丝安宁。

  似乎把一切纷扰的声音都隔绝在外了。

  忽然,暗巷口,他看到了几个身影。

  他赶忙走到一个角落,细细看着。

  “就你这样,还想混道上?还是回去上你的学吧!”阿默冷冷说道。

  在他手掌之下,是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苏朗。

  “你以为道上过得是什么日子?成天称兄道弟,所有人都捧着你?”李巍在一旁补充道,“过得是每天杀人不见血!把头绑在裤腰带上的日子!”

  “你想象的那种美好生活根本不会发生!”阿默吼道,“每一天、每一步都是算计,分分钟可能没命,而且你还要去伤害很多人,你能承担这份心理压力吗?”

  “你以为杀人很容易吗?”李巍逼近,将手中的刀塞进了苏朗手里,抵在自己的下颌,“来,你试试,杀了我。杀了我!”

  苏朗拿着刀,眼神在李巍的脖颈处流连半晌,眼神愈发凶狠,几乎想要下手。

  但很快,他的眼神涣散起来,凝结在眼中深深的仇恨变成了几滴泪水:“我做不到。”

  刀子从他手中滑落。

  他真的做不到。

  不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演戏。

  他都做不到。

  他内心的底线就是,不愿意去伤害别人。

  泪水与雨水混合着从他脸庞滑落,苏朗靠着墙,呜呜地哭了起来。

  “啐!”阿默吐出一口,“就这点胆儿,还想来道上混。”

  说完,他和李巍头也不回的走了。

  翻出校园之后,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阿默问:“刚刚演的还行吗?”

  “很厉害啊,阿默老师,我都吓到了,”李巍掐了两个穴位,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跳,“还是第一次演话剧,好难演啊。”

  “我寻思苏朗身上的血浆是不是弄多了。”

  “但不得不说,苏朗演的是真好啊……”

  “也不知道这样演一通能不能威慑住那小子。”

  “我也不知道,相信老大吧……”

  二人说着就走远了。

  校园里,暗巷。

  苏朗的身子还蜷缩在角落。

  曾经的他被打过太多次了,所以对这种动作驾轻就熟。

  很快,如他预料到的,毛茂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苏朗,你还好吗?”毛茂问道。

  声音里夹杂着紧张和兴奋。

  “你觉得呢?”苏朗并没有正眼看他。

  毛茂蹲下身,戳了戳苏朗的肩膀。

  “真被大哥训啦?动不了啦?”

  苏朗隐忍着没有发作,冷冷道:“快滚。”

  毛茂捡起他身边的那把刀:“可是,这时候,我怎么会滚呢?”

  苏朗就是他称霸这间学校最后的阻碍。

  只要扫平了他,他一定能过上自己想象的日子吧?

  可那日子真的是如他想象那般吗?

  刚刚那两位显然就是道上的,可竟然在说道上的日子有多不好。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毛茂在思考着。

  也许是真的。

  但他向往那种生活已经太久了,他不愿意相信。

  他笃定,只有那种生活,能给他想要的。

  更何况,他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毛茂,你只要放下刀,我保证对你的一切既往不咎,”苏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只要你以后都不再欺负人,我发誓不再对你做什么。”

  毛茂的眼神闪过一丝恍惚:“真的吗?”

  一切真的会这么简单吗?

  “你难道不想要那种认真读书,然后考大学,交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后娶妻生子的日子吗?”苏朗的声音颤抖,“只要你自己想要改变,那种日子就在你眼前啊,你还这么年轻,一切都有可能的。”

  毛茂没有回答。

  他看着那把刀。

  他真的要迈出这一步吗?

  哪怕他现在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但也知道,他的命运,他之后的人生,将要在这个雨夜决定了。

  他知道,走上这一步一定是要杀人的。

  事实上,在欺负了那么多人之后,他的内心已经对那些事几乎没有波澜了。

  是几乎。

  每次欺负人的时候,其实他内心都还有百分之一的善意在告诉他,不然就此收手吧。

  但他每次都忽略了。

  可没想到就在此刻,那道声音竟然冲破雨声,十分嘹亮。

  可是。

  善良这种事,让他本能地觉得恶心。

  我的父母都是多善良的人啊。呵呵。

  于是,他也不再去想了,而是直接把刀,插入了苏朗的胸口。

  “啊——!”

  苏朗费力的挣扎着。

  挣扎的十分剧烈,甚至打掉了毛茂的眼镜,两个人又扭打片刻,苏朗才终于不动了。

  毛茂满手都是血。

  他此前只知道要杀人就好了,但从没想过人也能流出这么多血。

  血水混着雨水,形成了一条血河,向着井盖缓缓流动。

  毛茂起身,匆忙捡起眼镜,把刀丢在了一边。

  他杀人了。

  他做到了。

  他曾经想象的一切,很可能就要来了。

  但他的内心并没有半点喜悦。

  反而,被悲痛和不安填满了。

  他久违地想哭。

  他也真的哭了出来。

  他怎么会这样?

  毛茂实在不懂,他为什么会杀人呢?

  他开始后悔。

  他永远忘不了苏朗死之前的眼神,和那声凄厉的惨叫。

  这几乎直接让他崩溃,跪倒在地,漫天大雨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毛茂跪着上前,用力晃动苏朗的肩膀:“求你了,活过来吧,我错了。”

  他的声音一样的凄厉。

  可是上天不会理会一个罪人的祷告,半晌,苏朗都没有动静。

  杀人这件事,和他曾经做过的很多事一样。

  都无法挽回。

  是吧?

  正当毛茂绝望之时,他把头贴到了苏朗的胸前。

  咚、咚、咚——

  十分沉着有力的心跳。

  什么情况?

  毛茂懵了。

  然后,他之间苏朗呼噜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起身来。

  “我的戏还不错吧?”苏朗笑着问道。

  毛茂:“啊……”

  什么鬼?

  死人还能这样复活的吗?

  正当他还处于震惊之中的时候,他身后突然站出来了密密麻麻的人。

  为首的就是明自钦、大强和季然。

  在他身后还有不少。

  每一个他都认得,是被他欺负过的人。

  “一切都不一样了,”季然道,“毛茂,你不再是我们的老大了。”

  毛茂盯着季然:“怎么,你要背叛我?”

  “不是背叛,”大强道,“本来我们就都受够你欺负了。”

  “是啊!拍我们视频,你该死!”

  群情激奋。

  毛茂后退两步,紧贴在墙壁上,摆起防守架势:“好啊,你们现在团结起来了,要没有我,你们还整天在那小打小闹,打打杀杀呢!”

  “以后再也不会了!”季然也激动起来,“我们现在跟着很好的大哥!明自钦比你好多了!”

  “就是的,好多了!”

  “他至少不逼我们拍视频!”

  “我们也不打架了!”

  “行,”毛茂冷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些视频我就……”

  发出去吧。

  但毛茂还没说完,一抹脖颈,只觉得浑身一凉。

  他储存视频的项链呢?

  “找什么呢?”苏朗晃晃手里的项链,“是这个吗?”

  毛茂头脑飞速选择,方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肯定是在他杀苏朗的时候,被他偷偷把项链摘走了!

  对……他刚刚明明杀了苏朗。

  可苏朗为什么还活着?

  苏朗已经猜到了毛茂在想什么,捡起那把刀:“多谢我们的道具……小哥吧,这把伸缩刀是不是十分逼真?”

  他们的做的局,就为了让毛茂接近苏朗。

  毛茂为人十分谨慎,如果不是在完全放松警惕的时候,他们很难有机会去偷到那根项链。

  “草。”毛茂狠笑一声,“你以为那就完了吗?”

  众人一愣。

  毛茂摘下眼镜:“我就知道季然那个蠢材不靠谱,所以没跟他讲全部。他只直到视频都存储在项链里,恐怕不知道,我的眼镜其实才是特殊的拍摄道具吧,里面也有一份呢。”

  明自钦一惊。

  怪不得,警方查了他的手机都一无所获。

  这个可怎么办?

  大家也都慌乱起来。

  这时候急需明自钦拿个主意。

  如果今晚没有拿下毛茂……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

  明自钦嘴唇翕动,半晌才下定决心:“兄弟们,给我上……”

  “停下!”

  苏朗厉声喝止大家。

  所有人都要上了,此刻突然被喊停,都是一头雾水。

  “什么情况?”明自钦也懵了。

  苏朗朝毛茂一笑:“你看看你的眼镜,还好使吗?”

  毛茂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的眼镜似乎轻了很多。

  毛茂匆忙查看眼镜,最终确定,这副眼镜是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改造的。

  “你看这是什么?”苏朗从口袋里掏出一副一模一样的眼镜,“你以为这点小心思,瞒得过我老……我的老花眼吗?”

  苏朗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默默感叹自家老大的细心。

  听说他好几夜没睡,在数万个摄像头的镜头中寻觅那拍摄道具的踪迹。

  最终把含有毛茂的镜头看了又看,发现他扶眼镜的动作不太自然,才确定,毛茂的眼镜绝对也有问题。

  这才给今天的计划兜了个底。

  就在众人将将反应过来的时候,警笛响彻雨夜。

  小胡警官把车停好,然后走到了毛茂身边:“跟我们走一趟吧。”

  毛茂绝望了。

  苏朗适时补刀:“如果不是你最终下定决心捅我一刀,也许一切还有挽救的机会,但是你自己走向这个深渊的。”

  毛茂任由雨水冲刷自己的脸。

  是啊,是自己走入这道深渊的。

  之后,又有几辆警车到来。

  所有被毛茂欺负过得人都去警局录了笔录。

  而在视频这如山的铁证之下,毛茂再也没有辩白的机会了。

  检察院雷厉风行,最终以“寻衅滋事罪”将毛茂送上了法庭。

  他想走的那条路。

  注定是一条死路。

  当晚。

  所有记着都堵到了毛思平所在的小区。

  “听说您儿子因为校园暴力被逮捕了是吗?”

  “您刚成立了反对校园暴力的基金会,请问和这是否有关呢?”

  “请问呢您和毛茂是养父子的关系吗?”

  ……

  面对记者的问询,毛思平闭口不谈。

  隔天,他就飞到了美丽国,这是他亲生儿子高中的所在地。

  行业内的一切他再也不管不顾,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而教育部接连发文,再次谴责校园暴力,和他明知儿子在暴力别人却不管不顾的行为。

  自此,毛思平担任PD的综艺全部下架,之后也不再会为他带来一笔收入。

  有心人计算了一下,毛家的存款根本不够那孩子读完大学,也就是说,他们之后还是要灰溜溜的回国。

  所有人都在等那一天。

  而他们成立的那个基金会也自然而然地黄了。

  知情人士爆料,他们成立这个基金会的主要目的就是替亲儿子未来申请大学铺路,自己根本没有投入什么钱。

  行业内也对他们进行了彻底的封杀。

  但屠愈找到了季然的父母,又开启了另一个同样功能的基金会。

  虽然声势没有那么浩大,但能帮一位是一位。

  ……

  乔翼桥思来想去,还是去了看守所,和苏朗一起。

  他在这里见到了失魂落魄的毛茂。

  三人隔着玻璃幕相见。

  没想到,毛茂见他的第一句是,“你来了。”

  乔翼桥不动声色:“怎么这么说?”

  “其实我刚进这个学校的时候,就看到有一些摄像头了,我父母都是做综艺的,瞒不住我,”毛茂苦笑道,“但我以为是道上大哥对我们的注视,所以表现得也很卖力,现在想想,恐怕不是这样的。”

  乔翼桥也不免惋惜:“其实你很聪明……”

  “只是没有把聪明用到正路上,是吧?”毛茂摇摇头,“这话我听得太多了。”

  二人沉默。

  “所以你是在做综艺吗?还是拍电影?”毛茂好奇,“你应该不是综艺圈的人,我不认识你。”

  乔翼桥也没瞒着,把这个电影的构思和毛茂讲了一遍。

  毛茂听完眼睛一亮:“这创意很好啊。你真的很厉害,不像我弟弟,他就永远不会想出这样的电影。”

  乔翼桥叹了口气,问道:“所以,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虽然毛茂是坏人,但乔翼桥还是希望能听到他的故事。

  毛茂看着旁边,陷入沉思,半晌才慢慢开口。

  “从哪讲起呢?”

  那种孤独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从小一个人待着那座冷冰冰的别墅中,只能跟着保姆,看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电影和电视度日开始的。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领养来的,而且,领养他的父母,也就是毛思平和周梅,家境非常优渥。

  联姻让他们的感情不好不坏,外人总称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只是在家里吃饭的时候,他们总坐在宽大的餐桌的最左和最右,毛茂坐在中间,保持着良好的餐桌礼仪,每顿饭都很安静。

  毛茂小时候向来都是老师很喜欢的那类学生,聪明、安静,但这样的性格让他在同龄人中并没有什么人缘,他并不是没有试着融入。小学的时候,别的男孩喜欢捉虫子、踢球、赛跑、撩女生,一到假期就像是撒了欢的小牛犊子一样在大街小巷乱跑,亦或者被家里安排着学这学那,挥洒着过剩的精力。毛茂虽然能勉强跟上他们的脚步,但却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偶然一次,他犯了点错——忘了写作业,对老师撒了个谎。

  这个稚嫩的谎言很快就被老师揭穿了,于是他破天荒第一次被请了家长。

  毛思平和周梅果然对他进行了打骂,认为他给自己丢进了脸。

  但毛茂却觉得很温暖。

  他终于像别的孩子一样,被他的父母打过、骂过了。

  从此以后,他经常会犯点小错。

  一开始是不写作业,上课不认真听讲,后来是欺负同学。

  毛思平和周梅总会忙前忙后,用尽心思替他摆平那些事。

  毛茂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存在感。

  但随着他们在行业里地位不断提升,对他越来越不管不顾了。

  尤其是他们生下了那个亲生儿子之后。

  毛思平为了博得二人关注,故意犯了个大错。

  但没想到,这次父母不再帮他了,而是把他送进了工读学校。

  在学校是被人欺负。

  回到家是冷冰冰的屋子和失踪的父母。

  毛茂变了。

  他不再祈求父母的关照,他要自己打下一片天地。

  那些曾经看过的电影对他影响很大。

  他也希望能有一群道上的兄弟,和他们每天喝酒吃肉,好不潇洒。

  但他不会笼络人心,父母从没教过他如何和另外一个人建立关系。

  他只能用自己的手段。

  于是渐渐地,就成了现在这样。

  毛茂讲完,乔翼桥也长叹一口气。

  “他们现在怎么样?”毛茂故作轻松道,“这应该对他们事业打击很大吧,他们给我请律师了吗?什么时候来看我?”

  乔翼桥想了半晌,还是决定对他说出实情:“你父母和弟弟已经出国了。”

  毛茂眼中的光线瞬间黯淡了。

  “我不应该恨他们的,对吗,如果我不是被他们领养了,可能一直过着吃不起饭的日子,”毛茂的神色突然变得狠戾,“但我又很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给了我这样的生活,我也许不会这么……不知足。”

  乔翼桥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也只能沉默。

  “我很可怜吧。”毛茂笑着问。

  乔翼桥还是那句话:“世界上可怜的人多了,也不是人人都进监狱了。”

  “是啊,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你知道吗,我一开始欺负他们的时候,心里还有纠结和波动,”毛茂摇头,“但后来,我竟然很享受,我享受那种欺负人的感觉,我享受自己的‘恶’,我真的没发觉自己渐渐就变成这样了,那种权利是会吞噬一个人的。”

  “有很多人其实我没必要去欺负他,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但我就是想狠狠欺负他,让他们都服我。”毛茂忽然哭了,“我原本……原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乔翼桥看向站在一旁的苏朗。

  “我也觉得是,”苏朗说道,“我起先觉得自己是在演戏,但欺负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真的很爽……”

  他原本受到的那些欺负,也许也是来自这样的心态。

  有了这样的经历,今天过后,他就不会再觉得,那些都是自己的问题了。

  “你在拍电影是吧,我希望你能把有我的镜头都好好发出去,”毛茂眼神渐渐坚定,“让我的脸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让别人一看到我的脸,就想到毛思平和周梅,我已经十八岁了,他们不再对我有义务,我的事,也没必要经过他们同意了。”

  乔翼桥点头:“好。”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回头我会把合同送过来,这部电影未来的收益也有你一份,有朝一日,如果你后悔了,我随时把这电影删掉,或者打码处理。”

  毛茂:“你人还……挺好的。你这样的人在娱乐圈活得下去吗?”

  “我尽量。”乔翼桥笑道。

  三人又聊了几句。

  乔翼桥和苏朗打算就这样离开了。

  “对了,明自钦,”毛茂最后笑了一下,“他……你们要多注意。”

  乔翼桥回头:“我知道。”

  出了看守所的门,乔翼桥不免觉得有些悲哀。

  为毛茂变成这样悲哀,为他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才把毛茂抓到悲哀。

  如果不是在社会实验中,如果没有明自钦的卧底,如果没有乔翼桥教他如何一个个策反,如果没有这么多摄像头记录下来的间接证据。

  他们真的能抓到毛茂吗?

  乔翼桥不愿再细想。

  因为这场实验还远没有结束。

  ……

  两周过后,这一场风波也渐渐平息。

  整个拍摄也进入了尾声。

  乔翼桥觉得是时候找明自钦谈一谈了。

  二人在学校二楼的废弃小房间里见面。

  “你还记得那天最后,你让小弟们上吗?”乔翼桥的语气是罕见的严肃,“你知不知道,如果他们真的上了,会有怎么样的后果?”

  这件事,乔翼桥一直很后怕。

  如果那些人真的上了,毛茂不知道会伤成什么样子。

  “我……我当时没想太多,”明自钦为自己辩解,“只觉得要不把他眼镜拿过来,就全完了。”

  “那你这两周都在想什么?”乔翼桥依旧严厉,“我以为你会把大家解散,然后好好学习,但你为什么不写作业也不听讲,每天和他们一起喝酒?”

  明自钦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都是假的吗?”

  “但学习是真的!”乔翼桥说道,“我知道你以后想做演员,但学习是最基本的事,不学习怎么看得懂剧本,怎么领会表演呢?你是不是太沉迷现在的角色了?”

  明自钦下意识否认:“我没有……而且我也没想好,以后是不是要做演员。”

  “那你想做什么?”

  “我从你那里学了好多……技巧,”明自钦不愿明说,“我觉得似乎就按照这样生活,也很不错。”

  也许他也能带着这些小弟一起,过上很不错的生活。

  乔翼桥板着脸:“你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错是吗?”

  “不光是我,”明自钦看向别处,躲避乔翼桥逼人的目光,“我们这群人,都觉得这样挺好……”

  最主要的,这种温暖和团队的感觉,太让人迷恋了。

  乔翼桥摇头。

  没想到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他知道,在校园里有这样的团体会给他们一种错觉,也许到社会上也会这么轻松自在。

  但他更知道,那是两种完全截然不同的天地。

  但……可算是又走回剧本了。

  “好啊,你觉得这样的生活不错,那我让你沉浸式体验一下好了,”乔翼桥说道,“明天开始,我会让你见到那样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