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回到裴宅, 同样坐于轮椅之上，似乎和奶奶杜夕颍的距离都拉近了几分。
杜夕颍默默看着他，并未出声指责路凛洲, 关心的话也多说无益, 她只板着张脸冷冷道：“跟我过来。”
一老一小操作着轮椅在别墅内前行，这场面看着多少有些怪异。乘坐电梯来到顶楼，杜夕颍打开一扇房门。
这是一间卧室, 屋内陈设简约, 干净整洁。
干净得甚至有些过了分，平铺的被子上不带丝毫褶皱，可书柜里满当当的书籍、桌上摊开的作业本, 以及装饰柜里的手办玩偶，又满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裴煜刚回到裴家不久就去祭奠过素未谋面的父亲，此刻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房间, 却隐隐有种熟稔的错觉。
而前方的杜夕颍背对着他，随口介绍道：“这是你父亲的房间。”
裴煜左右环视，片刻后又听到老人的声音：“这些年来我一直有让人打扫看管这里，我自己偶尔也会过来待一会儿。就连少榕都不知道。”
裴煜闻言看向这位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奶奶，见她转过身来，目视着自己接着道：“你和少桓的性子有些像。”
“其实他也不喜欢商业上的这些东西, 但他清楚这是他不得不担负的责任。无论是为了他自己未来的安稳生活, 还是为了给爱人孩子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 他都必须承担起这些。”
裴煜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一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路凛洲很喜欢你。”杜夕颍忽而话锋一转，“他来找过我, 也去见了你父亲, 在他坟前发了誓。”
裴煜闻言声色微动, 而杜夕颍不是在试探着什么，很快接着说：
“如果你妈当年真的顺利嫁进了我们家，或许那些美好的念想都会被鸡毛蒜皮所取代。少桓是个好孩子，也足够专情。但你妈……她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能明白么？
“即使我们全家都能善待她，可她免不了和上流权贵接触，免不了因为短浅的见识出洋相，免不了因为外界的流言蜚语黯然神伤。我相信你不会，但我不像了解我的儿子那样了解路凛洲，我不确定他能不能永远这样喜欢你。路家的那些人，也都不是好相处的。”
裴煜听着听着，哪怕没能彻底明白杜夕颍的深意，也切实感受到了真心的来自长辈的关怀。
“少榕是长辈，是你的亲大伯，只要我在或者他在，裴家就不可能苛待你一星半点。但这家业早晚是要交给君铭的，虽然现在君铭对你也还不错，但是……财富所拥有的改变人的力量，可能是你难以想象的。”
杜夕颍徐徐说了许久，总算转入正题：“我会把属于你爸的那份股份转给你，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也一样不会少。”
裴煜眼眶微酸，哑然失笑：“奶奶……”
“如果你坚持不肯要，我可以暂时替你保管。”杜夕颍却仍旧板着张脸，“作为裴家的孩子，你成天守着一家小小的咖啡店，算什么样？如果你真喜欢那家咖啡店，就不要坐享其成，自己去管理那个品牌，做出漂亮的成绩来给我看。”
裴煜认真地点了下头：“好，我知道了。奶奶。”
杜夕颍清了清嗓子，这时才看向裴煜的腿：“你腿弄成这样，这段时间你要怎么办？你租的那小房子连电梯都没有吧，家里也没别人……”
老人话里仍残存着些居高临下的傲慢，裴煜却笑望着她，温声道：“奶奶，我打算住在家里养伤。”
杜夕颍闻言眼神闪烁了下，似乎是不确定他话里的“家”所指为何。
裴煜及时补充道：“这段时间可能要打扰你了，奶奶。”
……
裴煜需要养腿伤不便去店里帮忙，成天待在家中也无聊，正好前去裴氏学习有关经营管理的知识。
亲自接触了上层的管理决策，他才知道品牌的经营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和门店里机械性的忙碌截然不同，上层一个简单的决策轻易就能关系到一系列门店的生存。
裴氏旗下有一整条餐饮产业链，这个咖啡品牌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环。此刻交到裴煜手中，却也足够他头疼了。
在多年以前的华国，咖啡市场并未普及，主要面向的也是高端消费群体，竞争远不如现在激烈，这个咖啡品牌也成立了快十年。
人均3、40的定价始终未变，竞争对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并以低廉的价格打入下沉市场。而这个多年来不温不火尚且能保持稳定的老品牌，门店生意乍看起来未受影响，其实早已面临危机迫切需要转型，否则就得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会议上，裴煜默默旁听众股东高管商讨经营战略事宜，迫使自己专心做笔记，却还是一阵阵出神。
散会后，裴少榕推着他回办公室，边道：“小煜，你才刚开始接触公司管理事务，不用着急，慢慢来就好。有问题随时问我和君铭，如果你有什么好的想法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裴少榕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些新闻报道，很多公司遭遇运营难题在所有高管都一筹莫展的时候，反而是底下的小员工轻松提出了解决方案。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裴煜回以他一个笑，点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大伯。”
裴少榕拍拍他的肩：“对我不用这么客气，那我就先出去了。”
把人送出去后，裴煜翻了翻桌上堆叠的文件，叹了几口气后拿出手机。
[SUE：你在忙吗？]
三秒后。
[doge emoji：怎么了？]
裴煜不自觉勾起唇角。
[SUE：你给我的消息设置了那么响的提示音，工作的时候不会被打扰吗？]
[doge emoji：现在不忙。怎么了？]
裴煜想了想，拨了个电话过去。
裴煜不好意思当着裴氏的众大佬的面提出自己拙劣的意见，对着和蔼的亲大伯也无法完全松懈下来。
路凛洲也对裴氏旗下咖啡品牌的困境有所耳闻，却首先否决了加入低端咖啡品牌的价格战争。
裴煜在路凛洲这里却没有什么顾忌，不解便直接问：“为什么？”
“现在如日中天的D咖啡……”路凛洲说，“你亲自在咖啡店里工作过，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杯咖啡的人力物力和原料成本。”
裴煜顺着他的话回忆：“不算其他成本，光是原料，一杯咖啡的成本就要五块以上了。”
“嗯，所以低价咖啡是不可能持久的。D咖啡现在扩张迅速，不过是许诺高额的回报率，让加盟商贴钱助力自己抢占市场罢了。问题在于现在的咖啡市场，已经不是靠价格战能抢下来的了。D咖啡的高层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但风险都有加盟商为他们承担，就算加盟商血本无归，他们也可以改换赛道东山再起。”
裴煜被说得一愣一愣，这时，路凛洲突然来了句：“晚上有空么？”
裴煜：“嗯……？”
“晚上出去吃饭吧。”路凛洲说，“我找到了一家不错的宠物友好型餐厅，可以带凯撒一起去。”
裴煜无声笑了笑：“好，晚上见。”
……
接下来一段时间，裴煜都在认真研读公司旗下不同品牌的资料，同时恶补各种商业知识。
他也时不时会想起裴少榕的那句“当局者迷”，忽然灵光一闪，确认完路氏旗下的产业，毫不犹豫给路凛洲拨通了电话。
路凛洲之前一直忙着扩展海外市场，还收购了一个Y国的古董汽车品牌RS。
RS汽车历史悠久，虽然汽车性能仍在随着时代升级，但长期居于高端市场且缺乏营销，并不是现如今的年轻人会首要考虑选购的品牌。
“你想让RS和你的咖啡品牌做一个跨界联名……？”电话对面，路凛洲因为这个大胆的想法愣一下，却没有看在裴煜的面子上一口应下，而是先提出质疑。
“然后呢，你想通过什么途径推广？在社交媒体进行宣传？跨越行业，还跨越了不同的年龄、性别和阶层，我怀疑，两边的消费群体都未必会买账。”
话送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较真与严厉，正要再说点什么补救，裴煜却不疾不徐地回道：“嗯，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初步的方案。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当面聊聊？”
路凛洲笑应了声好，又说：“今天下午有时间，我去裴氏找你吧，你出门也不方便。”
裴煜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分明是自己找路凛洲谈合作，却得路凛洲费神奔波一趟。
而作为伤患被体贴关怀的感觉，他原本也是不怎么喜欢的，而且他的腿已经快好了，现在都能偶尔撑着拐杖走走了。
但是……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
他提前准备好茶水点心，满怀期待等路凛洲过来。
路凛洲推门而入，先故作姿态地收敛起雀跃的小心思，慢悠悠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评价道：“这儿的环境还不错。”
裴煜笑着招呼：“过来坐吧。”
路凛洲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先问：“腿怎么样了？”
“就快能正常走路了，我每天都有做复健运动，医生也说我恢复得很快。”裴煜说。
路凛洲盯着他的脸，又问：“嗯，你都做了哪些复健运动？姿势标准么，别起反效果了。”
裴煜静默一瞬，不自然地别开脸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过来谈生意的吗？”
“嗯。”路凛洲看眼表，“现在才四点，可以慢慢谈，然后一起去吃饭？”
裴煜不得不把一沓文件拍过去，强行开启正事。
路凛洲低眸看了眼，越看，脸上的讶色越浓。
裴煜介绍道：“一年一届的森林音乐节将于两个月后在江城举办，因为一些私人龃龉，上一个谈好的赞助商临时撤资了。但森林音乐节在年轻群体中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官方并不愿意自降身价接受小品牌的赞助。”
路凛洲凝神，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裴煜第一次尝试谈这样的大合作，稍稍停顿后缓解紧张：
“我想……和RS汽车联名赞助森林音乐节。我打算在现场举办快闪活动发放联名产品，还有拍照打卡活动，用年轻人最感兴趣的方式接触潜在用户。同时，现场还会设置咖啡摊位和汽车体验区，这和音乐节的适配度也很高。”
裴煜一口气说完，心里反倒更紧张了，略显不安地抬眸望向路凛洲，
路凛洲却愣愣地注视着他，目不转睛。
他难得因为这习以为常的直白注视生出些许不自在，喉结轻滚，出声打破安静：“你觉得呢？”
路凛洲回神，双眸仍旧一眨不眨，唇角高高扬起：“我觉得很好。”
裴煜曾经目睹过路凛洲是怎么斥责下属，任由合作商怎么哀求都不为所动的，一抹疑虑浮上眉心，他肃声道：“路凛洲，你不要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里。”
路凛洲明知故问：“什么私人感情？”
裴煜：“……”
路凛洲稍微将笑意收敛些许：“我是真觉得很好。”
随后拿起桌上的文件，又道：“我回去再考虑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你可以先去和森林音乐节的官方谈谈。现在没什么事了，那……”
裴煜忍俊不禁：“现在才四点半。”
路凛洲立马接话：“那你带我参观参观裴氏，然后一起去吃晚餐，正好。”
路凛洲自告奋勇帮忙推电动轮椅，裴煜也很大方地满足他的要求。
两人一起从办公室出去，路凛洲美滋滋享受着来自裴氏员工的打量目光，愉悦的心情从跃动的指尖悄然流露。裴煜侧目看了眼，也噙起一抹淡笑。
由于裴煜不想被员工们口口声声称呼少爷，裴少榕干脆给他在总部挂了个商务合作部的经理的职务，除了商务合作洽谈也需要负责一定的审批工作。
一个小员工正要去办公室找他，幸运地中途将他逮住，忙出声喊道：“小裴经理，等等！我有点事要找你！能不能麻烦你过来一下？”
……不过“小裴经理”这种称呼也没比“小少爷”好到哪儿去就是了，都怪让人尴尬的。
“那你等我一会儿，自己逛逛？”裴煜对身旁的路凛洲道，“很快。你正好帮我回办公室拿一下沙发上那条围巾吧，今天外面风挺大的。”
路凛洲看出他是想支开自己，想着反正人也跑不了，爽快地放开轮椅：“好。”
裴煜作为上司，个性却随和好相处，小员工也无需带着大包小包的资料去办公室找他，直接在大办公区请他帮忙签完字。
裴煜解决了这一节小插曲，转过轮椅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而去。
前方不远处有个休息区，两个陌生男人正站在那儿闲聊，裴煜听到自己的名字，动作一顿，忙拐回去遮蔽身形。
那两个男人毫无所觉，旁若无人地聊天说八卦。
他们都是来裴氏谈生意的商人，也曾有过在路氏吃闭门羹、被路凛洲拒之门外的经历，因为今天反常出现在裴氏的路凛洲而聚到一块儿吐槽。
“裴家新认回来的那个小少爷……你见过吗？他长得可真是，我从没见过长成那样的男人。你说裴家怎么隔了二十多年突然把他认回来了？总不可能丢了孩子这么多年才找到吧。”
“呵呵。”另一个男人笑得意味深长，“不说别的，就说如果他是个丑八怪，你看裴家认不认他？而且……路总还在追他。”
“所以路总今天来裴氏也是……？”
“我听说裴总把路氏旗下的咖啡品牌交给他了，那玩意就是个烂摊子，说不定就是等着路总插手，来力挽狂澜呢。”
裴煜愣了愣。
杜夕颍不久前才和他说过，母亲顺利嫁入裴家可能遭受的流言蜚语，却不料流着裴家的血的他也会如此。人们总是用最恶劣歹毒的心思揣度超绝的美貌，何况母亲还是女人，个性又敏感……
还好听到这些话的不是母亲。
他正要默默离开，一道冷沉的嗓音冷不丁从长廊另一头传来：“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在背后嚼舌根的两人顿时呆若木鸡，惊慌得连连吞咽口水，话说得磕磕绊绊。
“路、路总……你……”
“怎么？”路凛洲却面色平静，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察觉到山雨欲来的危险，“你们嫉妒我？”
两人都等着挨打了，不料如今的路凛洲是真转了性子，似乎压根就没发火，只一声不吭地低下头看手机。
路凛洲对这两人依稀有所印象，通过网上的百科资料印证猜测。
这两人是一家汽车公司的高管，那也是个走高端路线的老品牌，比他收购的RS汽车更进退两难。毕竟，RS汽车背后是有庞大的路氏集团作为支撑的。
而此时，他的手里还多了一份来自裴煜的，足以让RS汽车起死回生的联名策划。
路凛洲久久不开口，那两人也不敢走，只见路凛洲又拨了个电话，将手机举到耳边：“我刚和裴经理谈完，我担心他坐地起价，还没有给他准确的答复……”
说着渐渐放低音量，转身避开两人。那两人却被他的话和举动勾起了好奇，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偷听。
“但RS汽车和A咖啡的这次联名合作，一定要拿下。”路凛洲说着轻笑，“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有创意的联名策划……拆分RS汽车的计划可以暂时缓缓了。嗯，不拆了，而且还要加大宣传的投入。”
两名长舌夫所担忧的暴风骤雨迟迟未来，反倒因为路凛洲的话抓心挠肝地好奇。
裴煜好像给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合作方案的样子。他们会在背后八卦路凛洲的感情生活，可对路凛洲在商业上的能力都是极为认可的，对路凛洲给别人的评价也都是深信不疑。
裴煜究竟做了什么，能让路凛洲如此赞不绝口……？
可路凛洲就这样在他们面前扬长而去。
现在先去和裴煜吃晚饭，不着急，明天再送他们破产。
路凛洲越走脚步越快，坐在轮椅上的裴煜根本来不及躲闪，就在他转过拐角的瞬间和他撞了个正着。
裴煜：“……”
路凛洲方才的话里话外对他能力的肯定，他知道那既是出于真心，也是出于对他的维护。
路凛洲怎么可能会当着这些外人打电话上谈工作，那通电话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都是为了维护他。
这维护强而有力，却不是自上而下的，而是将他置于平等的地位，给予了他充分的尊重。
路凛洲清楚他不喜欢暴.力、权势威压以及过度的报复，但或许不清楚他是否会介意刚才擅自的出头。
所以，转过墙角的路凛洲顿时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上前。
裴煜不多迟疑，操作轮椅走向他，莞尔：“怎么了，不是要一起去吃饭吗？”